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合欢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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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向阳花开(4)

他接着说:“你还是那个样子,偏激。总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以前你清高得叮当响,视金钱为粪土;现在你拜金,爱钱如命。难道非得非此即彼吗?佛教讲随缘,儒教讲中庸。你自认是佛教徒,你也是中国人,却没一点佛儒的属性。”

“错,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拜金,是正视金钱。例如,我如果没钱维持基本生活,还必须朝九晚五,营营役役为付账单而工作,有可能来这里做义工吗?还有,请你看看这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山上没水没电,现如今还是用马运煤气运粮食上山,我买一件衣服的钱可能相当于他们一年的收入。你能了解‘穷’字在这里的意义吗?我到了这里后常常想一个问题:人与人是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在了澳洲那个地方,就算是个白痴也可以受教育;不愁温饱;呼吸新鲜空气;自来水干净得拧出来就能喝;被人尊重;有的人不幸投胎在了尼泊尔,就算有着比尔·盖茨的智商,连受教育的机会都没有,又怎能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这就是出生的不平等,是先天的不平等。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最想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要有足够多的钱的话,就到山区去办学校。至少给那些孩子们一个受教育的机会,平等发挥聪明才智的机会。”

“是尼泊尔吗?”张涛不把我的话当真。

“就是尼泊尔。”我看张涛一眼。

他不屑。他一定觉得我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我想争辩,转而又想:有意义吗?他的认同很重要吗?而且这个理想对于现在的我有如珠穆朗玛峰,高不可攀。我突然想笑,笑我的痴人说梦。

张涛沉默,喝咖啡。一会儿,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说:“安平,我们去徒步吧?”

我抽回手,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看见,正色:“这里是尼泊尔,女人都把衣服穿到脚脖子上。入乡随俗,我们要尊重他们。”

张涛有点不好意思,无声地喝咖啡。我不忍,柔声说:“我是佛教徒……我是来度人的。”

“可是你偷吃肉了!”张涛坚持。

“好吧,我们去徒步。”我想一想,说。

“佛堂让你走?”张涛犹疑。

“我是义工,还没出家,不受管制,跟师父打声招呼就行。”

张涛的假期有限,第二天我就跟师父请假,打起背包和张涛一起飞博卡拉,走ANNAPURNA线。从海拔一千零七十米的NAYAPUL开始走,第三天,走到风景点海拔三千两百米的Poon Hill。早上四点半被导游叫醒,爬一个小时山,去看喜马拉雅山日出。我们到得尚早,黎明渐醒,我们并排坐在山坡上,寒风凛冽。我们看着第一缕晨光从远处天边的云间冒出。张涛说:“安平,你不再爱我?”

“我?”我不明白张涛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同住一房间?”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五天。我们一直以朋友相处,各住各的房间,各付各的旅费。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因为爱,所以没有勇气让他看我逐渐老去的身体。我答非所问:“你知道有地心引力这一说的,对吧?”

“啊?”不善幽默的张涛莫名其妙。

“地心引力也会在我的身上发生作用的。”我想了想,又说。

“安平?”张涛悲痛。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信佛教吗?因为所有的宗教里只有佛教讲轮回。人有今生来世。这样,我就有机会在来世修正今生的错误。下辈子我们做夫妻吧?今生是来不及了。”

“安平?你这是何苦?”

“看啊,喜马拉雅山的冰峰!太阳出来了。”等待日出的人们欢呼。我也欢呼。冰峰,银白色,在千万缕晨光中渐渐现形、清晰,狂热的阳光在冰锋面前变得柔软、服帖。我看向张涛:我纵有万般的勇气,生命也只能随着命运滑翔。

颜然来电话,约我吃饭。

“去哪呀?”我懒得应酬,更不愿意去那些莫名其妙火得够呛的餐馆,得排长队等位置;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的、人太多的、厨师手艺不好菜做得太油腻太不健康的餐馆我都拒绝去。颜然说我这是老人症候:自动退出人群。我说这是时髦,心态年轻的体现。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宅”吗。我也“宅”。

“去东北家乡菜餐馆。”

“东北家乡菜餐馆?在哪呀?”我一头雾水。

“就在REFREND。原来叫‘老兆酒家’。现在改名了。老板还是老兆。‘老兆酒家’,你不会忘了吧?就是森说的斐多芬俱乐部。”

“去老兆酒家?还有谁?”我犹疑。在我看来,吃饭和睡觉一样,很私人,不能随便跟人吃。我很挑人,话不投机的,看着不顺眼的,就是外形不佳的,我均拒绝共同进餐。

“毛病!我看你从尼泊尔回来后就病得不轻。有麦克,素鸡,包括他们的家属。咋的了?你还怕他们把你给吃了?你呀,都快成孤家寡人了。”

“哎呀,麦克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上个星期。素鸡要给他接风,让我约上你,大家聚一聚,多年没见面了。”

“麦克不是在国内炒股吗?这次金融风暴,他没事吧?”

“不知道呀。我听素鸡说麦克这次回来是买房子来的。”

“高人呐,连金融海啸都能躲得过。我要会会他。”

老兆酒家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不用看地图,晚上六点我准时到。在座的果然是麦克、素鸡一家。颜然跟我前后脚到。

见了面,大家不免虚伪地相互恭维一番。对女人,最好听的话不过就是:还这么年轻漂亮,跟当年一样,一点都没变;对男的,自然是:赚大钱啦,发大财啦等话满口乱喷,准没错。森曾经批评澳洲留学生平庸,胸无大志:他们在一起除了讲买房子、炒股就没别的可说的了。我反对:这是实业救国。现在世道昌平,我们不讲赚钱讲什么?

