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出来了。在他示意下,007的棺木被抬了出来,棺木的盖子被退到尾端,牧师甩着冒烟的球状铁笼沿着棺木走一圈,念一段经文后就退出去。罗丽莎第一个走过去,她俯下去一直吻到亚历山大的额头上,良久,我听到有人轻声抽泣,她抬起头站直,轻轻走到我旁边,我们拥抱。好多人都走过去,把鲜花放他的棺木边上,吻他的额头。该我了,我走向棺木,直到亚历山大的身边,深深地鞠躬。这是我们在这尘世最后的见面。我不忍让他就这么离去。就他一个人,那该有多孤独啊!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经过化妆的苍白的脸,眉毛修长,睫毛浓密,几缕金色的头发飘在前额,还是那么的不听话。这个漂亮的男孩,为什么就是这么的不听话?今天是你三十七岁生日。你妈妈唯一的儿子,出生在苏维埃红色政权时代的骄儿,为什么选择逃避?为什么选择另走道路?为什么不能百炼成钢。保尔·柯察金曾经是一代中国青年的偶像,为什么不能成为你的偶像?我也能爱你,如果你不是罗丽莎的丈夫。现在,爱与不爱对你来说都不重要了,都了结了,这尘世的一切。爱恨情仇,原来都是一场空。我的手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手冰凉得像塑胶。曾经,每次我们见面,他总是张开双臂对我做拥抱状,说:“哎呀,我一见到你就想找个中国女朋友。”我回敬他:“哎,孙子,中国女孩不要找007,他太花了。”我平生第一次触摸到你的手竟是在你死后。如果我可以,因为你的不听话,我要判处你永生。如哈立·哈勒(注8)受到的控告。
你没幽默感,不听话的孩子。
送走了亚历山大,送走了送殡的人们,这晚,我在罗丽莎家陪她。她说她害怕,要我陪她睡。
夜深了,我们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终于,我们关灯睡觉了。一会儿,厨房的灯亮起,紧接着是锅碟刀叉的声响。罗丽莎紧抱着我,我也紧抱着罗丽莎。
“是亚历山大回来了!”罗丽莎颤抖的嗓音。
“不会的。”我自己都不相信这话。
“他怕黑。他喜欢开灯。”罗丽莎继续说,身体抖得不行。
“别乱想!”我比她抖得更厉害。
“他饿了,回来找吃的。”
“也许是猫?”
灯灭了,刀叉的声音也没了。
“他走了。他是来告别的。”我安慰罗丽莎。
“如果知道他会死,我就不会跟他离婚。”罗丽莎开始哭。
“你说过,如果不跟他离婚,你会疯掉,会死掉。”
“我宁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他的生命。”罗丽莎哭得伤心。
我紧紧拥着罗丽莎。我相信罗丽莎讲这话时的诚意。我也相信如果时光倒流,罗丽莎有机会重新选择的话,她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我们人类的诚意是当下和短暂的。我们的心意会因为我们的需要而改变。谁会为情死?
四
我游手好闲,心如止水,也不找工作,大部分时间在佛堂里做义工。五月初是佛诞节,我除了帮佛堂义卖,还参加献贡礼,穿大师指定的印度服装手捧糕点向释迦牟尼献贡,举手低头间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慈悲伟大的佛陀,我愿意追随您生生世世。
佛诞节过后,一天,师父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到尼泊尔佛堂去做义工,那儿需要人。我说:“为什么是我,大师?”
“因为你懂英文。”大师说。
“懂英文的人很多,大师。”我说。
“你有佛缘。你的根基好。你口才这么好,要是肯发心,一定能救很多人。”大师循循善诱。
“大师,如果我的福报足够好,有足够的钱不需要工作,我愿意去。可是,如果现在我去了,我的房子怎么办?还欠着贷款。我是还要找工作的。”
“你要学会放下。舍得,舍得,有舍才会得。佛说入我门者不穷,出我门者不富。”大师说完扬长而去。
沉静了两年的易通最终被香港的胖子收购,改名变成矿产资源公司,以开发南美锡矿为项目在澳洲上市,股价五毛钱。2007年的澳洲股市可谓牛到了顶峰,尤其青睐资源股,股票在两个月内飙升到三块钱。我目睹我的股票像是在魔术师的手里每天翻倍上升,短短两个月,我成了百万富翁。佛说进我者门不穷,这话也许是真?我如果不太贪心,不买名车,不住豪宅,这钱足够我生活了。我去佛堂找到师傅。“师父?”我说,“我愿意到尼泊尔佛堂当义工。”“你可想好了?”师父问。“是的,师父,我可以。”我坚定地说。
我脱下吊带上衣,露脐短裙,穿上佛堂的制服,从脖子捂到脚尖,行走于加德满都的大街小巷——度人。夏季的加德满都几乎天天下雨。刚到尼泊尔那会儿我没经验,穿运动鞋袜跟他们出去度人,我们为了走路方便,用的雨衣是半截的,刚刚盖过膝盖。为了防蚊子咬得传染病,不得不穿长裤。遇上下雨,脚被泡了三个小时。以后我就学他们,脚登沙滩鞋,脚指头露出来,这样,从裤腿流下的雨水就不会泡了脚。
尼泊尔一年有九个月下雨。降雨量这么大,我们的吃用水却异常缺乏。我跟本地的佛友出去大半天,淋得落汤鸡似的回来,他们还不洗澡。为了节约用水,他们三、四天才洗一次澡。我不好太特殊,每两天洗一次澡,还不能洗太长时间,也没热水。半年了,我只吃土豆和本地特有的豆汤,用手抓饭。加德满都的土豆跟澳洲的比起来,就是小孩跟大人的比例。那土豆大的也不过土鸡蛋那么大,小的更小。我们吃的土豆都不削皮,削了皮就没多少可吃的了。这地方跟西藏一样,不长青菜。本地的佛友为了照顾我,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些青菜。长出来也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小孩,歪歪扭扭的站不直。我的脸和手不再用防晒霜,颜色和本地人的差不多一样。这样,我到他们家里的时候,他们的丈夫或者儿子就不会盯住我的手看。我住的佛堂里没有电脑、电视。就是有,我也没时间看。一律晚上十点上床,早上五点半起床做早课。我只有每两个星期到附近的一家三星级宾馆上网,查银行账单,付账,回必要的电邮。我与颜然、森他们保持电邮联系。同时,我会在宾馆的咖啡厅里喝杯咖啡,抽支烟。我喜欢尼泊尔的烟,没有原因。尼泊尔的啤酒我也喜欢,偶尔我也会喝一杯。佛陀禁止我们喝酒抽烟,对不起,佛陀,我尘缘重,这辈子修不好,来世接着做人,再修,我不介意的。
