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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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999(2)

李锋学校有三四桌人。领导干部一桌,活跃分子一桌。李锋因为不是干部也不活跃,所以和学校几位身体很差的老教师及一些家属在一桌。好在林红军跟他也一桌,二人酒量浅薄,倒也可以把盏对酌,不算太寂寞。只是因为他们这一桌没几个人喝酒,菜就很是不够吃,几乎每上一道很快就被妇女和孩子们一抢而空。吃个大致饱后,孩子们就在大堂里四下跑动了起来。妇女们则开始谈论。有的认为,韩老师这样子搞新鲜归新鲜,但不划算,在家里操办,要比这实惠多了,光是剩菜也能吃个十天半个月的。有的就反驳道,这样子搞挺好,在家里搞太麻烦了,就是洗盘子也洗不及。然后她们想起李锋,分别相应地提出小李办事时应该如何办的建议。于是她们也便顺理成章地问道,小李,女朋友有了没?

没呢,李锋不得不羞愧地承认。

于是妇女甲道,我倒有个侄女,模样不错,本来想介绍给你的,就是没稳定工作,怕你不干。妇女乙跟着就撇嘴,表示都这年代了,马上都新世纪了,稳定工作什么的没什么重要的,只要挣到钱,何必非要把自己择偶条件框死在双职工上呢。然后她引经据典说到自己认识的一亲戚,大学毕业了,国家分配工作他还不干呢,自己跑南方苦钱去了,很有出息。妇女甲马上改变方向,对妇女乙很钦佩地表示同意,结论是,有出息到哪儿都有出息,没出息就是当了美国总统也要祸国殃民。

李锋听着当然很是难过。后来林红军低声说,李锋,别听她们的。

李锋很感激地冲林红军点了点头。

林红军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所以为了把话题延续下去,他鄙视了一番众妇女,过了会儿,他说,李锋,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还是搞个婚结结吧,别挑三拣四,没什么意思。然后他两眼冲天空翻了几翻,想了想,说,我帮你留意留意。

林红军说着还兀自点起了头。这让李锋觉得十分好笑,不由得想到林红军正是姐姐李丽当年挑剩下的。他能帮自己什么忙呢,太荒谬了。

这时候,在别的桌子上历尽磨难的那对新人终于轮到李锋他们这一桌来敬酒了。不过,放眼一看,孩子们都跑了,也有个别妇女吃饱遛出去消化了,稀稀拉拉就李锋和林红军几个人还坐着,所以如果想学别的桌子刁难这对新人也没什么气氛,大家很是配合地就让韩老师他们过关了。李锋因为上了双份,格外近距离地观察了一番韩老师,发现后者和那次歌咏比赛时很不一样,以至于因为新娘妆而和平时都不一样了,如果大路上遇见还怕认不得呢。这颇令李锋失望。他由此注意到站在韩老师一侧的伴娘,是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姑娘,倒很是简单干净,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但当他们敬完酒前往下一桌之后,那个仿佛在哪儿见过的伴娘长什么样,李锋是死活也想不出来了。

几乎是在喝韩老师喜酒的同时,李锋的爸爸正在田里刨地,妈妈则趁家里没人喝了一种叫“乐果”的农药。这让李锋觉得有点像《红楼梦》里这一头宝玉成亲,黛玉却死在了那一头。不是很恰当,但李锋确实和宝玉一样很愧疚。妈妈就这么死了,她一方面不愿意拖累家人,另一方面她确实难以忍受越来越疼的疼痛。虽然愧疚,李锋觉得自己非常理解妈妈。

在办丧事的时候,那个乐果瓶子还没扔掉,不知道被谁放在了窗台上。李锋像买了新家电那样很仔细地看了看瓶子上的说明文字,对这种杀虫农药的毒性也就有了足够的了解。是这样的,乐果这种农药,顾名思义是用在水果上的,水果被虫子啃咬,当然很不快乐,但乐果一治,虫子都死了,果子就笑了,乐了。妈妈选择农药自杀,其实对于葫芦乡来说并不稀奇。自李锋记事以来,几乎每年都会听到某村某户妇女喝药死了,最离谱的是有一年光明村某个妇女因为晚饭后丈夫不听从她的命令去洗锅碗就喝药死了。李锋所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来没有男人也喝它去死的?难道这是农村妇女专用饮料?于是李锋也打开瓶塞闻了闻,确实很刺鼻,甚至可以说可怕。他真难以想象妈妈和别的那些农村妇女怎么能喝得下这东西。这个气味也让李锋仿佛看到了妈妈正在艰难地仰头喝乐果的场景,而自己就站在一边看着她喝,但因为妈妈是农村妇女他不是、妈妈想喝而他一点也不想喝一滴也喝不下,所以只好看着整瓶乐果由妈妈全部喝掉。一念至此,李锋感到自己是多么大逆不道啊,不由得和家人一起哭了起来。

