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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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995(2)

长江大桥的建设目的是跨越江面,交通南北,只因江面宽阔和多年来技术不够,国家才迟至今日始建。对于葫芦乡人而言,也不为晚。因为桥的设计就是以葫芦乡为墩,穿过该乡,分别于南北两条江上建桥。届时交通的畅达势必改变百年来葫芦乡四面环水的局面,而这种交通上的改善又必然带动葫芦乡自身的建设和发展。

李锋和张亮站在工地附近,对此不禁浮想联翩。他们现在都在城里念书,早已了解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作为葫芦乡人,他们确实为这座桥的建设感到高兴并深受鼓舞。如果桥通了的话,他们进出葫芦乡要方便得多。船速不如车速,此其一;船是轮班启航,只能早点到,不能迟到,否则就会误时误点,而通车之后,随时可以进出。他们对时间和速度的敏感与学校生活有着很大关系,因为李锋迟到的话,会扣分,也就是学校发的那五十几块钱饭菜票不能保全。张亮迟到了更严重,高中的严格是李锋此类中专生无法想象的。而他们二人都很喜欢在家里多呆一会儿。在以前,李锋每次为自己只能在家睡一晚而感到难过。每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总有说不出的轻松,真是归心似箭啊,只是总要先坐车,然后到码头在侯船室等船,然后上船下船又得耽搁很长时间,船泊葫芦乡的码头时,基本已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下了船,父母和弟弟骑车来接还好,如果他们一忙,没来接,步行到家,大概又要近一个小时,所以每次到家,往往天都黑了,李锋只能吃饭看电视睡觉,第二天中午起来吃过,与其说是还有几个小时呆在家里的时光,不如说它们正是等待离家的时光。这种等待是非常痛苦的,仿佛一个人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被告知下午四点半就会死亡。按理说,这四个半小时是多么宝贵,他应该尽可能地想办法享受活着的欢乐,然而事实是,没人有那心情了,唯有恐惧随着时间的迫近而与秒俱增。

现在这座大桥的建设以及突然降临的双休日制度真是令李锋他们欣喜若狂。后者是一个已被享受的好东西,前者则是一个明媚的希望,指日可待。天色渐近黄昏,江风扑面而来,一路用力骑车造就的现在业已凝干的汗水使他们感到了一些凉意,也不可能破坏他们的好心情,虽然近看这座正在建设的桥仍然像一具尸骨,但看着那些头戴橘红头盔的工人在钢筋混凝土之间爬上爬下的样子,李锋和张亮似乎也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上学不怕迟到,上班不怕迟到,跟姑娘约会不怕迟到,被蛇咬了不怕没船或大雾只好躺在江岸等死,这些等死的人是多么丑陋,真跟咬他们的蛇一样在地上扭动,以致五官错乱,以致变成了一条死蛇。真是他妈的太好啦,他们冲江面大喊。江面的回答是一声轮船的汽笛,越过江面,穿过柳林,带着夕阳,沾着晚露,简直悠扬得要人小命。那只目前还按班点启航的轮渡也似乎可爱起来,他们真恨不得马上爬上去坐“最后一次”。

他们一会儿在草地上躺一躺,一会儿又迅速爬起来冲到江摊上拾起个什么猛地向江面抛去。可能是他们太用劲,抛得太远,物体坠落在江面上并无一点小浪小花。这仍然没什么,即便现在他们走着走着在沙滩上发现一具被江水泡得无比肥胖的死尸,也不会害怕。他们说不定会饶有兴趣地捂着鼻子凑近看一看,看看是男是女。如果是女的,被他们用树棍重新赶进水里后是不是真的仰面朝上?而男的则埋头朝下?张亮说,我甚至敢于跟你打赌,会掏一掏他的口袋,看看有没有钱。李锋说,肯定没钱了,被人抢了杀人灭口的,或者什么先奸后杀,你就别想着捞什么好处啦。张亮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自杀呢,没有钱也有封遗书揣在衬衫胸前的那个有纽扣的口袋里。

浮尸是很常见的,正如某个诗人所说,他们何尝不曾是母亲怀中的乖宝宝?江水几千年来都像眼前这样反复敲打着堤岸,所以几千年里沙滩上都会不断涌现出浮尸。可惜李锋和张亮没有发现。后来,他们推着车沿着沙滩行走,路线正是江水一进一退在沙滩上制造的那条绵延不绝的线。这条线曲曲折折,而又和江岸不离不弃。在经过桥身下面的时候,他们非常激动,在他们头顶的这么一小截桥身居然如此巨大壮观,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然后他们就在桥身下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好像外面正下着暴雨,这里因为头顶有段桥身便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一样。

