一
半年没去看钟耘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广州前。那时他恢复得很好,说很快就可以上班。
现在我跟钟耘是亲人似的关系,彼此牵挂心照不宣。星期天一早,我做完瑜伽就去他家。“甄老师好。”见开门的是甄老师。我扬声问候。
“安平?请进,请进。”甄老师热情地迎我进门。
我感觉气氛不对。“钟耘好吗?”我问,跟着她往钟耘房间走去。
“哎!”甄老师眼神忧郁,欲讲还休。走到钟耘房门口,她举手敲门:“钟耘?安平看你来了。”
“门是开的,进来。”
甄老师推开门,让我进去。钟耘正挣扎着坐起来。“哇!钟耘?你怎么这么瘦哇?”我瞪着他看,看得真真的。我不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钟耘。在我的真实生活中,有记忆以来,这是我看到的最瘦的人。除了有皮以外,跟骷髅没什么两样。
甄老师出去给我泡茶,她端进来,我醒悟过来刚才的反应太过,回身要接过甄老师手里的茶杯。“小心烫。”钟耘和甄老师异口同声地说,同时甄老师避开我伸过来的手,直接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你好吗?广州之行好吗?漂亮了。”钟耘好像没看到我刚才的反应,轻松愉快地说。
“好,充电了呗。”我说着拉拉身上的运动服:“我刚才做瑜伽去了,穿成这样来看你,对不起。我好几个月没去了,会员费白交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人是个守财奴,心疼钱才逼着自己去的。”钟耘开怀大笑。
“你呢?好吗?公司怎样?生意好吗?”我故作轻松,努力掩盖刚才的失态。
“还好。”钟耘语气轻轻地,顿了一下,“我准备把公司卖掉。”
“为什么呀?”我又一次失态。
“我暂时上不了班,苏姗又帮不上忙。趁公司现在利润好,能卖个好价钱。”钟耘目光闪烁。
“卖了公司,你以后想做就买不回来了。可想清楚啊。”
钟耘笑:“那不是问题。不做这个可以做别的。我可以做电脑或者房地产。只要有钱,还怕没事做?”
“我是不是问得特傻?”
“不是。安平,你也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有问号,你想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可以告诉你,最近不是很好。原来脑子里的瘤子是恶性的,好在发现得早,否则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了。”钟耘做鬼脸,指着头:“最近在做电疗,做得头发都掉了。”
他的鬼脸让我心痛。皮包骨头的脸真有鬼意。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有信心治好它。”
“当然。我信你。”我终于挤出这句话。
“我在看Louies Hay(注3)的书。”钟耘顺手拿起他床头上的书递给我。
“我看过她的书。”我接过来随便翻着书说,“她的理论是:癌症是自找的。恐惧、憎恨、愤怒、忧郁、悲伤等等负面情绪均是产生癌的因素。负面感情会让身体生产毒素。这些毒素就是癌。要治好癌症不是靠外科医生割啊割,哪有癌就割哪。那样,身体迟早被割得所剩无几,死得体无完肤。要从根本上治。要消除负面感情,就是去掉毒素,癌就会消失……”
“你还知道的不少。”
“我还知道她的书要求吃素。因为动物被杀时会产生恐惧和憎恨,由此产生毒素,人吃了有毒素的肉也会长癌。你准备吃素吗?”
“不是准备,我已经吃了。以前偶尔陪苏姗去佛堂上香,大师苦口婆心劝我吃素,戒杀业。我想只要一心向佛,狗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无不可。”钟耘苦笑:“信仰没能让我吃素,为了健康的缘故,我倒是做到了。”钟耘跟我聊得愉快。外面传来苏姗回家来的声音。
“苏姗回来了?”我问。
钟耘点头。
“我该走了。你要坚持吃素。你是我的HERO。加油啊!”我笑笑告别。
“有空欢迎你常来。”钟耘语调欢愉,追着我的背影讲。
甄老师送我到大门外。我们站住说会儿话。我问:“甄老师,钟耘到底怎么啦?突然瘦得这么厉害?”
