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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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93(1)

有必要交代一下葫芦乡的情况。葫芦乡位于城北以北,但并不在江北,而是在江心,四面环水。它是一个由上游的愚民经过数千年的环境破坏,即大量砍伐树木造成水土流失然后在下游地带冲积而成的洲地岛屿。从这一点来说,葫芦乡之所以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本身就形迹可疑。也正因此,它没有所谓悠久的历史,更无土著居民。所有的人口都是早年背井离乡漂流至此的难民。刚开始,他们操持着形色各异的方言,维系着各不相同的传统。因祖籍遥远,祖宗不佑,百年来的交融使他们不得不互相妥协,融为一体。不过,它虽然距离城市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当地人因为独特的历史和四面环水的交通问题而与市内操持着完全不同的语言。在这块土地上,种地抗洪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政府的介入是1949后的事。那年头,和所有的地方一样,少部分人被划为地主(如高敏的祖父),绝大多数人被首肯为具备革命才能的贫下中农。经过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之后,1980年代,葫芦乡公社也开始了承包责任制,土地、鱼塘和稀有的几家村办工厂都先后被私人或集体承包,继而是更为激动人心的脚步再大一点的改革开放。农民们先是充满激情地种出了大量的粮食,每年分两批或上缴或卖给粮站,后来,他们才意识到种粮食简直是对土地的不尊重,因为搞不到什么钱。到了1990年代他们才开始种植蔬菜,继而种植大棚蔬菜,也就是反季节蔬菜,然后收割清理,以二八长征牌自行车驮上两大篓子(大约两百斤)赶早班船进入城市卖个好价。与城市的交流增进了,收入也提高了,但这仍然无法改变农民应有的艰辛。李锋他们自小就非常怕干农活。他的父母经常割了两大竹篮韭菜吭哧吭哧一担挑回来,然后把兄弟二人也摁在小板凳上和他们一起择韭菜。韭菜是非常难搞的蔬菜,最要命的是它需要一根一根择,这种劳动按典籍中的记录,好像也只有古时候年轻守寡的妇女才能干得出来。一家人从早到晚坐着一动不动择韭菜,到了午饭后,眼看大功告成,全部搞完,这时候,李锋往往发现,他的爸爸又挑两大篮脏兮兮的韭菜回来啦。这还只是清理蔬菜,种蔬菜有多苦,李锋他们不太了解。总之,只要是个人而不是畜生和机器,没有不恨干农活的,即便是李锋干了一辈子的父母。忙完一天活之后,他们经常艰难地、骨骼发出响声地躺倒,然后冲着破败的屋顶唉声叹气。而李锋他们如果因为父母逼迫干农活而牢骚而流泪,父母就会说,有本事你就考出去,有本事你别当农民。

李锋的姑妈一家当然是城里人,这不用说了。姐姐和姐夫虽然不是城里人,虽然看来也不用受农民的苦,但他们只是个农民工而已,保不定哪天就被人家赶了回来,还不照样种地。高敏一家因她爸爸是暴发户,另当别论。正途也就是李锋和张亮他们所努力的那样,好好学习,考出去。在1990年代的葫芦乡,好好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考出去不当农民,统招统分还转户口,有了公家人的粮油关系,而跟别的毫无关系。所以,比较时髦的干法是,初中毕业报一所中专学校,考进去后就一劳永逸了。每年八九月份,葫芦乡的人都能看到中学里那几个教师骑着自行车冒着酷暑在村庄大路上跑来跑去,他们所到之处一律鞭炮齐鸣,说明这一家的孩子考上学校啦。当然,考上的是少部分,他们让大家嫉妒。大多数人有四条出路:一,补习一年,以往届生总分需要加上三十分的资格参加来年的中考,考不上,再补习,再考,直到年满十八岁国家不给你考为止。李锋他们的老师除了给他们上课,每天也要骑上车到光明大队的那间公房里临时开辟的补习班给往届生上课。二,够得上高中分数线的,去城里寄宿读高中,三年后考大学。这一条路因为耗资太巨,而且过于渺远,几乎不为葫芦乡人所取。三,读职业高中,学手艺或种地,然后婚嫁生育,还是以一个农民的身份了此一生。四,不怕死,铤而走险,打架斗殴,烧杀抢掠,最好坐几年牢再出来,相当于大学毕业,大家见了都怕,日子也很舒坦。关于这第四条路,正常人家当然不希望子女会如此,但一旦他们真这样了,家里人也确实是没办法了,管不了了,听之任之。没出问题,家里人不妨也跟着威风威风,享享福。闯祸了,家里能帮上就帮,帮不上,他爱坐牢坐牢,爱枪毙枪毙,付个五毛三分钱子弹费,完。

