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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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000(1)

新世纪确实是在一觉睡醒后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还那样。昨天即上个世纪的留下来的脏不拉几的雪还堆积在墙角,每天早睡早起的鸡已提前在院子里拉得到处都是屎。

是这样的,如果上班,李锋会弄点吃的,否则会饿;放假在家,他则从来不吃早饭,一点也不饿,不仅如此,因为起得迟,午饭也不是很想吃。但是,披衣起床站在门前刚发了会儿愣,弟弟还是端了一碗面条递了过来。

赶紧吃,冷了就糊了。弟弟说。

这一大碗面条对于一个在上午十点刚刚起床并且在床上抽了两支烟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李锋干呕了两下,不好驳斥,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捧在手里,两腕发酸。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多么幸运,妈妈死后,父子二人一度没正经吃过什么饭,勤劳勇敢的弟弟回来了,他们的一日三餐又得到了保障,甚至更好了点。面对这么个对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弟弟,李锋怎能不识好歹,别说是一碗面条,即便是一锅面条,只要弟弟说“吃吧,吃完了我好洗锅煮午饭”,李锋也会义不容辞地将它们统统纳入腹中。

妈妈生前,因为煮饭洗衣等家务全是她干,李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是说吃睡吧,那时候,李锋他想吃就吃不吃就坚决不吃,想睡就睡不醒也无所谓。但现在弟弟回来了,他把部队的作息制度延续了下来,把对每一件细小之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发扬到了茅房的角落,这搞得李锋很不自在。手中这碗面条已是一个例子。另外,李钢每天一大早都会在院子里搞早锻炼,那个早年在江滩上捡到的重达三十斤的大石锁正好成了他锻炼身体的工具,举完若干下后,石锁坠地的沉闷声总要把床上的李锋震醒。他曾笑着对弟弟说,我还以为美国导弹误炸了呢。问题不在于弟弟做错了什么,而在于弟弟做得一样也不错,这才是李锋感到只要和弟弟同时待在家里就浑身不自在的原因。当然,他安慰自己,也许习惯了就好了。

李锋先是想找自家的狗,没找到,于是捧着那碗面条走到后门,打算找条过路的狗商量商量,能不能请后者帮忙吃点。这时候远远见着一个人使劲蹬着自行车、哈着大气过来了。一看,李锋不禁叫了一声:操,张亮,原来是你。

结果这碗面条被张亮呼啦呼啦干完了。

前面说过,李锋刚工作那会儿,时在读高三的张亮曾向他借过钱。不多,就五十块。但李锋没借给他。李锋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来张亮与自己来往稀疏是此原因,这其实完全是他自己的看法。张亮缺的那五十块钱后来在另一个人手上借到了,借到了就行。他承认,李锋没借确实让他失望并生了点小气。但没所谓,兄弟自有兄弟的道理,五十块钱算个耳屎,张亮说。那之后张亮也确实忙,忙着高考,忙着上学,忙着跟自己新认识的那拨人来往,还要忙着搞姑娘。而李锋呢,工作了,要上班,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比如林红军什么的。来往日见稀疏完全是正常的,说明他们长大了,不是穿件白衬衫骑着自行车于傍晚时分前往江边发感慨的乡村少年了。张亮考上的是一所农业专科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当天也来找过李锋发了一通牢骚,认为上什么学校不好,农业专科学校?我家世代贫下中农,这还用学吗?

时间真快,张亮此番来就是告知李锋,他已经毕业了。

不是两年制吗,要毕业也得到六月份吧?

张亮就解释,是六月份拿毕业证,但现在已考完了试,马上就要实习,一直实习到六月份。

到哪儿实习?

哈哈,张亮先自己笑了起来,这才说,就在我们乡政府里。

那去干吗呢?

还不知道呢,等安排,大概是在政府办公室打点杂吧。

分配怎么说呢?

张亮一拍大腿,然后唉声叹气起来,说,实习单位大致上就是将来分配去向。

操,李锋不禁摇晃起脑袋笑了起来。

笑什么?

