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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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006(2)

我真不会啊。李锋说。

有什么不会的,我们包你今晚上打过就会啦。弟弟说。

他不会就让他不会吧,也好。父亲说。

李丽拎着湿手跑过来说,他不会算了,我来打。

父亲一听不高兴了,因为姐姐一年到头打麻将,很让老子不满意,说,你还没打够吗?

于是,弟媳想打,也没好意思提了。

是在这种情况下李锋提议打跑得快的。“跑得快”是一种极其原始简单的扑克玩法,是个人类的话,大概都会玩。李锋只会这个,而且也不常玩。他确实不好意思扫大家的兴而已。退而求其次,大家也都表示可以接受。然后大家定下输赢规则:只玩一幅牌(去掉大小猫、三个2和一个A);一张牌五毛钱;封门的话,翻番;有炸弹(四个、排除红桃3的另三个3、连花顺)的话,也翻番;有炸弹且封门,就是翻两番。

刚开始,李锋一个劲地输。五十几块钱转眼就被另外三个人瓜分了。然后,李锋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比如手有点抖,说话声音也有点抖,额头上一个劲冒汗。更要命的是陡然说句什么话,完全是嗓子眼吼出来的,尖锐吓人。五十几块钱并不算什么钱,这一点李锋知道。就算五百块钱吧,输了也都是输给家里人,没必要那么紧张和计较。但他还是没法控制这种生理反应,他认为这完全不是输钱那么简单的事情。

输了五十几块钱之后,李锋的运气和牌技开始好转,一连几个炸弹几个封门,出去的钱又以不同的钱币的方式回到了面前。而他当初输出去的那张五十块整钱此时却仍然在姐夫面前,被一包烟和打火机牢牢地压着。李锋觉得,如果自己不把这张本来属于自己的钱赢回来,即便赢得再多也是输。那张曾经带有他体温的五十块钱已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相信只要运气继续关照他,自己那张五十就能够回到自己怀里。届时,如果大家各算自己的输赢感到自己输了而所输的钱正是在李锋面前的话,李锋会毫不吝惜地将本不属于自己的钱还给对方。他多么想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但这是没法说的。这么想着,李锋感到自己有了某种号啕大哭的冲动。

因此,那些因为输钱而引起的生理变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按照规矩,每局赢家负责洗牌,剧烈的抖动使李锋渐渐难当此任,每次都委托另外三人帮忙洗好。大家于是都意识到李锋的身体异常。后来,父亲斜了眼他的长子,叹了口气,说,行了行了,就到这儿吧。

你说什么?李锋不能肯定是否听清了父亲的话,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这句话。

时间不早了,不打了不打了。弟弟大概是想替父亲回答。

为什么不打?

时间不早了啊,李钢有点谨慎地观察着兄长说道。

早呢早呢,李锋无法抑制自己的变声叫道,打打。

大家确实被李锋给震住了,他们有点吃不准李锋想干什么。因为没有先例,很难作出一个对策,只好都盯着激动不已的李锋让震惊在脸上凝固不动。

也就是说,没有人表示打还是不打。但他们说过不想再打下去,所以肯定不会主动替李锋洗牌了。李锋只好自己动手。他两手剧烈地颤抖,艰难地将牌洗好,然后跺得非常非常整齐,无比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中央。如果给这面正方形的桌子分别画上两条对角线,这垛整齐的牌很可能在对角线相交的点上。

一直没说话的姐夫见状,像讨好李锋那样赶紧倒了倒牌,让李锋抓(因为是赢家)。既然如此,父亲和李钢只好出于习惯也抓起了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最后的输赢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后来都不说话,扔出什么牌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叫喊一声,下家看一眼后也以同样的方式扔牌。看起来他们就像机器人那样长久地坐在桌子的四方,头顶一盏100瓦的灯泡,只有香烟的烟雾在灯泡光线所到之处萦绕。经过窗外的人并没有把这家打牌的人放在心上。这么说也许不确,他们正是看到了这个场景,才放下心来干自己的事。

他们是几个偷狗的人。天气凉了,狗肉火锅供不应求。另外,他们很可能就是邻村的那个多年来习惯于偷鸡摸狗的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对红旗村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谁家有狗,知道这些狗将随着红旗村的整体搬迁而沦为沙漠上的野狗。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有理由相信,红旗村的人不会把这些只习惯于在田埂上奔跑和交配的草狗带到镇上的单元楼里,而且即便主人们不忍要带它们一起搬迁,这些多年来忠诚的狗大概也不愿意,仍然会逃离灯火通明的镇上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返回村庄—即便它已是一片沙漠—追寻久远的气味,然后蹲踞在原先属于自己的住址上。既然这样,它们不如在那种命运到来之前死掉。既然死掉,不如被偷狗人扛去饭店卖个好价钱。

关于偷狗人的偷狗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使用一种叫“三步倒”的药。把这种药裹藏在鸭脖子里,然后扔在地上等那些狗吃。狗吃了,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会断气。而关于“三步倒”到底是一种什么药?传说无论人狗,吃了后,走三步就死。乡民们曾因此打趣,走了两步,不迈出第三步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就此问题,李锋曾请教过许多人,甚至还在网上查过。结果一无所获。后来他隐约听到过一种说法,觉得有其道理。即这个被称为“三步倒”的毒药正是生石灰或硫磺之类的东西,被狗咬碎之后,它们粘着唾液在口腔、食道和胃部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烧坏这些器官。不过,消化系统烧坏,不应立即就死。所以李锋认为,在烧坏食道的时候,也很可能顺带着把气管烧坏,也就是呼吸系统烧坏,这样就窒息而亡了。

李锋他们的牌局是被外面村道上那片混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打断的。据说先是一个小孩发现自家的狗找不到了,于是他先是在自家门前叫狗的名字,然后流着眼泪挨家问。

有没有看到我家的小花?

