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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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90(2)

李锋没有停下扫帚,而是更卖力地在球台边扫了起来。整个人都到球台下面去了,好像要一个不落地找回他多年以来擤进去的鼻涕似的。这个杂草丛生的球台下面从来没有被清理干净过,而且也不可能被清理干净。张亮于是把他拉出来,打抱不平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能考上呢,应该你考上,你学习成绩比她好。

李锋没有回头,在球台下面说,一样一样,考上又怎样,哪儿不是读初中!可能是弯腰和球台下面的原因,声音不太对,李锋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是哭腔,于是他再没忍住,几滴在眼眶里转了许久的泪像商量好一样几乎同时掉在了那些垃圾和草丛里,与之前的鼻涕融为一体。这还是被张亮发现了。后者知趣地闭上了嘴,也像李锋一样卖力地扫起了地。二人看起来简直像在抢着干活。

他们认真、有力挥舞扫帚的动作被所有师生都发现了。球台下一直是卫生死角,各班同学劳动时能避则避,李锋和张亮这么卖力,着实令人钦佩。所以在大扫除结束的总结性集会上,王老师还表扬了他们一番。表扬完了,又批评了他们一番,批评他们未经同意就把那些垃圾堆在一起烧了。他说:“赖宁救火,你们倒好,放火。”这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王老师自己。

烧垃圾是张亮出的主意,因为他兜里有一包从家里偷来的火柴。这火柴当然也被王老师没收了。此后几天,根据观察,张亮确定王老师点烟的那包火柴就是他家的。

经过体力消耗,即劳动,李锋的已不再那么伤心,但还剩下了一点,为了一点不剩,他相当支持张亮烧火。不过,当他们把火点燃后,李锋提醒张亮,万一被老师知道,他们会不会搞我们?

张亮不屑地说,不会,这些垃圾堆在围墙后面还不是由看门老头烧掉,我们先帮着烧掉没什么错。张亮说的也是事实,李锋就放开手脚和他烧了起来。

不过,他们所扫到并堆积起来的垃圾很有限,所以很快就烧完了。为了不让来之不易的火熄灭,他们又把别的人、别的班级堆积起来的垃圾抱过来烧。但这一行为并不受欢迎,作为集体劳动,打扫和将垃圾运到围墙后是有明确分工的,他们烧掉垃圾就会使劳动分配比例失调。不过,好在他们已是六年级学生,是学校内的大哥哥,其他班级的孩子敢怒不敢言,除了痛心疾首之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混账大哥哥抢走自己的劳动果实。二人后来在自己班同学那里抢夺垃圾时遭到了抵抗。他们班的同学也是六年级的大哥哥或大姐姐,地位相当,各自都非常顽固地保卫着自己所得的那么点垃圾。尤其是那些女同学,她们不仅不许张亮抢她们的垃圾,还高举着早已秃成棍子状的扫帚追打了起来。孙晓华尤其厉害,该女生速度不是很快,但擅长长跑,早在小学五年级时,就在全乡小学生运动会女子800米中拿过靠前名次。她与张亮足足在校园绕了三圈,终于逮住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张亮,狠狠给了后者几扫帚。如此她还不解恨,跟随到火堆这边,用脚踩用砖头砸了一番。后来也正是她把放火一事汇报给王老师的。

既然再无新材料可烧,二人只好大汗淋漓地站在火堆边看它烧了。有时火焰一下子蹿了上来,超过了他们的身高。更多的时候,火焰很小,只到他们膝盖部位。站在火堆边隔着烟雾看对面,对面的景象像水中的倒影那样晃动,这一物理现象此时的他们还不能解释。有一会儿,他们看到高敏抱着一叠作业本像鬼魂那样隔着烟雾从他面前飘了过去。

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大扫除是为了北京亚运会的即将举行而进行的。当时是五月份,距离亚运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红旗小学距离北京有千里之遥,但上级就是这么要求的,直到亚运会举行之日,他们都每隔半个月要开展一次大扫除活动。亚运会举行时,李锋已经升入葫芦乡中学初中部。没想到初中和小学一样,大扫除也经常开展。亚运会结束后,出于习惯或其他什么,每半月就开展一次的大扫除活动成了红旗小学和葫芦乡中学的优良传统。在当年的一篇题目叫《记一次大扫除》的记叙文里,李锋曾这样写道:

铲着铲着,突然遇到了一个老树根,怎么铲都铲不动,使出吃奶的劲也不行,连我的洋锹都铲卷了口,手也被它震得疼死了。我就想,干脆算了,让别人去铲吧。可是,转念一想,这是不对的,我突然想到那些为国争光的运动员,他们勇于拼搏的精神鼓舞了我。于是我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嘴里大喊了一声“走”,那个老树根终于被我铲掉了。

这篇文章得到了语文老师的好评,并当着全班的面读了出来。下课后,坐在李锋前面的一个叫蔡勤的女同学还特意向他借这篇作文看。这时候,因为刚升初中,班上仅有几个是红旗小学原来的同学,其他人都不认识。下课找人说话或玩都是找原来的同学。蔡勤此举十分吓人,首先,她跟李锋不是一所小学的;其次,她是女生。男女生上课按照老师的要求讨论问题,或者在早自习前互相抄袭作业倒是正常,但下课互相说话还是很少的。李锋不知道该不该给蔡勤看。他不由得在班上找了起来,找初一(1)班红旗小学的老同学,可惜除了孙晓华就没有了,都出去了。孙晓华没看向他这边,像好学生那样下课了还坐在座位上认真看书。因为孙晓华成绩太差,可以忽略不计。怎么说呢,李锋也很矛盾,好像有老同学们在场的话,就有人作证自己给蔡琴看作文是迫不得已。但他也好像希望他们不在场,那样传递作文本给蔡琴的动作就不会被人提起。最后是蔡勤一把将李锋的作文本抢了过去。