李锋说,你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都统统回来了。

张亮于是扳动手指算了起来:你,念师范回来了,高敏念卫校回来了,操,我也回来了。

还有我弟弟,出去当兵不也回来了吗。

不仅如此,他们还分别说到了另外那些老同学。李锋也把蔡勤跟李浩结婚的事告诉了张亮,后者表示他早已有所耳闻,而且实话实说,如果没人提起,他张亮根本已经想不起蔡勤这个人了。李锋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张亮在高中和农业专科学校那几年谈了许多女朋友,有几个还带回来让李锋看过。李锋当然没提到自己曾经被介绍跟蔡勤搞对象那件事。

然后李锋也提起王奎带自己去参加传销活动的事。张亮没给他说下去,因为李锋已说过多次。他每次说都会提到王奎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使用普通话还握手表示友好等细节,李锋乐于向所有认识王奎的人重复这些,所有的人听后没有不哈哈大笑的。主要李锋的叙述跟大家心目中的王奎简直是两个人,而真实的王奎也正是大家心目中的那样,即由一个留级生成长为一名校园流氓,然后又成长为一名葫芦乡地痞。张亮带来的消息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在不久前为迎接新世纪而开展的严打活动中,我们的王奎终于因偷窃、故意伤人罪(在码头砍了人)而“进去了”。

关于王奎在码头砍人那件事可谓名震乡里、妇孺皆知。说来话长,葫芦乡地痞流氓的成名之作几乎都是在码头完成的,码头这个多年来进出葫芦乡的必由之路是地痞流氓一夜成名的最佳舞台。作为一个不想种田也不想上班的好逸恶劳之士,小偷小摸绝对属于初级水平,也不为人所瞧得起,大家公认最为正确的道路就是使自己成为恶棍,成为人见人怕的“活闹鬼”(葫芦乡方言),而这并不需要你有虎背熊腰及骄人的武功,那都是扯淡,是完全不懂行情的人胡编乱造。作一个人见人怕的恶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顺手操起酒瓶、砖块、椅子等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朝其头上猛砸。不要怕砸死人,更不要怕砸伤。不过,砸人脑袋虽然也可能致命,但在形象和气势上不是很理想,最理想的就是手执那种有一尺多长的砍刀跟着对方追,被追的人必然要在码头那些店铺、车棚和人群中奔跑、躲避,把惊恐和凶恶传遍人群。因为明晃晃砍刀的存在,所以就不会有人来阻拦追逐者,更不会有人护着被追者。有一次派出所的那个所长也正巧下船亲自置身了追逐现场,他并没有对追逐者加以阻止,也未对被追者提供保护。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是看着那个可怜的家伙被活活砍死的。之后,所长才唤来同事对罪犯实施抓捕。这不足道。值得一提的是,把人砍死然后被拉去抵命对于决心成为地痞流氓的人来说,非常正确,毫无错误,因为它的结果在意料之中。人们只是可惜,可惜他们成名之后却没有享受到暴名之下可以得到的巨大回报就被枪毙了,真他妈太可惜啦。正确而不是错误,确实如此,怪只怪运气不好,他没摊上一个经砍的家伙,或者他没砍到不致命的地方。也就是说,运气好的话,没把人砍死只砍伤的话,地痞流氓就必将享受他的凶恶和勇气所带来的名利。即便坐几年牢吧,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更好。对于地痞流氓而言,坐牢等于读大学,四年是本科,四年以上是硕士或博士,甚至是“海归”。一旦出来,就是人物,届时不良少年会慕名而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像霍元甲一样端坐家中广收徒弟,不用自己出马,滚滚钱财像长了腿似的直往家里跑,轰都轰不走。

李锋所在的葫芦乡中学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向社会提供这些地痞流氓。王奎就是例子。

