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说,随身听那件事即已埋下了兄弟干一架的伏笔。一场恶斗在所难免。李锋毫无察觉地按照十多年来惯用的口吻命令李钢去洗他那双臭脚,后者根本不理他。当然,这也算是李钢第一次违背兄长之意,心里确实有点忐忑,静静地躺在床上内心紧张地等着后面发生的事。李锋发现自己没有叫得动弟弟,不耐烦地又多叫了几次,并且对李钢的蓄意抵抗毫无知觉。他还准备多叫几次,但这时候李钢实在不想等了,要来你就来吧,于是他就躺在床上大叫了一声:老子就不!为了提高声音的力度,他闭上了眼睛,全身也因为使劲而在床上由头至脚像波浪一样起伏了一下。这一声“老子就不”除了被李锋听到之外,就睡在他们隔壁的父母也听到了。尤其是李锋爸爸,他没想到家里还会另有“老子”,但他和自己兄弟也爱这么说话,互相都自称“老子”,甚至整个红旗村整个葫芦乡的男人们都爱这么自称。所以他也没动,和老婆一起静听事态的发展。李锋听后的表现也很正常,太正常了,弟弟反抗自己的命令贯穿了前者的整个成长史,让他意识到反抗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给其一顿教训也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教育。然而没想到的是,李钢早有准备,在哥哥将手伸过来之际就敏捷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截住了哥哥的手腕。哥哥一使劲,李钢就训练有素地顺着前者的力道将其胳膊别到了他的身后,让他那只手成为一个废弃的武器。哥哥于是只剩下两条腿和一只手了,但又因为角度不对,他那三只可用的武器很不得力,派不上什么大用处,除了毫无目标的瞎打乱踢,别无他用。弟弟的力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超过了他。李钢已经光着脚跳到了地上,天气有点凉,地面也不平整,这些都被他的脚体会到了。然后很自然地,就像在操场上经常跟王奎练习的那样,使用一条腿一袢,哥哥李锋就翻身倒在了地上。动作之轻捷优美反衬出了这个书呆子哥哥的无能和可笑。倒在地上的哥哥自然是恼羞成怒,他想迅速爬起来,结果不太顺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头有点晕。好在他终于爬了起来,然后从书桌上操起一本物理教材就想打,可惜被闻风而至的父母阻止了。李锋一直都想,如果不是父母当时及时赶到,他肯定会用物理书的书脊砸破弟弟的头,肯定。他太气了,尤其是父母把他按在床上之后,他甚至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一向只被自己欺负的弟弟不费吹灰之力地放倒在地上。他简直不敢看躺在地上的自己,那个不知廉耻没模没样躺在地上的人怎么能是自己呢。此时,骄傲的弟弟光着臭脚丫子站在地上把脸偏向一边,任凭父母的训斥一语不发。后来他们的父亲被他这种死不认罪的态度惹恼了,一掌操在弟弟的后脑勺上才使他也像哥哥那样哭了起来。
作为两个干架的儿子的父亲,面对此情此景确实难办。哥哥居然给弟弟打翻了,而且还哭了。弟弟呢,得胜地在一旁抖动一条腿。按理说,哥哥打弟弟,往往父母要出于保护弱者的立场来训斥哥哥,以前也都是这样。情况变化之快,确实出人意料,让人接受不了。父母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过分地抚慰哥哥让他们都觉得难为情。李锋更接受不了,父母的保护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尴尬之极,所以他也很抵触。也就是说,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新情况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但父亲毕竟是一家之长,在此关键时刻,他必须有所作为。为了顺应变化,家庭政策做点调整是必要的,所以他上前给弟弟来个操头非常及时、准确。弟弟识时务地哭一把也很及时、准确。不过,李钢的哭肯定不是父亲那一个操头打疼了他。同理,他虽然面对父亲的训斥,之前表现相当傲慢和不屑,但心底还是有所恐惧,至于为什么,他还想不出来,而且感觉起码得花十年工夫才能想透,这真叫人绝望。换言之,他也被面前这个新情况吓住了,虽然这个新情况是他蓄谋已久、艰苦奋斗的结果,但当它真的实现,居然跟梦一样显得那么不真实。