“那瘤子经过化验,是癌,已扩散到肺部。三个月前又做了一次手术,切了一边肺。又是电疗又是吃素的折腾,就算是好好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哇,何况他在一年内动了两次大手术?”甄老师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可能会有不哭的女人但没有不哭的母亲。“文革”时候年轻的甄老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用绳子绑着她的两只手挂在大榕树上,让她讲出她丈夫的去向。红卫兵拉着绳子的另一头把她吊离地面,问:“说!他在哪里?”她沉默。红卫兵手一松,她掉地上。再被拉起来,问:“说不说?”她还是沉默。红卫兵手一松,再掉地上。围观人群中有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她不哭,没有一滴眼泪。
“医生怎么说?”我问。
“医生说吃素也好。吃多了也是养癌细胞。”
“他现在看的那些书你同意吗?如果你没意见,我可以帮忙多找些给他看。这种不靠医药,通过心理和食物配合的癌症疗法,在西方很流行。尤其在美国、加拿大、英国。”
“他的那些书我也看了。有道理,他的病是他来澳洲这十来年造成的。三、四十岁是男人最好的年龄,怎么可能就成这个样子了呢?‘文革’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他怎么可能就成这个样子了呢?我不甘心啊。”
“现在癌也不是很可怕。甄老师,您也别太担心。相信钟耘,他是个坚强的人,不会甘心就这样被击垮的。如书上所说,信念最重要。不但他要坚信能战胜病魔,生活在他身边的人如我们都要有信心。甄老师,您的信心对他更重要。”
“谢谢你,安平。”
跟甄老师道过别,我直接去了罗丽莎家。我之所以看过一些Louise Hay的书都是因为罗丽莎。近半年亚力山大常常出现间歇性失忆。失忆有时只有三个小时,有时候长达一天。失忆期间,他会做些计划之外的事情,而做了什么他自己完全不记得。有一次他坐飞机到墨尔本去了。在墨尔本的街上走着走着,脑门像突然被敲了一下醒过来——我怎么来到这里?来这里干什么?今天不是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的吗?他再乘飞机回悉尼赶到朋友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另一次竟然飞到马来西亚去。近来他发作更频繁,弄得罗丽莎精神濒于崩溃。她相信心灵鸡汤疗法,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陪他一起练习参禅,吃素。
“介绍一些心灵鸡汤类的书给我吧?”我开门见山。
“目的?”罗丽莎玩笑似的看着我,她着手烧水泡茶。因为心灵鸡汤书,她连咖啡都戒了。问:“茶吗?”“好的。”我说。“黑茶?还是绿茶?”她拿着两个茶罐又问。“黑茶吧。我喜欢俄国茶。”我说。黑茶是俄国的,绿茶是中国的。我每次到她家都以这几句对白开始我们的谈话。“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他在看这一类书。想自救。我想帮他。”
“嗯,我最近看的这本,特喜欢。”说着递给我。我接过来看《A Return to Love》(《回归于爱》)(注4)。
“能借给我的朋友吗?”我拿在手里问。
“行,让他先看着,如果喜欢就买一本。我可以帮他定购。这本要还给我。”
“好的。”我说。“你能告诉我这本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我掂着手中的书问道。
“这本我翻多了,它有了我的能量。”
“深奥!咱不懂。”我暗忖。
惦记着钟耘的病,没跟罗丽莎多聊,拿了书就赶回家。他的病情令我心急如焚。回家路上我弯进图书馆再借几本书。回到家,看到座机有留言信号,是颜然的留言。我回电话。“喂?你哪儿去了?找你一整天了都!”颜然显然在等我的电话。“对不起,我去看钟耘了。有事吗?”“废话,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今天找你还真有事,想约你一起去看个房子。”“你还要买房子啊?”“是猛男要买。”“那有什么区别?”我说,“你别在我面前晒幸福。说吧,现在还想去吗?”
我是真心不希望她说要去。看着面前的一摞书,我心情特沉重,好像钟耘的生死存亡全靠这几本书似的。
“看房子的时间早过了。我这里有房子的资料,你来看看吧?帮忙参考参考。”
“你能不能过来?不瞒你说,钟耘的情况很糟。我正帮他查资料。你要是实在不能来,我就去你家。”
颜然想了一下,说:“你介不介意我把小孩带去?”
