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给张亮写信,李锋也和另外几个同学写信,比如那个告诉他操场上桌椅板凳腿横飞的化工学校的老同学。但这也只持续了一年多,就无疾而终了。因为他们的信越写越短,最后就成了一项负担。是这样的,老是重复“你好”、“你还好吗?”、“此致敬礼”或“祝你……”确实让他们厌烦。而且总不能老是共同回忆初中生活,老是谈初中同学张三李四的情况吧。大家各自已开辟了新的生活,在各不相同的环境中遇到新的问题,结识新的朋友,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从最初充满好奇心地探询、打听,到最后只能是彼此敷衍,只剩下那种完全出于礼貌的而又极其空洞的问候语。与其如此,不如天各一方,音信杳无,他年相遇,或许还能有点惊喜。当然,谁也没说“咱们以后别写信了吧”,但确实就这么断了,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另外,写信生活的中断与张亮的补习生涯最终结束也有一定关系。
张亮仍然没有考上中专,他觉得自己无颜见李锋的面,打算一走了之,直奔金钱美女灯红酒绿的广州。在那儿混得有点样子了,再衣锦返乡和自己的老朋友李锋之流相见,用他的话说,叫“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可惜这仅是幻想。那年夏天,张亮的父母拉着他,并且还拎了一只快下蛋的老母鸡进城去找一所普通高中的校长,该校长跟张亮家还存在着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关系。他们希望后者能格外开恩收张亮进高中。张亮告诉李锋,他们坐船坐车,而且一家都晕车,浑身湿透了,但他们还是怕那只母鸡死在路上,不时会翻开布包看一看。使用网兜还是布包,张亮曾和他妈妈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他妈妈的理由正是怕鸡在路上给捂死了,极力要求用网兜,张亮则相反。妈妈问他为什么非用布包,张亮说不出口。但他还是告诉了李锋,用网兜,人家一看就是农民进城,一看就是送礼,老子岂能丢那个脸。那只母鸡基本合作,坚决不死。只是在路上,在公交车上,它还是把那枚应该生在家中稻草鸡窝里的蛋给生了下来。因为惊恐和颠簸,那是一枚早产的软壳蛋,一出屁股就被母鸡自己压烂了。蛋黄和蛋清搅和在一起,从布包里渗了出来,一路滴滴答答。完全就像鸡拉出了人屎,而且是受了凉拉肚子,而且没忍住,拉在了裤子里(包里)。另外,它老人家还确实在布包里拉了泡热气腾腾的鸡屎,和“人屎”混在一处。为了不让那位校长恶心,张亮一家找了间公厕,然后把鸡掏出来给它洗了洗屁股。这使许多上厕所的人都感到遇见了奇观。还有,我们知道,鸡下过蛋都习惯于欢唱一番,这只鸡也不搞特殊,而且它还越唱越悲痛,一直唱到校长家。为了不让它的歌唱打搅张亮一家和校长在大热天嘘寒问暖,为了使它未卜先知的悲痛落到实处,校长老婆收到鸡之后,就果断地带进厨房杀了。最后,这只鸡立下了汗马功劳,像一位革命先烈那样光荣牺牲了,换得了张亮进入高中再煎熬三年的可喜下场。至于三年后是否还得忍受四年煎熬?那得看这三年煎熬的力度和成效了。看来这只鸡势必要载入张亮的家族史册,永垂不朽。
张亮读高中,这确实出乎他本人和李锋的意料。这所高中距离李锋就读的师范不远,就几站路,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锋从来没有去找过张亮,张亮也没找过李锋。他们好像只能在葫芦乡红旗村才是好朋友似的。
到了五月份,在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双休日那天周六,太阳气喘吁吁爬到最高处时,二人仍然还在各自的家里睡觉。李锋起床后发现姐姐李丽回来了,外甥小清正在她面前玩。一不小心,小清就跌在了地上。姐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就那么趴在地上,一点上前扶一把的样子也没有。小清看出了这一点,有点委屈也有点不敢委屈的样子,只好决定不自己爬起来,就这么耗着。在小清的经验里,最终总是自己要赢的。他就这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很享受似的。但看到李锋蓬头垢面从自己房间走出来,就腆起了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李锋赶紧上前扶,但突然被姐姐喝住了。让他自己起来!声音相当凶恶,李锋只好收回自己的手。他跟自己这位姐姐打过的交道太少,完全不懂她的思路,只好看她两眼。一看之下,李锋发现自己的姐姐肿着俩大眼泡,阳光下,粗大的毛孔排列在整个脸上,唇上方甚至还有几根黑须。惨不忍睹。短短几年,姐姐就变成了这样,难怪姑妈也不喜欢她了呢。
李锋试探性地问,姐夫没来?