结论是简单的,弟弟李钢,发育了。不久之后,李锋爸爸操起早年学过的瓦匠活,凑了些残砖断瓦又盖了一间坯房。他们把那些搬进李丽房间的东西又搬到了这间房里。自此,兄弟二人彻底分居了。
这场架让兄弟二人持续了半年时间不说话。整整一个暑假,他们都没像往年那样一起下河游泳,一起在大雨天到沟沟汊汊里搞鱼摸虾。当然,李钢还是热爱下河游泳,热爱搞鱼摸虾,跟李浩一起,有时也和王奎一起。李锋不跟他们一起,他们都是差学生。李锋越发地刻苦了起来,按照别人教导的方式那样,在三伏天拎一桶水放在桌下,然后将两条腿浸泡在里面看书写字。但还是热,可能是头顶那个微风吊扇的问题。这个微风吊扇就像只大蚊子那样给他点微乎其微的风,而且有一个叶片总是容易松动,需要每隔两个小时拧紧一次,就算拧紧,在旋转时也要发出一些吱嘎吱嘎的钝音,枯燥到了极点。这是公平的,李钢的那个微风吊扇大致也差不多。这是他们夏天唯一的驱暑工具。所以,坐在桌上看书和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李锋还得每天移动它两次。拧紧和移动,是他唯一的娱乐。有时他也会抬头看一眼窗外耀眼的酷热,巨大的泡桐树在雨后散发着呛人的花香。路上打着赤膊的男人和半打赤膊的女人,此时此刻似乎都让他感到十分遥远。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而这种抛弃又被他接纳,逐渐感到是种财富,是种正在积蓄的仇恨,使他空荡荡的内心充满了落寞的快感,和一种软弱构成的力量。只有张亮来时才能稍稍改变这一点。
张亮一到李锋的房间,就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个内裤。虽然李锋自己在家里一直是这样的,但还是觉得张亮这么做有所不妥似的。可能是张亮的体毛太过发达,凡是男子青春期后长毛的地方,张亮都超乎常人地长密了。大多数人不长毛的地方,张亮也要长,比如胸部和下身介于肚脐地带。这么个毛乎乎的张亮突然出现在李锋的房间,加上前者话音洪亮,使李锋感觉,张亮在大太阳下猛蹬自行车攒起来的体温充斥于整个房间。不过,这仍然没什么,李锋对张亮的到来还是感到很快乐。
张亮因为没有追求到蔡勤而改弦更张开始搞学习了。同时,他也读了许多名人传记,尤其是一些战争狂人和共和国开国将领的故事。这使张亮的谈吐看起来相当博学而有雄心。在李锋看来,张亮将来或许会和他所谈论的那些人物一样,比如“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比如“成王败寇”,比如“大丈夫志在四方”。这些宏大的生活场景和志向才是张亮现在决心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的原因,只有多念了书,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名人传记几乎都在说明这个道理。
前面已经说过李锋他们年级将分快慢班,幸运的是李锋和张亮都分在了快班。这对李锋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但对张亮来说确实是个鼓励。这也是后者决心放弃蔡勤而潜心学习的原因吧。于是,张亮开始揪过桌上的笔和纸,开始把他们班级名列前茅的同学按名次一一写下来,直到他自己第十八名为止。然后是一个向上的箭头,直指李锋名字的下方,张亮说,他打算下次超过前面八个人,使自己的成绩跃居全班前十名。李锋正好是全班第九名。张亮这么搞,虽然有点过于急迫和不现实,但多少让李锋感到了一点紧张。如果张亮真的赶了上来,只在自己名下,那他觉得是很可怕的。因为自从这位老同学和他认识以来,成绩一直比自己低一个档次,让他赶上来会让自己很没面子。
所以,李锋就会及时打断这些谈话,岔开话题谈点别的。于是他们又谈起了蔡勤。蔡勤和李浩一样,因为成绩不理想,只分在了慢班。这个班的教学任务是让他们顺利地初中毕业。
她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吗?李锋问。
哦,张亮不动声色地说,她现在一个月能挣五百块钱了。
操,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卖肉。
哈,李锋不仅被他逗乐了,瞎说了吧。
没有,张亮虔诚地说,真的。
无论张亮怎样虔诚,李锋也不可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他只是听说蔡勤跟本校职高的一名男生打得火热,他想问张亮的是这个情况。
张亮又虔诚地说,那是真的,他刚才来的时候还看见这对狗男女在学校附近的桥头说着什么呢。
他们看见你了吗?
