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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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2(1)

李丽是来年春天劳动节嫁出去的。李锋的姐夫并非他所想象的有钱人,那个白色轿车不是他家的,而是乡政府大院的,轿车也不算姐夫的交通工具,而仅是劳动工具。姐夫只是个司机而已,他的工作就是开着这辆车将乡里的干部送到各个酒席上,然后再分别将他们拖回家。有时干部们喝多了,吐在了车上,姐夫还得亲自或叫父母帮忙清理那些秽物,姐姐嫁给他后,当然也要加入这一清理队伍。姐姐一边清理这些呕吐物,一边呕吐,因为她怀孕了。

姐姐的呕吐是在劳动节前开始的,所以结婚显得过于紧急了点。姐姐出门那一天,李锋他们学校仍然要补课。但姐姐结婚这样的事,使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请假,不去上课。这让他感到相当愉快。他真希望家里多有几个需要结婚的姐姐。可惜只有一个,所以他那天起得很早,下决心要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一天。

但全家人以及亲戚等了很久,到了将近中午,娶亲队伍才到。除了那辆白色的轿车,后面还有一辆中巴车和一辆手扶拖拉机。这辆中巴车也是乡政府的,李锋一眼就认出这辆中巴车是乡里拖死人火化用的。那个在雪地里滑倒后死掉的老头就是乘坐这辆中巴车被送进城里的火葬厂被烧成灰然后又被盛在骨灰盒里被他儿子像抱个婴儿那样抱回来的。乡下人热爱睡个棺材土葬,葫芦乡的老年人越来越怕死,因为一死就要被烧,那得多疼。他们都和李锋奶奶的想法一样,希望自己努力活长点,一方面对早已死掉的爷爷哀悼不已,一方面等待,看看政策有没有改变。那些没等到政策改变的人,如李锋爷爷和雪地老头,硬是被烧掉了。全家人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早些时候,有大胆的人家,半夜出殡,偷偷将死人埋掉。李锋晚上看书学习出门撒尿时就看到过好几次这种出殡队伍,这个队伍披麻戴孝,在黑暗的夜晚泛着冷静的白光,为了不声张,送葬队伍既不吹打,也不号哭,只有沉闷而急促的脚步声,像一支衔枚而走赶往偷袭现场的急行军。据说有被发现后开棺当场焚尸的。总之,政府发现不是办法,所以额外拨款买了这辆殡葬中巴车,免费将死人送往火葬厂。好像真的发生了作用,这几年来,李锋晚上出门撒尿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支夜行军了。当然,现在使用这辆车来迎亲也非姐夫的独创,葫芦乡许多人家迎娶新娘都会动用这辆车,因为汽车总比拖拉机高级一点好看一点,另外,不要钱。即便那些迷信认为不吉利的人,考虑到这一点也欣欣然前往预订。扫除晦气的办法正是李锋所看到的,在这辆车上披红挂彩,挡风玻璃上贴了个大大的“囍”字,真的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死相,而只有喜气。

按照葫芦乡的规矩,迎亲队伍来了,新娘家要赶紧把门关起来,然后和新郎家的迎亲人员隔着门进行一番谈判。也就是要开门钱,红纸包子什么的。李锋很想表现一下,带着弟弟李钢从门缝里要了好几个红纸包子,打开一看,都是五毛一块的小钱,兄弟二人十分不满意。商量的结果是,不搞他个二十块钱以上,绝对不会轻易将姐姐出手。这时候门外迎亲的人显然不耐烦了,说这一环节仅仅是个风俗而已,适可而止即可,而李锋却如此贪得无厌,成心是在破坏婚礼。李锋透过门缝看到说这话的是个穿着时髦也很好看的姑娘,以前在姐夫家吃饭时见过,是姐夫的表妹。穿了一身新中山装的李锋爸爸这时候趴在窗台上看了看天,又回头冲堂屋正中的那个挂钟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就开门吧。李锋注意到,爸爸趴窗台的动作使之胸前蹭了一大块灰尘,非常扎眼。李锋低下头,考虑到开门后外面那个漂亮姑娘会发现阻拦她的人是自己,就命令弟弟,你开。然后赶紧跑向姐姐的房间。

姐姐和妈妈在床沿上相对而坐,窗前站着姑妈,三人眼睛都红了。李锋进来,她们也没抬头。这让李锋觉得莫名其妙地害怕。在李锋看来,姑妈难过倒也没什么,妈妈怎么也难过呢,姐姐这么多年很少住家里,每次回家也往往还要和妈妈要吵几句,妈妈总在最后气愤地吼道,你赶紧嫁吧赶紧,随便嫁给哪个!现在怎么就搞得依依不舍起来了呢?好在姐姐终于抬头冲弟弟笑了一下,然后询问了外面一些情况。李锋都一一照答了。

等迎亲的人都吃了茶叶蛋喝完了茶,李锋就背起姐姐到那辆轿车上。李锋的力气有限,虽然只有几十步路,但李锋还是停了一回,使姐姐不得不落在了地上。众人看了都笑了起来。这时候那个姐夫的表妹还上前拍了拍李锋的肩膀,说,小伙子,加油。李锋脸一红,这才鼓足劲一口气将姐姐背上车。