蔡勤是光明小学的,脸很圆,笑起来也有俩酒窝,在李锋看来,比红旗小学的女同学们都漂亮一些。骑的是一辆凤凰牌二六型自行车。车前有书篓,而绝大多数同学骑的是二八型的长征牌自行车,没有书篓,和家长们卖菜用的车并无二致,只是家长们拖的是重达一两百斤的两大筐蔬菜,同学们只是拖个书包而已。二八型长征牌因为车型太大,坐垫与脚踏板距离颇为遥远,这对于大多数刚刚小学毕业的乡村少年来说,身材不及,不少都是骑在大杠上上学放学,即便是骑坐垫上蹬车的,往往脚尖也不能够到下面的脚踏板,只在脚尖脱离时用力踩下去,一俟回转,才用脚接住,如此循环反复。即便腿长的,能两边够着,那么整个身体也会在坐垫上跟着左右扭动。总之,能身体纹丝不动地坐在坐垫上骑车,对于绝大多数初一学生来说最迟也要半年时间以后。但蔡勤比大多数人提前做到了这一点,这里面与她的自行车型号较小有部分关系。这说明蔡勤的家庭条件要好一些,据后来所知,她父母是个体户,拥有一条机帆船,来往于长江上的几个港口。家庭条件好,除了自行车及其书篓,会遍及许多方面。相貌上,比如她的衣服明显贴身,不像大多数人那样要么大得要命,要么小得露出了手腕和脚踝,相貌也在于脸色,蔡勤脸色红润,与黄巴巴的孙晓华站一起有天壤之别。而脸色或相貌与营养有关,即蔡勤吃得好。单举一例,蔡勤每天书包里都有一个苹果,但她并不急于吃它,而是一直留到下午第二节下课后才吃。这是一种习惯,每到此时,李锋都能听到她牙齿咬开苹果的咔嚓声,但不忍去看。苹果也使蔡勤的书包散发着清香,她的书本,哪怕是一张废纸都散发着苹果的香气。有一次李锋问她借了块橡皮,他无法理解她的橡皮为什么也那么香,结果在思考一个数学题时将其咬下了一块。

蔡勤还喜欢唱歌,没事就哼哼唧唧,什么流行哼什么。这也得益于她有一台随身听和各式各样的磁带。凡此种种,决定了蔡勤成为葫芦乡中学初一(1)班的活跃女生,继而是文艺委员。出黑板报和其他文娱活动都由她负责。当年葫芦乡中学纪念“一二·九”运动的文艺会演每个班需要上报一个节目。这当然也由蔡勤负责。因为没人敢于抛头露面,所谓负责也就是由她登台表演,她也当仁不让、欣然接受。蔡勤唱的是首叫《人在旅途》的歌,源于风靡当年的新加坡同名电视剧。并不是她唱得糟糕,而是李锋很难想象自己上台会紧张成什么样,所以,当蔡勤终于上台开唱,在台下人群里的李锋羞愧之极地把头埋在了两个膝盖里,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其间他才偶尔抬头看一眼站在台上的蔡勤。另外,他也看到初一(1)班的许多同学都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里。一直到蔡勤唱完,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抬起脑袋,然后拼命鼓掌,使他们班级的掌声在操场上一大片稀稀拉拉的掌声里突出而整齐起来。

张亮坦言,他喜欢蔡勤,“一二·九”后,更喜欢了。但喜欢是没什么用的。他在初一(2)班,却喜欢上一个初一(1)的女生,这使他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只好把这点心思在放学路上对李锋说。李锋既是小学同学,又和蔡勤同班,而且还一个组的前后座关系。

李锋不禁好奇地问,你发育了,她也发育了吗?

肯定,你看她奶子,鼓鼓的……

后来他们就干脆把车停在路边讨论了起来。张亮还告诉了李锋一些女人发育的其他症状,李锋都微笑着耐心地听他说着。之所以微笑是因为他已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了。但张亮不知道,他孜孜不倦地教导着这些,李锋也像初闻一般表现出激动和好奇。两人情绪高昂,直到天色已暗不得不回家。

此时李锋也已发育了。但无人知晓。他具体的发育时间是在这一年亚运会举办期间。电视每天都会直播或转播比赛情况。但李锋的家人不太愿意给他看电视,怕影响学习,即便看也会将声音扭到只有他们才能听见。这很不公平,看起来简直就是他们偷偷摸摸享受着精彩的电视节目,而让李锋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自己房间伏案苦读。所以,他们也不太看电视。他妈妈在某个阴沉的下午踩缝纫机缝成的那个电视机大罩子,把大多数比赛盛况就这么给罩住了。

即便如此,李锋还是发育了。那晚上他和绝大多数少年一样是通过梦境揭开发育序幕的。他梦见自己在红旗小学的那个露天乒乓球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没有拍子,就用铁质铅笔盒打,嘭嘭嘭,非常迟钝的响声,但很奇怪,他老是接不到对方的球,对方是谁,很朦胧,不知道。然后他就回家了,在路上遇到他们村一个嫁出去叫芹子的女的,芹子三十多岁了,嫁人多年,只是没生孩子,她难得回娘家一趟,李锋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和她一起进了她家,在她妈妈也就是被他喊作二奶奶的那间很小的厨房里两人抱在一起。二奶奶和儿子分了家单过,所以是单灶,只有一个锅。他们靠在那口小巧的锅边抱得很紧,好像不这么抱着二奶奶的厨房就会爆炸一样。后来情况又有变化,抱在一起的又不是二奶奶的女儿芹子了,居然是一个非常黑的外国运动员,很可能就是黑人。他抱着黑人,拱了几拱,然后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