在李锋填报志愿的时候,姑妈一家应邀也来了。但姑妈的参考意见使家庭发生了争执,也使本来头脑一片模糊的李锋更加模糊。姑妈坚决认为,李锋应该报高中,将来读大学。李锋爸爸反驳道,那得太多钱,家里没有,还是念个中专好,不仅不要钱,国家还发饭菜票。姑妈说,你们夫妻干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一点积蓄,尽量供应吧,到时候不够尽管向我开口要就是。这时候一旁的奶奶赶紧心疼女儿道,那怎么行,你家你日子,他家他日子,他有钱,不要你的不要你的。李锋妈妈听了不高兴了,把筷子往碗上一顿,冲奶奶喊道,我哪里来的钱我哪里来的钱,小丽刚结的婚,买嫁妆不是钱?两个东西念书要吃要穿,你呢,每个月一粒米也不少你的。说到这里李锋妈妈哭了起来,眼看又要盖房子,你当我们是畜生啊,累得要死啊累得要死,我哪里来的钱我哪里来的钱。李锋妈妈一哭,大家都不说话了。姑妈脸面搁不下,跑到叔叔婶婶家去了。总之,这让李锋十分烦躁。弟弟李钢当然事不关己,早已出门玩去了。李锋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然后鼓足勇气到了叔叔家,打算跟姑妈好好谈谈。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婶婶在说,别听她的,小丽嫁妆他们两个可没掏一分钱,都是男方的。见李锋来,就不说了。李锋局促地站在姑妈面前,说,姑妈,我也不打算上高中了。姑妈说,不读大学不会有出息的小锋,你要好好想想,再说了,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懂。李锋就说,我怕自己上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学。为了说服别人自己读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他不禁使用起老师们爱说的那些词来,我觉得自己没有潜力,没有后劲。姑妈冷笑不屑道,切,你怎么知道你没潜力没后劲,你懂个屁!李锋一怔,他还从来没有想到大学教授的姑妈会说“屁”字,这对李锋算个很大的见识了。所以他也放松了不少,就直说了,我觉得自己先念个中专也好,以后再说嘛。姑夫在一旁点点头,对于李锋的这个说法表示赞许,然后对自己老婆道,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嘛,计划不如变化,你我年轻的时候知道现在能这样吗?姑妈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上工,姑夫是下放知青,也在生产队上工。后来恢复高考,他们才渐渐有了现在的生活。姑妈不服气了,说,这怎么好比,我说你就这点差劲,只有以今度古,哪里有拿古说今的道理。于是姑妈夫妻二人争执了一番李锋所不懂的大道理。果然是大学教授。直到他们争执够了,这才想到被撂在一旁的李锋。姑妈自作主张地替李锋总结道:你能替父母着想,帮他们省钱,这份孝心很好,不过,在你姑妈我看来,不读大学对你这代人来说,将来会遇到很多麻烦事,甚至会失掉很多机会。当然了,机会也在于把握,在于自己,你和你父母还是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仅是参考意见嘛。李锋点点头,觉得姑妈讲的都很有道理,然后就回了家。回到家里,他父母问姑妈都说了什么,他却难以把姑妈的话转述给他们,因为从葫芦乡的语言方式上来看,姑妈说的都是空话。最后,父母也拿不定主意,怕自己耽误了儿子将来被儿子怨恨,所以,叹了口气,说,还是你自己看吧,并补充道:谁叫我们没文化的呢。

众亲友纷纷赶来提出参考意见令人眼花缭乱,问题在于,李锋对自己中考是否能达到录取分数线一点把握也没有。书本内容早已结束,他们复习了也已整整大半年,从头到尾地复习,颠来倒去复习,总之就是复习,而复习的形式和内容没有别的,就是无穷无尽的习题。他有时觉得所有的习题都是那么简单,就好像编者仅仅是出于甄别人群里是否有傻子的目的。有时又觉得这些题目真是高深莫测,叫他不知从何下手。如果真是这样,那可能是个在应试过程中的状态问题,也就是说,状态好点,就不存在问题了。然而不幸的是,当他觉得答题流畅、把握十足的时候,往往成绩并不和状态成正比;而当他觉得思维枯竭乱写一通,当然多数会如他所料成绩糟糕,但也时有例外,搞得他不知所措。这都说明什么呢?说明一切都处于不确定之中,起码成绩是他所无法把握的。作为一个学生,连这么个东西都无法把握,至于众亲友帮他幻想的那种种前途又怎么把握呢?

上述只是原因之一。另外,李锋在中考前整整一个春天都一直处于烦躁之中。因为是行将毕业的人,而且都是所谓好学生,学校对他们管理并没有外界所认为的那样严格。李锋他们可以偶尔迟到早退,情绪不好也可以不参加广播体操和升旗仪式。有时李锋会和张亮一起爬过校园围墙,置身田野。农民们此时正忙于把或干或湿的草堆积起来焚烧。那些烟非常浓烈,无比呛人,迫使他们赶紧逃离。当他们站在围墙顶端俯视广袤的田野,草帽点点,青烟一柱,远处则有巨轮的长鸣悠悠传来,这才使他们想到更为广阔的世界,这种广阔因为无边无际让他们向往而又害怕,让他们激动而又茫然。

确实如此,除了张亮,李锋根本没有朋友。对于唯一的朋友张亮,他又觉得跟此人交往毫无生趣,起码他觉得张亮毛发太过于浓密了点。坐在前面的女同学早已不是蔡勤,起码从众所周知的情形上来看,蔡勤已结交了她的第四任男朋友了。而这些男朋友,要么打架出色,要么身材高大英俊,还有个在一二·九文艺会演上跳霹雳舞,这统统与李锋无关,因此李锋永远别想和蔡勤搞点什么,即便后者真如张亮所说的“卖肉”,李锋也别想买到一两一钱。这时候他反而想起了高敏。也可能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了高敏了才想的。

不过,不久之后他们还就真见到了。

葫芦乡中学应届毕业生每年在参加中考之前需要进两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