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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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2006(1)

孙晓华的儿子当然挺好。小家伙活蹦乱跳,一扭一扭地在地上跑来跑去。更多是爬,爬得浑身是劲,爬得满身是泥,爬得日上三杆,爬得月落乌啼。此外,他对鸡还特别有兴趣。孙晓华她妈认为自己将来没有吃到草鸡和草鸡蛋的机会了,所以通过老母鸡孵了很大一群小鸡,结果,有一半都被这孩子玩死了。如果剩下的那些小鸡没有在兄弟姐妹惨遭毒手之际迅速长大从而变得身手敏捷的话,大概也要被玩死。

对于这种儿童暴力,我们更多的理解是,这孩子真不赖!

李锋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孩子,这倒不是眼见着他将一只只小鸡给玩死,而是这孩子的相貌。怎么说呢,李锋总坚持认为他是芜湖人的相貌。至于芜湖人的相貌到底什么样,和葫芦乡人的相貌相比有何天壤之别?李锋不得而知,但他就是这么看的。或者说,芜湖对于李锋而言与火星无异。总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当孙晓华看着自己儿子露出那种看到美好未来的神色的时候,李锋就觉得好笑。在他看来,这孩子无非是过两年去上学,在学校无非是被老师训斥,被同学欺负或欺负同学,等到他到了青春期,他也一样要对师长进行对抗,同时像条公狗那样对母狗们产生好感和欲望。然后,他要么终于过上了与葫芦乡无关的生活;要么依旧在葫芦乡这块热土上重复他们的生活。当教师、当流氓、当商人、当兵、当干部……直到最后,在酒肉气味中,当隔壁那个躺在门板上的死人。

所以最后,在孙晓华本人终于提出结婚时,李锋没有回答她。而是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出了门。在路上,他没有去想孙晓华的问题,而只是闷头骑车。多少年来,他总是在路上思来想去,所以一直劳累不堪,现在才发现,如果骑车时什么也不想而只负责蹬车,那将是非常牛逼的行为,大汗淋漓了还能精神焕发。

令自己没想到的是,李锋居然骑到学校来了。这是周末,李锋不用上班。不过,学校里还是很热闹,因为每个周末都有学生在补课。李锋因为五年前被认为确实不适宜教英语这门主课而再次改教生物之后,就不用每周六也来上班了。也就是说,李锋没有注意到这是一个周末。这就说明他并没有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在骑车过程中什么也没想,而是想了很多,只是因为太多,无从说起罢了。当然,说成大脑一片空白也行。

既然来了,他也不打算离开。而是打开办公室的门,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会儿。他的办公桌相当干净,没有教材,没有作业本,除了结满茶垢的玻璃杯,就是同样一个被作为烟灰缸使用的玻璃杯。他经常在不经意间会混淆这两个杯子,也就是说,烟灰经常会被弹进喝水的那个杯子里,而想喝水时,也端起过那个盛满烟灰的杯子。每遇如上情况,他就发誓要改变一下,换一个杯子或换一个烟灰缸都行,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能实现。这有点意思,是说,人的这种境遇太普遍,所以有点好玩。所以,李锋不免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笑了起来,甚至还笑出了声;回声让他醒悟到自己在笑,这又让他羞愧;羞愧又让他觉得是多余……他立即觉得自己傻不啦几在周末跑到办公室来坐着太他妈矫情,所以他立即起身锁门要走。但就是这时候,外甥小清捂着脑袋跑了过来。可以确定,本来小清是没有哭的,因为看到了舅舅,他一下子没忍住,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小清被人打了。

说实话,外甥小清自打进中学以来,作为舅舅的李锋并没有过多地关心。他只是知道小清在自己所任教的学校念书而且成绩很普通而已,别的一无所知。刚进初中那会儿,小清还找过他,问舅舅要些新作业本和稿纸什么的,李锋也给过他一两块钱去校园门外那些花哨的摊子上买点什么,后来就越来越少,以至于舅甥二人在学校很少遇到。现在,外甥陡然跑来找舅舅,因为是站着说话,李锋还是第一次发现外甥小清长大了,比自己高了近一个脑袋,也就是说,外甥也算一个男人了。一个男人捂着正在汩汩流血的脑袋向另一个比他还矮上这么一个脑袋的男人哭诉自己遭人毒打,这多少有点滑稽。李锋因为教学成绩不好,所以也没当过班主任,更没当过干部,所以根本没有处理过这种学生间的斗殴事件。他一下子慌了神。如果不是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是舅舅的话,他可能会继续慌神一会,让外甥多流点血。舅舅这个角色提醒了自己,也鼓舞了自己。他赶紧带这小清出门招手拦了一辆三轮马自达,送后者去乡医院。

在三轮马自达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舅甥二人相对而坐,这让李锋不得不打量一下自己这位外甥。他长得不像自己,不像李家人,如果一定要说像,只能说他像他爸爸,不过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像。小清的穿着风格也与李锋兄弟当年大大不同,脚上是那种在李锋看来大得像船的运动鞋,然后是破了洞的牛仔裤,上衣是敞着怀的羽绒棉衣,露出了里面那件只有夏天才穿的背心。确实,小清的胸肌很发达,这一点倒和弟弟李钢相似,和当年一样,只能让李锋自愧弗如。总体看来,小清这样的学生不是打别人就是被人打,这都在规律之中。但李锋还是打电话给了姐姐李丽。

