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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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001(2)

说分手就分手,也没那么简便。虽然当天出了张亮家门,李锋确实决心那么干,但林妹妹是自己骑车到他家接来的,不把她送回家还不行。他所能干的就是在路上埋头使劲蹬车,一言不发。林妹妹开始没注意到李锋的异常,还评价了一番张亮的新家、高敏和正在肚子里消化的菜。后来她凭借女人天生的敏锐发现了,于是她跳下了车。

李锋只好停下车,问,你干吗?

她没说话,也不看他,朝前走了起来。

李锋不想安慰她,也不忍心就这么离开,所以推着车子跟在后面。不时有路人经过,会认真看看这对年轻人两眼。李锋担心遇到熟人,果然还是遇到了。是个同事,他向李锋和林妹妹打招呼,李锋以微笑表示,林妹妹则就装作不认识。这让李锋觉得自己很丢脸,但他转而又想,我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她的无礼不是丢我的脸。

到了那条拐向林妹妹家的土路口,李锋停了下来,也没急着走。他看了会儿林妹妹在土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路的样子,见她始终没回头,这才跨上车回了自己家。他觉得心酸也觉得轻松。

李锋只是到家后在网络上和所谓网友说“我今天和女朋友分手了”,在葫芦乡,这种男女之事则多说无益。人们会渐渐发现这一情况,然后由李锋逐一解释即可。如何解释,李锋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出好的说辞。他不能说林妹妹不让我碰她所以我没耐心了,他不能说林妹妹是个驼子我其实并不喜欢,他也不能说我没有能力满足林妹妹的生活理想。到底该怎么说,他拿不定主意。所以当林红军跑来问的时候,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很可笑的话:有点不合适吧。

不合适?林红军对此十分恼怒,他觉得自己这个驼子堂妹跟李锋是再合适不过了,哪点不合适你说说看?

很显然,林红军这种合适论也很伤李锋的自尊心。所以他反问林红军,哪一点合适你先说?

林红军想了好一会儿,脸都憋红了,还是没想到哪一点合适。这一难题没人能说得出来,梁山伯和祝英台哪点合适呢?

李锋觉得自己应该平静一点,他明白林红军的一片好心肠,所以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说,我觉得自己这个人不怎么样,所以感觉你妹妹不是很想跟我,就是这样。

爸爸和弟弟李钢对这事也很不快活,尤其弟弟,他也认为将来林妹妹会是个不错的嫂子,像这样本分的姑娘不多,比如高敏,很显然就不本分,在医院经常有风流韵事传出来,跟张亮也没几天就爬上了床,都证明了这一点,也便反过来证明林妹妹是好姑娘。因为他是弟弟,李锋完全可以不理他。把他弄急了,他就对弟弟说,你觉得她好,你把她娶回来算了。一句话把父子都噎死了。

主要是外人面前解释起来麻烦,村里的人,单位同事,甚至部分了解李老师情况的学生也要议论纷纷。如果这事也能像表彰先进那样用个公示贴在电线杆子或校园橱窗里就好了,免除多少口舌。

李锋最怕的当然也不是这个,而是怕遇见林妹妹及其父母。近一年来,林家父母对他很不错,不当儿子看,也当半个儿子待。在他们家,有时林妹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其父母就会责备女儿,饭桌上也是一个劲地搛菜劝吃。起码比李锋的爸爸对自己要好得多。自己爸爸只会责备自己,饭烧好了,也总是没好声气地将饭碗往桌子上一顿,然后用筷子敲得当当响,像唤狗一样把李锋从电脑前唤到饭桌上。遇见林妹妹父母会让李锋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两位老人,他们一度因为他们的女儿构成亲人关系,而也正因为他们的女儿,这种亲人关系就被无情地斩断了。这想起来就跟做梦一样。不像梦也像偶尔一闪念所冒出的前世前生的片段。李锋知道自己如果遇到这两位老人,他仍然会亲热地叫他们,而是否应该说点别的,说什么,就不知道了。尴尬之处就在于此。好在他一直没有碰到。

林妹妹倒是在不久之后遇见过一回,是在进城的公交车上,她坐在车前靠近驾驶员的地方,李锋则坐在后排,隔着空荡荡的车厢,李锋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倒并非她的驼峰严重到一眼即明的地步,而就是一种长期交往产生的熟悉。说实话,李锋看到她居然觉得亲切。不仅背部熟悉,她的衣着、头发、脑袋偶尔的摆动都是那么熟悉。以至于看不到的正面李锋也可以想象得到,五官的排列规则、大小等等。平时不去想,她给自己的是一片大致轮廓式的印象,现在陡然的一个背影,她的一切都立即无比清晰、立体了起来。以前他们一起进城,都是并排坐在一起,如果只有一个空座位,他当然让给她坐,自己则站在一边。有时,车上还会出现另外一些情侣,这些情侣遇到后一种情况,往往是男的坐在椅子上,女的坐在男的腿上。这让李锋很羡慕,也很局促。事实上,即便林妹妹愿意这样,李锋也不愿意,这太严重了。他始终觉得男女之间不应该如此严重。买票的话,那时候大多数也是李锋买。

