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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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998(2)

中年妇女和姐姐也都很高兴,原来是老同学,看来不需要她们啰嗦什么了,她们主动把地方留给李锋和蔡勤,出门到院子里打哈哈去了。但这一做法一下子使李锋陷入了紧张。他意识到自己来的目的不是和老同学相会,而是和一个将来有可能上床干那事的陌生姑娘相亲来的。好在多年不见,蔡勤仍然活泼主动,一个劲问长问短,这股兴奋也便渐渐感染了李锋,使二人的交谈显得热烈起来。

蔡勤没考出去,但因为她爸爸是供销社干部,走了后门进了供销社当了售货员。李锋除了简单地介绍自己一些事情外,说的话并不多。他反复想到的是念初中时的情景。张亮喜欢过蔡勤,蔡勤和许多男的鬼混过,而且张亮还说过蔡勤从事“卖肉”行当。虽然李锋当年未尝不希望买几两蔡勤的肉,但眼下要跟这个风骚人物恋爱结婚,确实让李锋感到惶恐。他进而想到,自己假如真的跟蔡勤结婚了,她还会不会继续勾三搭四,还会不会继续卖肉,张亮会怎么看?当然,这些问题延续的是初中情绪,蔡勤的真实状况究竟如何,李锋和张亮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清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的记忆或印象太重要太顽固了。

所以虽然他们谈得热烈,但后来姐姐问到行不行时,李锋说,不好吧,老同学的,怪那个什么什么的。至于蔡勤是否乐意跟自己搞对象,李锋不知道,也不敢想知道。他只在心里这样想,蔡勤那么热烈,跟小时候一样很尊重自己的样子,怕还愿意呢。而自己说不愿意,一定会招她生气。所以最好别被她碰见,碰见了说不定她还会骂自己呢。

老同学陡然相见的事,又发生了一回。还是在端午节前,李锋在办公室傻坐着,正想念着和蔡勤有关的一系列所谓往事。一个西装革履提着皮包的人来找他,仔细一看,李锋才看出来人是王奎。多年不见,后者变化很大,主要是身高,李锋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只随手可以拎起来扔到窗外的小鸡。

神奇的是,王奎并不像传言中那么蛮横粗鲁,恰恰相反,一身文明装扮也使他一口文明谈吐。他先是跟李锋隆重地握了握手,和电视广告上那个口称“本公司由你策划领导”的模样很像。然后就开始使用颇为标准的普通话向李锋推荐一套经济理论。在整个葫芦乡,说普通话的应该只有李锋他们这些教师,而且即便他们说普通话,也仅在课堂上说,大家擅长并乐于使用的还是葫芦乡当地方言。在生活交谈中使用普通话,王奎还是第一人。这让李锋和办公室里其他教师都饶有兴趣起来。看起来也确实如此,王奎使用普通话侃侃而谈,谈到了国家的经济政策和时代的经济形势,其间还蹦出了几个外国人的名字,大致是美国或哪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富豪吧。王奎的结论是,这些率先富裕起来的人都是他们公司的先行者。为了使李锋及在座老师相信,王奎提到了自己的上线人物年收入逾五十万,而他自己呢,不多,只有十来万的样子。这就是当年被国家勒令取缔的“非法传销”。王奎来找李锋的时候,电视上还没有铺天盖地地揭批。而且对于视野狭隘的乡村教师来说,王奎的谈吐确实新奇而具有煽动性。不过,考之葫芦乡那几年参与传销活动的人员,没有一位教师,其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他们狭隘的视野局限了他们的肝胆等器官,对于自己的生活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王奎也反复声明,他来不是拉李锋作为他的下线,而只是看望老同学,之所以说这个,完全是想把最好的信息带给老同学及在座老师们而已。并且,如果在李锋有兴趣的情况下,他可以完全是义务性质地带后者去听一次课,感受一下火热的市场经济。李锋被他说得云山雾罩,只有点头的份,完全插不上嘴。他也确实很难断定面前的王奎是洗心革面的正常生意人还是神经病或骗子。所以他的表现很可能让王奎产生了误解,不久之后,后者亲自登门,要带李锋去城里听一次课。李锋确实不记得自己要求去听课,但王奎登门数次之后,不便再驳他的面子,答应前往。这和王奎后来到李锋家来那几次没再西装革履也没再操持普通话有关,就那么很随意倒在他床上抽烟的王奎毕竟增加了他的信任。