“行,你把他们带来吧。”为了省时间,我宁愿让他们踩脏我的地毯。不一会颜然带着两个小孩就到了。我把他们让进门。可能颜然在路上对两个小孩进行了再教育,进了门他们就到电视前看儿童节目,吃他们带来的薯片。
“怎么又想着买房子?”
我看着颜然在我的面前摊开一排彩色资料,一座座房子有如皇宫似的,巍峨堂皇,又是羡慕又是妒忌。还是有老公的好,即使他偷人,即使他不忠,即使被他伤害得就像被绞肉机绞碎一样的痛苦……
“别老愣着啊,快说说,哪一个?”颜然看我不言语,只是看,就推我一把,“嗯?”
“都好,只要有钱买。哎,我看还是买在东区吧?那儿升值快。”我讪讪地说。
“比北区还快?”颜然笑容可掬,久违了的笑容。
“快!”我捉弄她说:“在东区不需要过桥,以后我去拜访你方便些。”
“快别想着拜访的事儿。我不是买来住的。”颜然再推我一把。她乐疯了。
“不买来住?那买来干吗?金屋藏娇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不得了。我是故意的?看不得她比我幸运?看不得她有钱?我马上想到道歉。这不等于告诉她我知道猛男偷情?那是她的痛处,她不告诉我,我就装不知道,给她留面子。
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心一沉。
她郑重地对我说:“猛男把酒吧盘出去了。准备跟朋友到缅甸去做玉石生意。我看不得他把钱给花光了,趁这机会跟他要钱。他同意给两百万,但必须用来买房子。他要我找房子,看好了,他直接付钱。”
“他不傻!”
“当然。房子买下来有他的名字,将来要卖也得征得他的同意。还有,买房子,对孩子的将来也是个保障。”
“比什么都没有的好。颜然,你要知足。看看我,自给自足,惨哪!比9·11还惨!”
“别瞎掰,正经事要紧。快,帮忙看看。他说要买就快买,否则他全投到石头生意上。”说着,颜然把图片往我面前推了推。
“既然这样,我们就就着两百万看房子。”我拨拉着眼前的房子图说,用手圈几个认为理想的。
颜然说回家就给中介打电话,约下个周末看房子的时间。我答应陪她。她要走,我不留,不喜欢讲口不对心的话,对颜然更无需假惺惺。我希望她快点离开,好看书。
送走颜然一家,我躺到沙发上看借来的书。天渐渐黑下来,华灯初上,我走到阳台上活动活动手脚。从阳台望出去,是无尽的绿树延绵到天边,树林中闪闪烁烁万家灯火。我点上一支烟,缓缓吸着,白天烦躁的心情渐渐平息。生命有来就有去,有生就有死,缘起缘灭,再自然不过。我不由想起卡斯罗夫斯基的电影红蓝白系列,讲的全是人的生老病死;生之挣扎,老之孤独;年轻时的爱恨情仇,经过时间的洗涤,也只能成了年老时偷窥别人生活的癖好。由身在其中变成一个生活的旁观者。
周一到周五,早出晚归忙着上班。为了第二天有好的精神状态,我从不在晚上有社交活动。星期五下了班我直接到钟耘家去,把借来的书一本一本地交给他:“给,Louise Hay的书。”
“《You Can Heal Your Life,Heal Your Body:The Mental Causes For Physical Illiness and The Metaphysical Way To Overscome Them》(注5)这两本我看过了。”钟耘退回两本给我。
“这本《走出忧郁─让快乐走进我们的生活里》(注6)。你看过吗?”我问。
“没有。”钟耘接过我的书。
“还有这本?”我把书放到种耘的面前。钟耘接过书读出来:“A Return To Love,什么书呀?没有。”。
“好书。一位朋友极力推荐的。我粗粗看了一遍,现在推荐给你。”
“这书好在哪里?”钟耘问。
我拿起书说:“这书阐述的哲学思想有我们的东方哲学背景。你看这段:‘When we were born,we were programmed ferfectly.We had a natural tendency to focus on love.’这跟‘人之初,性本善’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又拿起另一本书,说:“还有这本,你看过吗?”