坐定之后,我们商量着点菜。“且慢,”我阻止大家,“我有个建议。在座的除我之外,堪称富人富婆,谁都付得起这一餐饭……”

“你们别听她谦虚,她的股票,”我拍颜然一把,打断她胡说八道。“得,巴菲特在这呢,你闭嘴吧。”

“安平,说好了,这餐算我的。”素鸡打断我的话。

“素鸡,我知道你有钱,今非昔比。但是,”

“素鸡老有钱啦。他有私人岛屿啦。”麦克老婆说。

“真人不露相,在哪呢?我们在这里聚什么呀,到他岛上度假得了。”颜然不无妒忌。

“在印尼的民丹岛。离新加坡船程二十五分钟。”麦克老婆说。

“在印尼?你不怕海啸?那个国家,整天闹暴乱,闹排华!”颜然说。

素鸡本来想装低调,看到颜然不买账,他也就不客气了:“民丹岛就在新加坡的边上,新加坡的土地不够,将来会买下民丹岛的。我的那块地在民丹岛上,有九万六平米,另加私人海滩六万平米,伸进海洋还有一个小海岛,五万四平米,总共有将近二十一万平米。我那块地上已经有一家二十五个房间的酒店。同样的酒店,可以建五个,开发成度假村。如果需要,我可以把海滩填平建房子。海里还有个小岛可以供游客玩。那小岛不可以住人,但是我可以开发成风景区供游客游玩。我是看重它的潜力。”

我急得招手阻止他,“素鸡,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七八年没见面了,这次算是叙旧吧?按老规矩,每人点一个自己喜欢的菜,餐费大家分摊。”

“我支持。”颜然第一个举手。麦克也说好。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定了。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不铺张不谦让,吃不完的菜,谁点的谁打包拿走。

“麦克,听说你这次回来买房子来了?”席间我问。

“已经买了。”素鸡说。

“买在哪儿?”

“在DOUBLE BAY,三百万。”素鸡又抢着说。─中国人喜欢讲钱,无论什么都要标明价码。妮娜是这么评价中国人的。

“三百万澳币?”我明知故问。在DOUBLE BAY这种地方,三百万人民币恐怕只能买一间房间。

“你说呢?在澳洲不用澳币用人民币吗?”颜然恨我丢人,问得小家子气。她就是不能在素鸡面前丢人。

“这次金融海啸,你不损皮毛?”我不理颜然,直看向麦克。

“当然有些损伤。不过像我们这种草根阶层,不会损失太大的。每次暴风雨来了,摧毁的都是大树。”

“你是说,每次地壳变动,灭亡的是恐龙,而蟑螂蚂蚁会平安无恙?”

麦克看着我,依然微笑。

“对不起,麦克,我的比喻欠妥。请不要跟我计较,我脑子坏了。”

“没关系,我也没那么想。你讲得对,道理就是这样。”麦克宽容地笑笑。麦克的宽容让我确信他是成功的。成功者自有成功者的胸怀。

“什么时候搬新家?我们给你好好搞个大派对,庆祝你入侵犹太人的地盘。”颜然表态。

“那得看素鸡什么时候能装修好。”

“素鸡帮你装修?”颜然看素鸡。

─怪不得他要请客。我恍然大悟。

“我已经量过尺寸,设计图纸也出来了。就是最近比较忙,好几个工程在赶活。”素鸡装蒜的本事一流。白痴都知道,这次金融风暴,澳洲房地产雪上加霜,自04年以来,房价一直下跌,08年更是跌到谷底。建筑行业几乎停顿,小工头们都改行开杂货铺去了。为了支撑住房地产这根经济支柱,陆克文政府推出买房补贴,以刺激人们的购买欲。这种情形,素鸡能忙到哪去?我们心照不宣。

“你的活,下个礼拜才可以动工。”素鸡对麦克说。

“谢谢。”麦克气势昂然。

我环顾四周,“嘿,这餐馆装修得不错,你会不会参照?”我问麦克。

“是不错。”麦克也随着我的目光看周围,“从前你喜欢来这里。托你的福,我来这里都因为你请客。”

“何止安平喜欢这里?那些画画的,写作的,酸不拉几的艺术家们都喜欢这里。这里是他们的菲多芬俱乐部。”颜然插嘴。

“颜然,你敢说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家是谁第一个发现这里的?是谁说这里是北京人的酒家,有了这里就再也不到那些广东人、香港人开的餐馆吃饭,受南蛮子的气?”我问得颜然哑口无言。颜然还有难言之隐,她的大儿子Troy现在和老兆的女儿谈恋爱,正打得火热。颜然极为不满意那女孩儿,说那女孩儿不爱学习,向我投诉:“那女孩儿幼稚得像白痴,竟然问我‘九·一八是什么?’”我告诉颜然:“不是那女孩儿白痴,是你。你不想儿子长大,吃儿子的醋。记得吗?你告诉过我跟儿子一起洗澡,他指着你的胸说:‘你像奶牛,恶心!’才像是昨天的事儿,现在他懂得爱奶牛了。你失落了。”

“想当年,在悉尼会讲广东话多风光啊。打开中文报纸找工作,所有餐馆工一律要求会讲广东话,好像悉尼的官方语言是广东话而不是英文似的。”麦克老婆说。

“哪里只是餐馆工才要求会讲广东话?我去应聘过唐人律师楼秘书,因为不会讲广东话被拒绝了。”素鸡笑说。

雄鸡一唱天下白。当年素鸡受双重压迫,一是不受人待见的上海人;一是广东人眼里的北方人。我环顾四周,想找回当年的印象。往事悠悠,我栏杆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