是晚上的课。他和王奎一起在街边吃了盒饭,然后在一间大房子里听讲座。有许多传销行业里金章银章的获得者上台做了演讲,他们无一例外地述说了自己在进入这一行业以前的贫穷和绝望,有个小伙还声泪俱下地说到了因为贫穷而被丈母娘拒之门外的往事,是传销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重新赢得了丈母娘的芳心。说着,一个打扮妖娆的姑娘上台和他拥抱亲吻了起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姑娘。然后夫妻二人就着大房子里事先支好的机器合唱了一首《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至此,群情振奋,口号震天。有节奏地众口一词地叫唤“发财”二字。甚至在房顶上突然降下彩带和巨型横幅,上面也写着与发财和传销有关的鼓舞人心的词句。

李锋简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所以当王奎不失时机地将一张协议书之类的纸张和一支笔塞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接受,声称呼吸困难,跑出了大房子。王奎紧跟而至,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呈得意地问:怎么样?

啊,挺好挺好。李锋由衷地说。

那就签吧。王奎再次将协议和笔塞过来。

李锋摁住他的手,看了看天,问现在是什么时候。王奎看了看腰里的BP机告知了时间,开往葫芦乡的末班车已经走了。之前王奎已保证,即便回不了,也可以住他那儿。李锋当然不打算住他那儿,原因是他住别的地方总是睡不着觉,他总是希望每天夜里醒来的话,看见的是他自己房间朝北那扇窗户的亮光,而不是别的。现在他回不去了,真让他无比怀念。他只好说让他回去想想,然后就随王奎去了后者的住处。后者的住处只是一间简陋的平房,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镜面扭曲的衣橱,就什么也没有了。床上很脏,散发着脚臭和烟味。李锋过了很久都没睡着,王奎和他聊了会儿天,就兀自起鼾。也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李锋起床找到王奎的烟抽了一支,然后决定就这么坐到天亮,赶头班车回去。王奎醒来时发现枕边有李锋留下的五十块食宿费。他又生气又高兴地摇了摇头,然后把钱揣好。这五十块钱对他来说确实是雪中送炭。

在当年,人们即以史书笔法写道:1998年夏天,长江流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葫芦乡因地处长江中心,所以一时岌岌可危。李锋因在假期,照例代替父母参加了村里组织的抗洪防汛。宽阔、浑黄的江面看起来不仅隐示着可能发生的巨大灾难,简直就像灾难本身。但在大堤上,人们却显得悠闲而快乐。作为劳动力而家中实在没人顶替的话,这不啻于放农忙假。睡眠和牌局使他们像一群因为堕落而倍感幸福的人。实在没事干,他们就瞎扯。一会儿说到几十年前李锋还没出世时候某一天夜里发生的事,一会儿说到明天有哪位重要领导要来大堤上巡视。最后,他们总会将话题落实到他们本身,即男女问题。然后他们又总将话题集中在李锋身上。李锋作为童男子的问题就是这时候被村里男女老少关注起来的。那些村里的小妇女似乎对此更有兴趣,她们争相决定要在大水退去之后帮助李锋找个老婆。这当然令李锋相当羞愧。其羞愧的原因还在于他有一两位学生也在场,这些学生是顶替家中大人来的,跟李锋性质相当。李锋是个连在学校都不愿意和学生一起上厕所的人,现在童男子的问题都被倒腾了出来,所以他只好坐远点,佯装看带来的书。带了什么书,书里写了什么,李锋一无所知。只是偶尔能听到孙晓华爸爸的嚎叫声。

孙晓华家就在李锋他们防汛棚不远。和这一年上半年反复遭遇老同学可能有关,整个防汛期间,他都想去问问孙晓华现在怎样了。在大堤上,随时可能崩溃的大堤以及村里男女的闲言碎语都让李锋感到惊恐和局促,比较起来,唯有孙晓华爸爸的嚎叫声让他感到踏实。

乌黑的西瓜地,低沉的天空,在浪尖上颠簸的小渔船以及江对岸林立的烟囱,这些景象证实的正是一切正常。

另外,从新闻上获知,上游形势更为紧急,以至不少地方都破了圩。在此期间,人民解放军发挥了重要作用。有若干战士就此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李锋的弟弟李钢就在那个队伍当中,李锋和父母都非常着急,但苦无联系,只好等待李钢那些盖有三角形邮戳的信,这种感觉确实让李锋联想到了战争,正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所以当后来政府将这场抗洪比之于战争时,他不禁点头表示同意。李钢作为战场上的幸存者和立功者,于当年秋天回了趟家。

弟弟更加强壮了,这种强壮让全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