“没有。”钟耘说。
“这本也有我们东方哲学思想背景,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与我们的道学吻合。”
“让我看看。”钟耘从我手中夺过书,一边翻一边说:“你把老子、孔子都搬来我家了,我听谁的?”
“听Louise Hay的。她教你治病。”
“行,我听你的,就听她的。”钟耘绕口令似的说,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
“安平,来,一起吃饭吧?”甄老师听到我们的笑声,满心欢喜,进来招呼我们。
“我吃过了,甄老师,谢谢您。”
“你不是下了班就来的吗,怎么就吃了呢?”钟耘说着就站了起来,“走,一起吃饭去。”
我们一起来到饭厅。钟耘坐下,看着我帮甄老师端上饭菜。苏珊开门进来。“嗨!苏珊,回来啦?”我赶忙跟她打招呼。
“嗳,你来啦?请坐。”苏珊说着直接到她的房间里去,几分钟后出来,换上便服。见我们都在等她,“大家吃饭吧,不用等啦,菜都凉了。”她说着坐下端起饭就吃,“今天特别忙,很多订单,我中饭都还没吃呢!”
钟耘听了特别的开心,说:“是吗?德国那边有回音了吗?”
“有。要求我们提供过去三年会计师的财政年度报表。我电邮给他们了。”苏珊回答他时没有停止吃饭。
钟耘见我听得云山雾罩,就向我解释:“我们独家代理的那家德国柔板印刷机零部件公司知道我们想卖公司,有意收购。他们想在澳洲设分公司,反正客户都是现成的。我们卖了公司也就不做这行了。”
“现在你们公司就苏珊一个人盯着,忙得过来吗?”我说。
“我忙死了,从早做到晚。他们一个个坐在电脑前,不声不响,不知是看小说呢还是玩游戏?电话也不接;物流来了也不接应;订单来了也没人下单。全是我一个人在忙。”苏珊投诉时也没停止吃饭。
“再这样下去,公司明年的盈利状况肯定没往年好。我之所以急着要出售公司就是这个原因。”钟耘顺着思路说。
“快点脱手也好,苏珊也不用这么辛苦。”我说。
“是呀,是呀!”甄老师积极附和我。她是想卖了公司好让钟耘无牵挂,专心治病。
“你们的孩子呢?他们咋不来吃饭?”光顾着说话,我几乎忘了他们的孩子。
“大女儿搬出去跟男朋友同居了。大儿子正上班。小儿子参加补习班还没下课。”苏珊说。
“儿子打什么工啊?在你们公司工作?”
“他不肯。在咖啡厅工作。”还是苏珊的回答。
对于管孩子教孩子我没有心得,又不愿意不懂装懂讲一些应景话,只好笑笑,看看苏珊,看看钟耘。苏珊对孩子的话题大感兴趣,继续说:“我想也好,让别人管管他。如果给我们工作,他爱来来,不想来就不来,没个规矩。”
讲话间,钟耘已经放下筷子,说是吃饱了。我看他神色疲倦,想他该休息了?就告辞回家。
因为钟耘的病,甄老师就长期住下来照顾他。共患难远比同享福容易。甄老师现阶段与苏珊真可谓和睦相处。苏珊现在每天要到钟耘公司上班,家里家外全靠甄老师看着,看护钟耘,照顾孙子的起居饮食是她自己的感情需要。她们婆媳各有各忙,再没时间互相挑剔吵架。在感情上她们形成统一战线,互相合作,相互依赖。
甄老师常打电话给我讨论钟耘的病情。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讲些安慰的话,给她大派定心丸。生老病死,连释迦牟尼也要面对的问题,我又能如何?
看天下英雄豪杰,谁人能过几盏春秋?
二
我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拔头上的白发。“早生华发?”镜子里的我说。
前些日子,几乎每个星期六都陪颜然去看房子。没想到颜然这么挑,几个月下来,看了一百几十套房子,就是没一间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