死了!她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李锋不敢再问,赶紧洗脸刷牙。这时候奶奶循声而至,她仗着年纪大,不仅可以把小清扶起来,还训斥了姐姐一通。后者只好翻翻白眼,一句话也不说。李锋见了,就问奶奶父母去哪儿了?没容奶奶回答,姐姐就像吼道,你个死猪东西也不看看自己睡到几点了,哪个像你这么懒!李锋听罢,想,看来爸妈都下地了。他确实没注意时间,因为他脑子里只是觉得今天不用像以前那样急着要去学校,所以时间基本可以忽略。他灰溜溜跑到厨房,家人确实都吃过了,剩下的饭菜都层层叠叠闷在锅里,灶下的灰烬使之还保持着温热,这样的天气吃,也正好。他刚盛上一碗,在饭里摁上几块喜欢吃的蒸咸肉,就又听到姐姐从房子里冲出来,隔着院子冲这边嚎道,阿钢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这个猪东西别只顾着自己胀!
他确实理解姐姐,跟姐夫闹矛盾带着孩子回娘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她凭什么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呢。李锋此时真想把碗往地上一掼,大叫一声,老子要你管!然后把自己这个蛮不讲理的姐姐好好骂一顿: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你,乡政府里把你裁了,是你自己没本事,啊,你再说你本来就临时工啊,不裁你裁谁,你有什么啊你,就剩下跟姐夫闹的出息,要是我啊,打你算什么,我他妈打不死你!另外,你看看你,还穿着一条踩脚裤,腿都没裤子长,还穿踩脚裤?也不晓得丑!
但问题似乎没这么简单,李锋首先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其次,姐姐说的也不是不对。父母一天到晚在地里搞来搞去,不是像狗那样刨,就是像猪那样拱,苦哇。弟弟李钢呢,初中毕业了,虽然目前也没出去找事情做,在家里也不白吃白喝,天天半夜就起床拖上两大箩筐蔬菜摸黑到码头,然后过江卖菜。而且听说弟弟虽然年纪小,却比一般人会卖菜,同样的菜一般人卖四十块钱回来了,弟弟能带回五十块。现在家里的菜都是弟弟卖。弟弟是家里的大功臣呢,父母经常当着自己的面夸弟弟。村里那些跟父母一辈的人也都很看重弟弟。闲下来的话,弟弟会跟他们一起蹲在村道上或靠在哪家草堆边吹牛,互相递烟,简直就像一代人。而自己呢,只出不进,消耗机器,每个星期回来都是一大包脏衣服,吃了喝了还要带上,还直接要钱,哪次临走手伸得不跟真的似的?李锋想到这里真是痛不欲生。一点吃饭的勇气都没有了,更别说奚落姐姐一顿了。
奶奶喜欢李锋,因为所有的奶奶都喜欢长房长孙,所以她一手拉着小清,另一只手冲李锋招了招,意思是叫他也跟她到自己那个小破房子里去,免得在姐姐面前难受。李锋不想去,但还是捧着碗跟了过去。在奶奶的小破屋里,照旧是她床下那个马桶以及她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所以李锋就捧着饭碗蹲在门槛上吃。小清也忘了刚才的不快,继续在门前欢蹦乱跳。李锋不禁想到,还是当小孩好啊。光蹦跳也没劲,小清要东西玩,奶奶就给了他一把篦子。他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玩。奶奶就教他怎么用,但也没怎么教,只是拿手朝自己花白、稀疏的头顶搔了搔。小清真是聪明,一看就会,也用篦子梳起了自己那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一老一幼,都笑了。关于篦子,李锋想到,不要说将来了,就是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了,比如李锋家现在就没有了。当然,早些年还是有的,这玩意跟梳子差不多,只是比后者齿密得多而已。除了梳理头发,其最主要的功用是把头发间的虱子给篦出来。过去的人,李锋像他奶奶那样感慨起往昔来了,过去的人卫生条件差,难得洗头洗澡,身上容易生虱子,所以篦子应运而生。