来加入哭喊的也有婶婶,而且婶婶可以说是哭得最好的,因为她会哭唱。像这种唱法过去的老年人很擅长,但近年来渐渐快要绝迹了。姐姐李丽就不会,姑妈也没唱,后者即使会,因为是大学教授大概也不好意思唱吧。如果一户人家死了人,却没有这种哭唱传出来,委实不太像话。调子是不断重复的,不过词都是现唱现编。为了唱得好一点,她们无不瘫痪在地,然后两手无力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不厌其烦地拍打她的大腿,就像打拍子那样,防止慌腔走板。

大嫂子啊,你怎么就死的了啊!

你死的了哪个还晓得我的苦啊!

以后哪个还跟我吵嘴打架呢啊!

昨儿个晚上你还好好的说想吃臭干子的啊!

我真不是人怎么就没想到找驼子买给你啊!

你坐起来看看老的老小的小都来了看你啊!

…………

李锋早已哭累了,所以婶婶哭唱了什么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妈妈病的时候婶婶就冰释前嫌经常来探望。妈妈也不再等她走了对家里人说婶婶虚情假意和种种不好。妯娌关系在那段时间得到了空前提升。李锋不禁想到,家庭关系的改善完全得益于妈妈的绝症。后来婶婶也哭累了,正打算歇会儿,这时候李锋的堂兄弟李浩也赶了回来,婶婶一下子哭得更猛烈更悲痛了。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跪在那儿磕头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一下子昏死过去。

李浩磕完头就拉李锋一起出去抽起了烟。

李浩说,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大妈就……

唉,是啊。李锋答。

别太难过了阿锋。

嗯。

他们是站在房子外面,天开始冷了,庄稼地里没一点绿色,远处的村庄因为树叶落尽,也裸露出了横七竖八的各式房子。一群不明真相的麻雀正从那边向他们飞过来,但好像听到哭声或隔着老远已闻到丧事古怪的气味那样,它们决定不朝这边飞了,而是一个九十度拐弯,朝即将落下去的太阳飞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落在后面的那只因为没被领头的告知,遵守惯性向李锋兄弟这边狠狠地打了一个滑,这才形单影只地追随队伍去了。它甚至还回头看了眼李锋兄弟,似乎想看看这对堂兄弟到底有没有相像的地方,结果它失望地摇了摇头。

李锋说,阿浩,你现在怎么样?

李浩,就那样吧,穷忙,没你当老师快活。

李锋当然知道李浩这么说完全是客套话,事实上李浩自从改学驾驶帮人开车后,已经自己买了辆大货车开了起来,据说要不要买第二辆也已在考虑之中。李锋还想告诉他,当老师也没什么快活的,但为了免得阿浩也说出“当老师有双休日,还有两个长假,收入稳定,有公费医疗”什么的,就没搭茬了。

找对象了没?李浩问。

没,你呢?

有了……

嗯?

你没听说?

什么?

李浩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害羞地笑了起来。

什么什么啊,快说!李锋确实被他逗急了。

我打算明年结婚,李浩停止笑认真地说,然后又笑着补充道,新世纪嘛,嘿。

那有什么,李锋感觉像上了当一样泄气地说,然后他觉得这样不好,又说,该结了你。

别这么说,你也该结了,李浩回头看了眼,可惜大妈看不到了。然后他继续害羞起来,说,你认识的……

谁?