一个在沙滩上一路捡拾油渣的老头走了过来,这些油渣都是对岸化工厂或炼油场排出的废料,经水一冷,凝成一块块,捡回去能当柴烧,只是烟很重很黑,搞得饭菜不香。在很小的时候,也就是所谓贫穷的日子里,李锋家里也曾断过柴,他带弟弟来捡过。想不到都造桥了,还有人缺柴烧。

老头看到两个正在休息的年轻人,也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就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掏出支烟来抽,李锋发现了那烟是光子家小店里最差的那种。后来他们的头顶传来巨大的敲打声,他们不禁仰望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看到。老头说,操,这里危险,砸死我老杆子没关系,把你俩小杆子砸死就可惜啦。李锋二人见老头说话比较上路子,就问他,这个造桥会不会死人?老头嘴一撇,说,那当然,多了去了。张亮像突然想起来那样,说,我听我们历史老师说,一个大工程造好总要死一些人的,当然,死得少或一个没死最好,许多先进施工单位就是死的人少或没死人。那老头笑着竖了竖乌黑的大拇指夸道,你这个小杆子说得对,不错不错。张亮脸一红,惭愧道,不是我,不是我说的,我们历史老师说的。李锋就说,按你们这样讲,那孟姜女男的死了也没什么好哭的了。三个人都笑了。然后老头告诉他们正在造的这座桥的死人情况,说是浇灌不远处的那根柱子时,就很是出了些问题,因为浇灌好一检测总是不够格,要重来,耽误了很长时间,死了两三个工人,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地方原来是个解放前的土地庙,所以就杀了头牛,也杀了头猪,还烧了纸,放了一百多斤鞭炮,这样一搞,再浇灌,果然好了,合格了,也没再死人了。老头说得很封建迷信,李锋和张亮当然不信,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等老头讲完,他们似乎仍然还没回过神来,或者不远处那根惨白的柱子确实值得久久注视。天色已暗,凉风习习,李锋捅捅张亮,后者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李锋说,我们回家吧。

李锋是个胆小鬼,他怕死。他的奶奶也同样怕死。奶奶经常把李锋这位长房长孙拉过去,告诉他爷爷没享受到好日子就那么死了,没有比爷爷更吃亏的人了,奶奶坚持认为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吃亏的人。好了,现在日子越来越好,她很不希望就这么死掉,她想等桥造好了,然后坐汽车进城走一走看一看。我还没坐过汽车呢,奶奶说,当然,我也不稀罕坐车,不稀罕,有什么好坐的,像个骨灰盒,我就是死,也要睡棺材,才不像你爷爷被烧掉了。然后她说了另一个不想死的理由,即,就是死,也要等到李锋师范毕业当老师拿工资买了好吃的孝敬了她后再死。李锋就说,到那时你也别死,如果我爸妈和叔叔婶婶不愿意养你,我有能力了,我来养你。奶奶被他说得老泪哗哗,一方面老人家确实觉得两个儿子和儿媳待自己不好,比如他们都住大房子里,只把自己抛在单独这么一间小破房子里,欺负我这么一个孤寡可怜的老太太;吃呢,一家一月轮流吃,也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屌东西,一点滋味也没有。另一方面,她是觉得自己确实没白疼这个大孙子。这也更加让她树立了不死的决心。奶奶于是对李锋更好了。虽然奶奶没锅没灶,不能烧点好吃的给孙子,也没有收入,但她仍然偷偷摸摸地会给李锋塞五块十块,慌慌张张从怀里掏出一袋柿饼塞进他的包里。李锋当然不想接受,但他不敢过多地反对,因为一反对多了,就能搞得全家老少众所周知,这是奶奶怕的地方,尤其怕给婶婶知道。李浩同样是奶奶的孙子,也和李锋一样大,难道李浩仅因为不幸地比李锋迟出生两个月就该得不到奶奶疼吗?婶婶的理解没这么简单,而是认为死老太偏心,不仅偏李锋,也偏李锋妈,偏李锋全家。这也正是李锋家和婶婶家多年矛盾的一个诱因。为了免得再发生家族争执,李锋总是迫不得已最终收下奶奶所能给的一切。奶奶所给当然也都是别人给她的。逢年过节或别的,姑妈每次回来都会大包小包买许多好吃的给奶奶,偶尔也象征性地给一点钱(奶奶要钱确实无用),学习姑妈一样待奶奶的,还有姐姐,只是规格略低。姐姐自幼为姑妈所喜,当然为人处事也向以姑妈为榜样。可惜先后天条件不够,大家觉得学得一点也不像。姐姐脾气越来越坏恐怕也有此因。难怪动不动就跟姐夫吵,难怪变得越来越难看。李锋对家里这些破事真的有点烦,还是走吧。