我曾经抽空飞到蓝毗尼,释迦牟尼佛的诞生地去朝圣。从机场到蓝毗尼,是一条泥路,凹凸不平。我坐上一辆来接我的的士,我在加德满都那家常去上网的酒店订的,直奔蓝毗尼。炎热的天气,漫天尘土,路上跑着牛车。牛车上扎的货有两个牛车那么高。拉车的牛白色,高大得像大象。牛车在路上吭哧吭哧地走着。路边散漫地走着黑山羊,毛色鲜亮。路边散落着人家。那人像澳洲山火烧过的树,黑瘦且干枯。我想到佛教教义上说释迦牟尼佛修苦行时饿晕在河边,被牧羊女用羊奶救活过来。想必这地方的羊奶比人奶更有营养。路边的房子好的像牛棚,差的像鸡窝,如果给澳洲的胖子进去,一个人就超重,棚子会倒塌。车一路跑着,偶尔经过停在路边的大客车。客车上的乘客站在路边小解,当着女人的面。他们重男轻女,不把女人当人。
我在蓝毗尼行走。这里地处高原,交通不便,与世隔绝,人生活在这里跟野生动物没两样,衣不裹体;缺医没药;没有科学;没有变化。三千年前的阳光一直照到现在——这里还有贵族制,人分为三、六、九等。我明白了佛教为什么会诞生在这个地方,也读懂了佛教为什么是修来世。因为,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来生,只有来生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状态:不愁吃不愁穿,有水喝,夏天的太阳不炎热,冬天的风不寒冷。因为现实是如此的令人失望:小小的草棚,夏天挡不住灼人的阳光,冬天挡不住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风雪。面对上天的不眷顾,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来世,把来世编织成自己想要的人生。来世于他们就是驴子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诱惑他们活下去。在这里行走,我体会到“做人苦”,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不想做人。
“安姐,有人找。”一个常来佛堂帮忙的小男孩操着很重口音的中国话对我说。
我摸他的头,“是吗?什么人?”
“不知道,安姐。”他乌黑清亮的眼睛信赖地看着我。
“安平,你真的是在这里?”是张涛。我们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联系了。
我把他领到我常去喝咖啡的宾馆。我们各自要了咖啡和点心。
我不期然想到李叔同。他出家后,他从日本带回来爱了十二年的日本情人来找他,他不见。“我是我。他是一代宗师。我是谁?不过是红尘中的一粒尘埃,随风飘。”
“你怎么找到我?”我看着他的脸。张涛的脸布满尘埃。他老了,眼睛里满是沧桑。
“森告诉我你的地址。”他哀伤地看着我,好像我遭到多大的不幸:“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这样做?”
─啊哈!凡夫俗子,可笑。我怎么啦?你以为我会怎么啦?出家?因为不能爱你?但愿我是这样。可惜了。
“如果我真能为了信仰而放弃世俗的享受,那我有福了。我就是给自己放了个长假,顺便体验一下修行人的生活,就到这里来了。”我喝了口咖啡,掏出手袋里的烟,给自己点上一支,问张涛:“要不要试一试?尼泊尔的烟。”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要,释然:“佛教的戒律不是不准抽烟吗?看来你不是合格的信徒。”
“绝对不是,我不但抽烟,还喝酒吃肉,但我心向往之。”
“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们喝酒吃肉去。”张涛兴奋起来。
“不行,尼泊尔的肉不能吃。环境太脏,我在这里只能吃素,一吃到肉就拉肚子。”
“你在佛堂也能吃肉?”张涛疑惑。
“我偷着到外面吃过一次。实在是馋得不行。”
张涛哈哈大笑:“当初我听森说你信了佛,到尼泊尔修行去了。我不信,说‘你别逗了,安平会是个修行人?就算我会是,她也不会。我还不了解她?’”
听他的话,我想哭。─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就这么肯定我不会出家?在你的眼里我就庸俗到不会有信仰?
“你忘了我看过你的手相?你是个为情而活的人。你崇尚爱情。”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永远记得你说的,人生中如果没有爱情的话,生命毫无意义。”
“人会变的。”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看向远处的山麓。青山依旧,情怀不再。澳黛丽、钟耘、亚历山大告诉我,钱比爱情重要,甚至比生命重要。有钱的话,他们也许不会死。
“安平,你的性格一点都没变。”
啊哈,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