还跟你搞过对象的。

啊,李锋说,我没搞过对象,但见过好几个对象了,都没谈啊。

是蔡勤。

啊。李锋再次吃惊地叫了起来,他对蔡勤跟堂兄弟李浩的事没有任何意见,但这事确实有点突然,所以必须得叫上几叫。为了挽回失态,李锋格外诚恳地说,蔡勤挺好的。

就那样吧,还行,呵呵。李浩说。

李锋确实对堂兄弟李浩跟蔡勤打算结婚的事想了许久。蔡勤跟自己老同学,跟李浩后来也同学。张亮在初中时喜欢过蔡勤,蔡勤跟自己被介绍过处对象。这种种关系确实值得好好思考一下。李锋自作多情地隐隐有点担心李浩把蔡勤娶回家后的事,届时她就在隔壁,到时候怎么跟她相处呢。而且叔叔婶婶至今没有给李浩像自己父母一样盖房子,迄今仍是八十年代盖的老平房。房前屋后也没有当年他们家那样堆积着各种建筑材料,一点看不出打算盖房的样子。到了后来,大家才知道,李浩暂且没买第二辆大货车,而是在乡政府旁边那块新盖的楼房里买了一套三居室。他和蔡勤结婚后不与父母住在一起,更不会与李锋成为邻居了。

这一切发展得确实太快,据李浩说,他跟蔡勤大概只相处了两个月就好上了。另外,让人目瞪口呆的还包括:穷乡僻壤葫芦乡也盖起了商品楼出售,而且还在政府附近打算成规模地建设出一个城镇来。李锋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可能,就目前看来,那里已有政府、派出所、邮局、供销社、医院(高敏所在)、学校(李锋所在的中学及葫芦乡中心小学及附属幼儿园)、饭店和经过大桥直达市区的公交车站。据规划,届时不仅入住大量居民,而且将配套以一切社区应有的设施。确实如此,近一年来,学校同事间沸沸扬扬,因为上级教育部门也已在那里圈了地,打算盖几栋集资房按低价卖给葫芦乡的公职教师,从而解决教师的所谓住房困难。对此,学校很多教师表现了兴趣,大家正琢磨要不要把家从村子里搬到未来的葫芦乡城镇里生活。当然,更多人觉得可笑,因为葫芦乡的每一个角落都叫葫芦乡,而绝不是城市,住哪儿还不一样。李锋也这么认为,即便他不这么认为打算买那里的房子,也因为家里盖房和妈妈的病完全不可能。

这么说吧,李浩和蔡勤虽然不种地,但都是农业人口,而李锋却是名正言顺考出去继而成为国家公职教师的非农业人口。虽然李锋并没有什么不满,但当突然醒悟到葫芦乡正在发生的变化与自己毫无关系时,还是觉得有说不上来的沮丧。

李钢是在年底退伍到家的,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到妈妈的坟头号啕大哭一番。妈妈死时他得不到上级允许赶回奔丧,这是他反复强调的终生遗憾。哭完后,爸爸、李锋和李钢,全家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就像三个被群众逼在角落里的小偷,一时不知道出路何在。然后他们吃饭睡觉,在默默之中做了决定,即,爸爸依旧种地,李锋继续当老师,李钢得想想办法。

李钢经过几年军队的磨练,比过去卖菜时更加强壮更加懂事,村里老少更加喜欢他。老支书可谓对李钢情有独钟,来李家更勤了。现在他已对跟李锋爸爸聊天毫无兴趣,一个劲向李钢打探当代军情。台湾到底什么时候解放?到底还打不打?老支书多么希望李钢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惜李钢在部队也没人告诉他确切的答案。为了弥补老支书的失望情绪,李钢只好给他讲五花八门的武器。其实这些武器李钢没碰过几样,在部队几年,武器常识来源渠道很多,耳濡目染当然知道一些。这对老支书来说可谓惊喜,在他印象里,我军装备和《地道战》等电影里差不多,所以,他听说了那么多让他晕头转向根本就不知道啥玩意的武器后,手舞足蹈,认为,我人民解放军有如此精良的现代化装备,解放台湾简直易如反掌,即便美帝帮忙,也势必被我军的铁拳砸成个稀巴烂。但也正因为他始终弄不清都哪些玩意,所以他得每天都来一趟。李钢也都不厌其烦地重复给他听。有一天,他突然问,钢子,入党了没?李钢说,抗洪那会儿就入了。所以大概是在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后,退伍军人李钢在老支书的极力推荐下,荣任了葫芦乡红旗大队的民兵营长兼电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