不过,令李锋和张亮替王奎感到遗憾的是,从王奎砍伤人到他被抓,时隔大半年,如果不是严打大概就没事了。从这一点来说,王奎是不幸的。不过,比之那些将人砍死然后直接抵命的人来说,王奎又是何其幸运!在狱中深造的王奎看来若干年后必然会如龙似虎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就是这样,李锋和张亮除了聊一聊所谓老同学之外,确实没什么可聊的了。而且,李锋发现,他和张亮的关系有了一种令自己很失落的倒置感。比如说,小的时候因为李锋成绩比张亮好,后者便对前者有崇敬之心。事实就是这样,对于年幼的学生来说,学习好是件非常体面的事,这和拥有权势的成人所能得到的舆论尊崇是一样的。那时候,张亮一遇到问题就会满头大汗地跑来向李锋请教,学习问题、发育问题及女人问题等等。多年过去,情况已大变样,当年的李锋同学无非考了个师范然后当了个教书匠而已,而张亮呢,先是没考上,补习了一年,还是没考上,然后读了高中,又念了两年大学,此外,张亮活泼好动,兴趣广泛,广读杂书,尤其爱好阅读古今中外大人物的传记秘闻,言谈之间典故、格言、谚语什么的信手拈来。不仅如此,高中、大学期间,花钱如水,女人不断。总而言之,经历和经验都比李锋丰富得多。之所以还愿意偶尔来看望一下李锋同学,与其说是延续小时候的情谊,不如说是特意来教导孤陋寡闻的李锋。就二人的将来来看,张亮将在政府干活,虽也局限于葫芦乡这一穷乡僻壤,但绝对是葫芦乡的上流社会,还是比李锋强。

有一次,他们聊老同学实在聊不动了,只好彼此埋头抽烟。张亮不堪忍受这种沉默,只好就事论事,说起了烟,说到了好烟。好烟别以为只有中华,张亮说,云南有云烟,贵州有贵烟,浙江有大红鹰,安徽有迎客松,武汉有黄鹤楼,这些地方品牌都有精装的优质烟类,很不赖,我都抽过。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你知道吗?李锋不知道。张亮就说,都是为了抗衡中华烟的垄断局面,这和春秋诸侯不听命于周天子十分相像。张亮说得起兴,由烟及酒正打算说下去。李锋一声叹息打断了他的计划。

李锋叹气并非因为张亮说得不好说得不对,而是张亮说的这些玩意儿他不仅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张亮舒服地赖在自己床上跟坐在硬板凳上的自己谈这些让他提不起兴趣来的东西,真是无聊透了。到了后来,随便张亮说什么,李锋都要坐立不安地朝外面看看,看看阳光下屋檐投射在地面的阴影,他希望时间过快一点。那样的话,张亮就会滚蛋了,那样他就可以把张亮弄乱弄脏的床铺整理清爽了。

渐渐地,张亮使李锋觉得前者成了累赘和骚扰,非常希望他少来看望自己。李锋也让张亮扫兴和愤怒。但正是因此,后者便越发想说那些让李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从而彻底暴露前者的愚钝和拙陋,反而来得越发勤了。这当然也和张亮刚刚回到葫芦乡需要找人打发时间有关。就目前而言,除了李锋,在小小的葫芦乡确实没有什么人能够让他畅所欲言了。不过二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彼此厌恶很快就出现了转机,李钢适时加入了聊天。李钢虽然成熟懂事,与兄长相敬如宾,但向来和哥哥也没什么话说。多年不见,他和张亮都已成人,彼此第一次发现对方跟自己其实是很投机的人。简单点说,张亮比李钢念书多,可谓读万卷书,但后者当兵那几年跑的地方不少,可谓行万里路。二人虽因李锋早已认识,但时隔多年后才彼此发现,有如新交的朋友,且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所以之后张亮每次来,名义上来看望老同学李锋,实质上是和李锋的弟弟李钢来切磋的。李钢和张亮的关系后来也因二人的工作(一个在村里当小干部,一个在乡政府当小干事)而更上一层楼了。

李锋对于弟弟和张亮的关系多少有点嫉妒,也有可能是不屑,更有可能是一组互为因果的关系。出于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和林红军来往更多了,并且还到林红军家吃了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