奶奶,我去学校上学了,下个礼拜回来。

哦,阿锋啊,好好念书啊。

奶奶总是这么句话,音色音调也一如平常,李锋根本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中秋节还没到,李锋记得很清楚,学校食堂制作了月饼。一人两块,李锋吃了一块。一吃就知道是菜籽油做的,里面还有花生米什么的,是很古老的做法。这种月饼李锋他们小时候吃得多(因为穷,也不多,是说小时候的月饼都这样),已多年未见,这年头大概也只有中专学校的食堂才能做得出来。李锋和同学们一样,不喜欢吃。但奶奶喜欢吃,或者她也不是喜欢吃,只是她不喜欢吃现在的月饼而已。现在的月饼和她本人一样,老了,自己不喜欢,而过去的那种月饼还比较年轻,爷爷跟她一起吃过,爷爷只吃过那种月饼。李锋就用一张纸把剩下的那块包了起来,不久他就发现,纸被浸得透明,就又增加了两层纸。放在上次摆苹果的隐秘地带。因为他怕叫同学发现笑话他。

那个星期只过了两天。星期三的上午,李锋和同一组的人在花坛附近搞他们班级的包干区卫生。正埋头扫落叶,一抬头,发现李钢站在自己面前。阳光很好,斜射在弟弟的脸上,使他的笑容十分温暖。

弟弟说,奶奶死了。

李锋愣了一下,也冲弟弟笑了笑,然后就去请假,随弟弟回家。

弟弟来报信也没忘了卖菜,他的二八长征自行车及两个大箩筐就靠在校门边。当然,这一回他没到菜场摆摊子一斤斤跟人讨价还价,而是以较低的价格兑给了蔬菜贩子。这是李钢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不太成功的买卖。其原因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哥哥的奶奶死了,也就是说,他自己的奶奶也死了。

李锋也没坐汽车到码头,而就是坐上了弟弟的自行车,和叠在一起的两个空箩筐被弟弟驮着跑。李钢果然在路上说,阿哥,你一上来,我感觉自己菜没卖完。李锋问为什么?李钢说,你先说你是不是一百二不到?李锋承认,只有一百零几斤。李钢说,那就对了,因为奶奶昨天下午死的,所以爸妈就搞了一百来斤菜就没搞了。哦,李锋在车后冲阳光下的人来车往点点头,他知道,弟弟向来都驮两百斤。

到了家,父母、叔婶、姑妈夫妇、李丽夫妇及小清、李浩和姑妈的女儿即表妹小莹都在了。他们没在屋内,而是在院子里或站或坐或蹲,围着一个大篮子吃东西,是菱角,正是当下季节葫芦乡盛产的东西。奶奶一个人直挺挺躺在李锋家的堂屋里临时搭起的门板上,正是奶奶那小破屋的门。按规矩,尸体在家摆放三天,但气温不低,怕有气味,所以夏天没用完的半瓶花露水全洒了,一进门,很香,是低劣的香。李锋磕了头,烧了纸,看了看奶奶,发现她跟醒着的时候一样,只是眼睛闭着而已。所以也便出来加入吃菱角的行列。姑妈掏出一张小纸擦了擦嘴,然后长舒一口气,以大学教授的身姿背着双手踱了几步,看到远处仍然像尸骨一样的长江大桥,然后指给大家看,说,老太要是活到那一天就好啦。

全家老小都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像大家都希望看到“那一天”似的在看。李锋也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到忘记在柜子里的那块被层层纸张包裹的月饼。他的眼前似乎看到后来增加的几张纸也被菜籽油浸透明了,甚至整个月饼都融化了,把他柜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浸透明了。于是,他就蹲在那里突然哭了起来,嘴里是被嚼了一半的菱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