看见了。不过我只当没看见他们。
学校附近的那个桥头是李锋他们学校男女学生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也是地痞流氓啸聚斗殴的好场地。李锋每次经过桥头,要么看见一两对男女,要么看到那些坏学生和社会上的小青年在抖腿吹哨子。说实话,李锋很害怕经过桥头。可惜的是,那是他上学和放学的必由之路,就跟改革开放是社会主义建设的必由之路一样。李浩和王奎确实经常站在桥头,虽然他们不会把李锋叫下来顺便要点钱没钱就抽个大嘴巴屁股上踹一脚什么的,但他们看着自己的那种笑容让自己很不自在。有一次孙晓华经过就被他们叫了下来,他们没有问孙晓华要钱,只是出于小学以来的惯性戏弄她。孙晓华的爸爸是个孬子,经常站在马路上大吼大叫,喜欢捉住来往的小孩给一顿打。大家从小就怕她的爸爸。这也是孙晓华多年以来饱受屈辱并且坚强不屈敢于和坏男生战斗的原因。她总是会威胁那些胆敢欺负她的人说,我叫我爸爸打你。就没人敢和她打了。现在他们希望孙晓华继续说出“我叫我爸爸打你”的话来,但是孙晓华不可能说了。所以她就哭着大骂他们。李锋那次经过时,看到孙晓华哭的样子,后者也看到了他。李锋就看看自己的堂兄弟李浩,而李浩就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这让李锋无比伤心,他对孙晓华充满了愧疚,对自己充满了失望。
李锋对张亮说,我有时真的很希望自己学习不好,我讨厌学习,你呢?
张亮没想到李锋会说出这种话,愣了一会儿,然后又愣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来。
后来,张亮提议二人下河去游泳,李锋不想去,因为他知道李浩、李钢和王奎午饭后刚去,怕遇见他们。但他不好说什么,还是和张亮一起去了。在河面上,那三个人正在或沉或浮、大呼小叫,看到李锋和张亮来了,也叫他们过去。二人彼此看了一眼,过去了。脱裤子时,他们看了看岸上,发现李浩、李钢和王奎的短裤分别堆积在草上,所以他们也光屁股下河。结果河面上传来暴烈的笑声。于是他们害羞地赶紧跳下了河。李锋和张亮一点也不知道,前面三人并没有脱光,他们已经学会了在夏天穿内外两条短裤的习惯。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李锋和张亮只好又游回岸边,然后捂着下体哈着腰胆战心惊地爬上岸抢回自己的短裤,然后快速地在水里套上,好像岸上的芦苇和庄稼全是他们的女同学一样。
五人在河里浸泡了很长时间,他们比赛扎猛子去抠一把河底冰凉的淤泥,也比赛看谁先游到前方那块水草附近。后来他们游到了鱼苗场附近,打算偷那条水泥船划着玩。看鱼人不在,凉棚下那条巨大的狼狗发现了他们,疯狂地叫,拴住它的那条铁链也哗哗乱响。他们于是改了主意,决定逗一逗这条凶恶无比的狼狗玩。张亮为了出风头,甚至把自己的屁股伸在那条铁链的半径边缘,狼狗的血盆大口几乎与之摩擦。大家看了都感到快乐,也纷纷对张亮有种有量表示赞赏。正在这时候,从芦苇丛中突然蹿出那个看鱼人。他脚蹬长筒雨靴,头戴草帽,手持一把鱼叉冲了过来。承包鱼塘不是葫芦乡所有人都能干的,此人和他的狗一样也十分凶恶,早年坐过牢,身上雕龙画虎的,乃红旗村一霸。大家见状,吓得四下逃窜。李锋感到两腿发软,但勉强跑了几步,还是和别人一样跳进了河里。此时他觉得两条腿就像瘫痪了一样,好在还有两只胳膊听话,使劲划啊划,终于划到了他们下河的地方。另外四人也先后抵达,隔岸的看鱼人用粗话大骂了他们几句也就算了,并没有像他自己所扬言的那样要划着船过来追赶。五人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岸上歇一歇。
是王奎发现了情况,大家只听他“啊呀”一声,李锋,你的脚!
包括李锋自己这才发现左脚正在流血,伸到水里洗过,瞬间又为汩汩鲜血所弥漫。但大家还是发现了这是一个深而大的伤口,究竟是踩着什么,谁也不能确定。为了阻止流血,按照土方法,李钢跳到河里抠了一把淤泥将李锋的伤口堵上,然后用自己那条脱在岸上的短裤将李锋的脚给包了起来。血确实不再流了。
不能走动,一左一右两个人扶着用一条腿跳着走也太麻烦。还是李钢背起了自己的哥哥。路上李浩、张亮和王奎要求换着由他们背,均遭到了李钢的拒绝。一行人半途谁也没走,一直陪着李钢把李锋背到大队保健站清洗、包扎好,直到李锋的父母闻讯赶来。
李钢背着李锋的时候曾悄声问:阿哥,你没的事吧?
李锋说:毛弟,我头有点昏。
李钢没有立即加快脚步,而是一下子哭了出来,然后大骂一声那个看鱼人“我操你妈的”,这才咬上牙背着哥哥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