被问的人家一经提醒,也发现晚饭时候没看到自家的狗,于是也加入了找狗的行列。

小花——

大黄——

黑背——

毛毛——

来福——

亨特——

……

更多的是和李锋他们家一样,就叫“狗”,没名字。

狗——

狗哎——

我家的狗哎——

有谁看到我家的狗啦——

赶紧看看你家狗在不在家啊——

……

李锋他们跑出去后,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找了一番他们家的那条老狗。这确实是一条老狗,在前面曾经提到过。它经历了十多年,认得李家四代人。最近几年来,它确实老相毕露,皮毛难看,眼神浑浊,行动也迟缓起来,有时居然像猫那样只爱在阳光下打盹。好几年前,它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年在柴草里生出一窝小狗来了。刚开始,有些不明真相的公狗还试图闻它的阴部并骑上去,无一不叫它一顿绝情的撕咬给撵跑了。最近两年,到了季节,确实已无公狗到李锋家门前来提亲求爱。不仅如此,这只老母狗除了丧失了交配的欲望,也不叫不摇尾不听话不吃什么东西起来。也许正是因为丧失了性欲才改变了它对主人和食物的看法。父亲多次提议要把这条老狗背了。所谓背(第一声),就是勒死。他说,再这么下去,这条狗就成精了。不过,他又摇头,表示,背了这条狗也没用,狗肉肯定老得像牛筋,他所剩无几的牙是啃不动的。你们牙好,想吃吗?李锋他们摇头表示他们也不想吃。这倒不是李锋兄弟对这条老母狗抱有某种人和动物的深情厚谊—事实上在红旗村乃至整个葫芦乡,人们养狗的初衷不仅有看家护院,也包括年底一顿狗肉—而这条老狗年深日久,病体奄奄,很难说没有什么疑难杂症古怪病菌,不吃总比吃要安全。

后来有人在村道上被一个莫名其妙的麻袋绊倒,解开一看,里面正是几只狗的尸体。几户年轻的汉子就说,他们肯定把全村的狗都毒死了,但人手少,一时弄不走,说不定待会儿还会回来取。于是这几个年轻汉子又把麻袋扎好,放回原处,提议老弱病残全部回家,胆子大和有力气地埋伏在村道左右的黑影下,一旦发现偷狗贼回来,就一起上去将他们逮住。

李锋一家人对此并不热心,那么一条老母狗,被偷就被偷了吧。所以一家人都回到了屋子里。姐姐李丽和姐夫也没走,好像不等到外面那些埋伏在黑影下的人将贼抓住就走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似的。当然,打跑得快的情绪早已荡然无存,李锋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生理反应而暗暗羞愧。

一家人坐在堂屋,只有闲聊。因为老母狗,他们想起了过去的年月,想起死去的奶奶和妈妈,想起他们确实即将要告别红旗村了。这真的有点让人产生恍然如梦之感。除此之外,一家人也不免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表达了好奇和向往。关于这一点,只能集中在家庭收入上。按照现在没分家收入可以合计起来算的话:父亲没地种也因年老不开马自达了,无收入;李锋一年收入大约两万;李钢虽然工资不及哥哥,但当村干部,外快较多,能有三万;弟媳打工,也有个一万五。三个人收入加起来能有六万五。至于分到的那六套单元房,如果李钢和弟媳住一套,李锋和父亲住一套,剩下四套全租出去的话,按照葫芦乡现在的行情,大概每年额外有四万。当然,如果不分开住,租出去五套,还能多一万。总之,他们李家一年收入十万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了。十年后呢,就是百万。

我们家也是百万富翁啦!这确实是一件让人想了十分高兴的事情。

一家人正算着,忽然听见门外面有动静。先是悉悉索索,然后呼哧呼哧。听起来确实像有人在贴着他们家的墙根在惊恐万分地走动着。很难说不是那偷狗的家伙回来了。李钢和姐夫训练有素地分别操起扁担和一张方凳向门口靠近。李锋紧张极了,他甚至都想象到那个偷狗的家伙被弟弟和姐夫砸得脑浆四溅的惨象。

正当弟弟李钢打算拉动门闩猛地打开门向外砸去的时候,门下那个专供猫狗鸡鸭通过的洞里探出了一个脑袋,它环顾了窒息等待的人群,这才放心地将自己的全身给拉了进来。

李锋家的老母狗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