现在呢,正如写作文会写到的那样,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日子真是越来越红火,大家都讲起卫生来了,虱子和篦子最终是要被扫进历史垃圾箱的。只是,作为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虱子是否应该得到保护?李锋不得而知。想到这里,李锋不禁抬起头来,想看看远处正在建设的长江大桥工地。时令已是暮春,乡下植物茂盛,而且空气浑浊,遮挡了他的视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像腐烂尸骨一般的桥身。所以他赶紧扒拉起了饭,打算去找张亮,然后二人骑车去工地那儿看看。可惜小清看舅舅吃得香,把篦子扔在地上,走过来张嘴要喂。李锋只好耐着性子喂了他几口。后来当他实在没了耐心丢下碗推上车出门骑了好远的时候,便再次听到小清的哭声和姐姐的一顿臭骂。
在去张亮家的路上,李锋遇到了刚下船的一班人。李锋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遇到弟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害怕似的想绕条路走,但既然想到这里,也就没绕了。果然,弟弟骑着车,满头大汗地迎面而来。
李钢越发的魁梧健壮了,骑在车上的那副身板让李锋想到红旗村对男人的称呼:“板汉”。弟弟就是这样一个板汉。因为热的缘故,弟弟只穿了件圆领汗衫,外褂则搭在龙头上。胸前那一大块因为汗水和灰尘而黑乎乎的,可能是年轻的关系,却也不显得很脏。迎面的风将他的汗衫与胸脯紧密贴合,露出了两块胸大肌,以至两粒乳头也清晰可见。他骑的那辆车也很大,正是父亲那辆专门卖菜用的二八型长征牌自行车。这辆体形巨大的车已使用多年,因为铃、胎、钢圈等都换过,有的还换过不止一次,所以并不显得很旧,其原因也在于它被经常使用吧,既然经常使用,擦洗、上油是免不了的,加之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辆车配以弟弟,简直有如一股沉静的风,行进悄无声息,而一摁铃,则响声清脆得可怕。弟弟发现李锋后,就是这么猛地摁铃的,把后者吓了一跳。
阿哥,到哪儿去啊?弟弟捏着刹,放慢速度问。
哥哥没回答去哪儿的问题,而是说,菜都卖掉啦?
嗯,今天蛮好卖的,一块二一斤,都抢,只是后来剩了点角子难卖,所以才回来。
这么说着,兄弟二人在车上已擦肩而过了。他们继续放慢速度,坐在车上回着脑袋说话。
毛弟,你赶紧回家吃饭吧,都在锅里。李锋觉得自己像在喊似的。
我还真饿了,李钢爽朗地喊道,早上只吃了两块烧饼,我走啦。
说着李钢就放开刹,狠狠蹬了一下车,越来越快地骑走了。李锋也想像弟弟那样使逐渐慢下来一直不得不扭动的车身通过狠狠蹬几下而逐渐快起来,结果没把稳,车子一下子顿住了,他只好慌忙用一条腿支撑地面,免得摔倒。他自发育以来,身高未见大长,腿不是很长,所以当他脚尖着地时,车身和地面呈七十五度角。
和弟弟的巧遇让李锋又想到了不少。弟弟和他之间的关系,自几年前那场架之后就完全倒置了。小时候,弟弟始终是弟弟,需要照顾。那场架后,兄弟虽有一段时间不相往来,但后来也就相敬如宾了。也正是因为有弟弟,在初中,没人打过他,没人问他要过钱。也正是因为弟弟,家里这一年收入明显提高,父母已多次提议明年盖楼房啦。父母表扬弟弟的时候,弟弟则替哥哥说话,他说哥哥才有出息,自己悔恨没念好书没能考出去。弟弟说这话时表情是很诚恳的,不像假情假义。正如人们所夸奖的那样,父母生了两个好儿子,一个考出去了,将来当国家干部(教师在行政级别上也属国家干部),另一个则勤劳懂事,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李锋认为,在村里人眼里,人们更接受弟弟,因为弟弟已和他们打成一片,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而且是佼佼者。李锋确实有点嫉妒弟弟,但也感到欣慰。有个好弟弟总强于有个不如自己的弟弟,这才是为人兄长者应有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