现在他们又同时坐上了一辆车,李锋不知道该不该帮她买票。后来售票员是从前面开始售票的,她当然没帮他买,可能是她没注意到他,也可能是她故意这样做(始终没回头)。这样也好,免掉李锋为替不替她买一张车票而矛盾。假设一下,假设售票员是从后面开始售票,李锋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不买,说不过去,男的气量不该如此恶劣;买了,她会回头寻找给她买票的人,发现了李锋,她会有什么表情,是笑是面无表情还是别的什么呢?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李锋帮她买了票就躲在别的乘客身后,或干脆跳下车,像个隐身人那样让她永远也找不到帮她买票的人。不过,这有点肉麻。

比较之下,唯有张亮不愧是老兄弟,对这事没有任何惊讶,他觉得很正常。没必要谈个恋爱就娶回家做老婆,恋爱可以多谈,谈得越多越好。如果不是高敏看得紧,他还想跟乡政府大院里那个新来的姑娘谈谈呢。

这件事情直到年底仍然还被人不断提起。这让李锋意识到,搞对象绝非一件简单的事,他羡慕网络聊天所谓网友的生活状况。这些同代人,学校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而是流落到大城市里,打一份零工,租一间房子,每天在街上吃一顿盒饭,然后携带一瓶矿泉水去网吧跟自己聊天。他们结交异性朋友要比李锋简单得多,彼此看着不碍眼,就互相温暖一下,实在好得不行,就挪一块住着,然后彼此烦了,厌倦了,就有一个人把东西收拾收拾搬走,分开,遇见了还算好朋友,酒一喝多一无聊一没劲一寂寞一什么,还继续互相温暖一下。多自由的生活。而李锋想到自己这日子,都什么玩意,简直欲哭无泪,搞个对象完全是两个家庭之间在搞,是一大群人的谈资。这中间讲究门户的对称,相貌的对称,住房的对称,工作的对称,收入的对称……是一种天平加码的对应关系,也可以说是交换,并且直指婚姻。一旦未能构成婚姻,像他和林妹妹的关系破产了,那么就等同于一场需要休生养息的灾难。比如说,和林妹妹分手的这一阶段,热心大妈们暂时不会给他介绍对象,他也不能够看到个姑娘就扑上去追求人家(如果可能的话),否则就太不像话了。人们会说,这小子见异思迁,这小子花心,这小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多年前的暑假,躺在洪水滔天的大堤上,李锋看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篇古代小说,他当时对自己的未来想入非非,总之最后他以一个异乡客的形象重返葫芦乡红旗村。所有的想象中都没有眼下的一丝一毫。那完全成为了梦幻。热爱看名人传记的张亮不也曾表示“不流芳千古也遗臭万年”吗?结果后者也无非如此,每天在葫芦乡政府办公室里翻阅无穷无尽的报纸,每天在官僚之间的酒桌上吆五喝六,体重增加,两眼浑浊。李锋觉得自己和张亮都是可怜的人。有一天他进城参加教师所谓的进修活动,在一个天桥上,他被一个脏兮兮的儿童拽住了。李锋没有给他钱,这儿童不依不饶,他只好一脚将他蹬开,那孩子仰身倒在了肮脏的地面上。他觉得自己蹬得太重了,起码过分了,想把他拉起来然后给他一块钱弥补愧疚,但那孩子不仅没哭,还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三阶并一阶地跑走了。他跑动的姿势毫无慌张,而是一蹦一跳,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李锋目送他消失在茫茫人海,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就是,这个本该在学校里念书现在却流落在大街上要钱的孩子,他比所有的人都幸福。他可以爬一辆煤车到随便一个城市干同样的事,他可以睡在桥洞里发现有个下岗职工或讨要工资的农民工自杀而幸灾乐祸。他不用念书,如果说念书是为了讨生活,他已经学会了讨生活,把他洗洗干净拉到课堂他还不乐意呢,他就这么活着,哪天被一个刚刚学会开车的贵妇撞死了就撞死了,没什么,所谓历尽坎坷活一百多岁然后死掉与他的死有何区别?

于是在年底姑妈回来的时候,李锋谨慎地表示自己想辞职不干了。

奶奶死后,姑妈回来得少了,这次回来是因为她刚刚随团去了趟美国。她在美国的时候没有忘记葫芦乡红旗村这些穷亲戚,买了些纪念品带给大家。她无法掩饰乡下人应有的大惊小怪心理,对于在美国一个星期不用擦鞋啧啧称奇,嫌贫爱富的本质在欲语还休中表露无遗。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果然是世界上最发达的。这就是结论。在这些感叹和大家的一片好奇之中,李锋居然说出想辞职的话来,确实令姑妈十分困惑。美国和李锋想辞职,二者之间毫无关系,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呢?

姑妈和大家都很扫兴,也很气愤。李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疯了,教师工作的种种优点再次被他们隆重地提了出来,在这个下岗成风的时代,李锋放着一份稳定、尚且没有受到时代冲击的工作不干,不是疯子是什么?让大家震惊的当然也不是教师职业不被珍惜,而是李锋的念头,那就是不立足自身,不从本职工作干起,不做个踏踏实实而要做个好高骛远的人。退一步说,李锋,姑妈问,你除了能在学校教书,你说你出去能干什么呢?你有什么专长?你有什么具有竞争力的才能?你连个文凭都没有!

李锋被姑妈说得都快哭了,因为他自己也不认为这是羞辱,而只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