李锋全家,包括姑妈一家、叔叔一家都乘坐那辆中巴跟随前面的轿车去了姐夫家。要叫奶奶上车,但她死活不依,为了阻止众人,她故意不穿干净衣服,蓬着个头,两只大爪子死死揪住门框不放。她说我不能坐汽车,一坐就晕车。大家就说,那你坐拖拉机吧。她又说,不,你们都去,家里就没人了,我看家。拗不过她,大家只好全部上车,走了。李锋透过车窗玻璃看到奶奶在门前拍了拍她那个脏兮兮的围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因人多而打翻的淘米箩,很轻松地返回了她那黑暗的门洞。

姐姐出嫁后空出的那间房并没有如李锋兄弟二人所愿腾出来给他们,家里的一些露天摆放在院子里的东西要运到家里来,这其中有用于扎蔬菜大棚的竹竿和一些将来盖房用的钢筋。也就是说,他们兄弟二人还是要住在一起,这让他们十分气愤,也对互相十分厌烦,觉得对方真是多余。但姐姐那张床被他们搬了进来,这样一来,兄弟二人开始分床睡了。这多少让他们感到舒坦了点,虽然刚开始都会觉得自己的床无缘无故宽敞了那么一点,经常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横在了床上。

但不久之后,兄弟二人还是打了一架。亲兄弟干架在葫芦乡和红旗村司空见惯,李锋的爸爸和叔叔已人到中年,他们多次摩拳擦掌、互不相让地干过。不过,李锋兄弟这场架仅限于家庭内部,地点也在他们二人共有的房间,时间是晚饭后,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事情是这样的,正在看书的李锋被弟弟那双臭脚熏得受不了,于是命令弟弟去厨房弄点热水洗一洗。命令,哥哥对弟弟说话的口吻一直如此,李钢忍受了十多年,就在前不久还忍了一次。那次是因为哥哥要求他把那个二人共用的随身听拿出来,而他当时正在听一盘小虎队歌曲磁带,而这盘磁带是当天刚从同学手上借来的,明天就得还给人家,不连夜听完是不行的。然而哥哥的借口是听英语磁带,理由比他要冠冕堂皇得多。如果争执,自己理亏,反而只能招来父母一顿训斥,灭了自己威风,长了哥哥志气。自己成绩不好早已是父母家人拿在手里用来搞他的把柄。成绩不好也就算了,恰恰家里还有个学习好的哥哥,这真算是投错了胎。李钢现在和王奎同班,已升了初一,二人关系要远远超过和李锋的关系。王奎学习不好,这是原因之一;二是他跟王奎很谈得来,比如这盘小虎队的磁带就是王奎的。也就是说,和王奎做兄弟肯定比跟亲哥哥李锋做兄弟要强那么一点,这是勿庸置疑的。可惜老天偏偏给他摊上这么个习惯于对他发号施令的书呆子哥哥,这能怪谁呢,只怪自己命苦。所以当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取下那盘磁带将随身听扔给了李锋。动作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但问题在于,后来他一觉睡醒,发现自己那盘磁带不在枕头下了,而是未经自己的同意就自作主张跑到随身听机子里面去了,而耳机正塞着哥哥那两个该死的耳孔。很显然,哥哥看完书爬上床之前,趁自己睡着将那盘磁带偷过去听了。这也没什么,李钢胸怀广阔,不与人计较这个,况且偷自己磁带的还是亲哥哥呢。令人气愤的是,哥哥一夜没有关闭随身听机子,任由那两节自己花钱买的新电池耗费个狗日干净。这使昨晚的计划遭到了破坏,他当时之所以那么果断地把机子让给哥哥,是他打算清早起来听,加上上学路上的一段时间,勉强可以把那些歌曲听完。当然,正如哥哥被他叫醒后所说的那样,可以上学时二人一道,经过小店那里买两节新的还给他。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哥哥总是自以为是,只按自己的思路考虑问题。其实事情从来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迟了,已经迟了。兄弟二人当天早上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李钢一气之下,没吃早饭就去上学了。临出门,他对妈妈吼道,以后不要给老子煮鸡蛋了,老子不要,你实在想煮,都给他(哥哥)吃吧。关于早饭煮个鸡蛋,这是红旗村的一个传统,专门用来滋养家中的读书人,觉得鸡蛋可以补到脑子上去,使吃鸡蛋的人更聪明,书念得更好。在李锋家,也只李锋有点读书人的架式,但为了表达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朴素情感,只好迫不得已地在给李锋煮蛋的时候也给李钢煮个。当然,这也成了李钢落给他们的一个把柄,他们动不动拿“蛋你是白吃了”、“不要辜负每天早上那个鸡蛋”这样的话批评和鼓励他。当然了,后来李钢还是如约每早和哥哥一起吃蛋。毕竟那个鸡蛋比粥好吃多了。那粥算个屁,既不顶饿,味道也像鸡屎,还是鸡蛋好吃啊,尤其是未煮全熟,蛋黄还在流淌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