看来小清伤得并不重,在车上他擦了把眼泪鼻涕质问舅舅,为什么不管那个打他的人?李锋不能说自己没处理过这种事情,更不能说自己怕去了反而也被打了。他只好解释,先去医院要紧。

到了医院,李锋直接找老同学高敏。紧接着姐姐李丽和姐夫就又喊又叫地从医院走廊另一头奔了过来。在整个伤口包扎过程中,李丽脏话不绝咒骂那个毒打她儿子的孩子,并且多次责怪弟弟李锋。

你外甥在你们学校居然被人打成这样,你这个舅舅怎么当的,啊?!

然后李丽坚持要求李锋带着她立即赶赴学校,把那个打人的“操他妈的”学生给揪出来。好在那个“操他妈的”及其父母已被政教主任揪到医院来了。双方家长就此在医院长廊开始互相攻击。李锋觉得自己多余,赶紧溜了。

没出医院,他又叫高敏叫住了。高敏作出要跟他谈谈孙晓华的架势,但被李锋拒绝了。他应付了几句,就赶紧走了。在路上,李锋感到了委屈。不仅是外甥小清这件事,当然也包括高敏打算谈论孙晓华的念头。尤其是后者,让李锋领略到了某种愤怒。也许他最无法容忍的就是和高敏一起谈论孙晓华。到了后来,让自己更为痛苦的是,他介意高敏跟自己谈论孙晓华说明自己和孙晓华那种不同寻常的关系被自己默认了?

2006年和2005年以及所有的年月都没有什么区别,春天是柳树发芽,夏天是绿荫一片,秋冬降临后,整个世界露出了一幅秃头秃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该发育的孩子在这一年按时发育,该结婚的结婚,该死的死掉。天下太平,局势稳定,人们安居乐业。也可以说,童音并未因为有人发育而有所降低,处女依然保持旧有的数目在田埂上行走,在哭声中死掉的那些人呢,则被哭着来到世上的人所代替。换言之,没有人发育,没有人结婚,也没有人死掉。一切都是原样。

只有在这些不变之下才有所变化。这一年结束,李锋他们将永远告别红旗村。赔偿的房子钥匙他们已经拿到,就在镇上那些商品楼之间。当年张亮再三敦促李锋也买房子的事,现在想来显得有点多余和可笑了。怎么样,我不买,还不是也住上了吗?没有人会这么说,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大家并没有急着搬到镇子上住。虽然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但也可以理解为大家还有一季粮食没有从田里收上来,一窝鸡及其蛋没吃完等等。其实红旗村人早已不种粮食庄稼了,大片的旱地被抛荒了。自打被告知要集体搬迁后,大家只负责门前那么一小片菜园了。李锋家的菜园里还有一畦青菜一畦萝卜一畦这个一畦那个。有几个硕大的南瓜因为过了采摘季节没有及时找到收到家里,枯草败落后才露出真容。翻过身来,里面已被虫子吃空,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而已。李锋爸爸不禁在菜园里嘟嘟囔囔叹息不已。他现在什么也不干,每天都待在菜园里伺候那些瓜果蔬菜。其实菜园里的活既轻又少,做惯苦活的人很快就能干完。想当年,瓜果蔬菜就被誉为“副食品”,并不重要,种点菜园完全是配而不配的小事。事到如今,这些干惯了农活的老头老太整天跟这些秀气的农作物拉扯来拉扯去,让他们感到十分害羞。也有点像那些卸甲归田的战斗英雄以杀猪宰鸡来表示当年之勇一样好笑。好笑归好笑,也算顺理成章吧。

妈拉个逼,不搞菜园,搞什么呢?李锋有次劝他爸爸别整天待在菜园里了,后者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被打之后,有次外甥小清和姐姐姐夫回来。作为外公,李锋爸爸还把小清叫到菜园,然后指点各畦蔬菜让他认识,这也包括它们的种植、施肥、除草、治虫、收获等一系列时令和方法方面的具体细节。反复交代、解释,甚至提问,希望以此课堂教学的方式让小清熟记成诵,没齿不忘。确实,小清这代人,虽是农民子弟,早已是五谷不分了。让他们认识认识也没坏处。不过,想一想,李锋又觉得谈不上有什么好处。平白无故地让这些琐碎的事务占据小清有限的记忆容量,想必会影响到他记忆别的东西,可能还真是有害的呢。况且这些蔬菜并不是濒临灭绝的物种,无需那么矫情做作。好在小清并不热心好学,还没怎么着,就嚷着有同学晚上过生日,不在这儿吃饭,没等父母同意,就一溜烟跑不见了。

喝了点酒。

晚饭后,姐姐和弟媳洗锅碗,父亲、姐夫和兄弟二人剔了半天牙,闲着也闲着,然后姐夫提议搞两圈麻将打打。这个提议得到了李钢和父亲的欢迎,也受到了女人们(姐姐和弟媳)的鼓励。不过欢迎鼓励之后,大家才想起来,李锋不会打麻将。

这样也好,顺便教你。姐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