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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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94(1)

李锋所读的师范学校就在市内,与葫芦乡仅一江之隔。这所学校也是多年来该乡毕业生的习惯选择。红旗小学的王老师毕业于这所学校,葫芦乡中学有近一半教师也曾在此就读。李锋无意于步前人后尘也当一名教师。前面已说过,李锋在报考志愿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他完全是信手乱写,西安、辽宁和河南。他不记得自己填写过师范那一栏,既然已被录取,那就算填写过吧,就算自己从小就立下志向长大了当一名人民教师吧。那些比喻都是经典的:铺路石,让后人踩着自己奔向光明的前程;红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粉笔,在岁月中与黑板摩擦,书写人生的乐章,直到化为飞尘。行业上的自我认定也是相当崇高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最”,也就是无可企及的意思。没错,李锋他们目前确实被作为被教育者那样对待,并无为人师表者所能得到的应有的尊敬和爱戴,但这就如贫农翻身得解放或苦媳妇熬成婆那样,不过几年,他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为教育者了。说实话,这一前景多少让人感到有点解恨。当然,在具体的师范学校学习生活中,绝大多数同学对未来的教师生涯还是懵懂无知,他们只能顾到眼下的日子该怎么打发。是晃着膀子每天打打球就这么混混呢,还是搞个小恋爱谈谈?难不成还得好好学习?!

1990年代的中专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据说其数量远高于大专院校学生。在他们之间流传着一句针对学业的口号,即“一百分浪费,六十分万岁”,这一口号虽则消极,但极其准确地描述了这一群体的肩膀上那点轻如鸿毛的学习负担。作为普通师范生,李锋他们文史哲数理化教育学心理学生物生理卫生音乐美术体育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普通话演讲与口才……几乎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学科他们都要学,只不过浅尝辄止。值得庆幸的是,学科看起来庞杂,但只需要及格过关即可。每一学期都得考十门以上的学科,而这也仅需要他们在临考那几天买几截电池或几根蜡烛在被窝里背一背就行了。熄灯后值勤的舍监因此经常突然半夜敲门,或使用他们手中那一大串钥匙打开门闯进来,勒令学生们立即睡觉。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有一晚女生宿舍那边烧了起来,一群女生大呼小叫只穿着三角内裤和胸罩跑了出来,让许多无耻男生赶了过来争先恐后要上前表达英雄救美的愿望;还有一次,几个男生看书复习到深夜,肚子饿了,而宿舍大门已锁,他们就把床单结为绳索滑下四楼打算再翻阅重重铁门到校园外的大街上找点吃的,结果其中一个家伙没抓好,从二楼掉了下来,把好端端一条腿给葬送了。问题还不在这里,最要命的是这些学生会假借复习,大搞所谓卧谈会,于是淫词浪曲一时此起彼伏,很不成体统。当然,那些保留了早年刻苦学习品质的人这时候会捧着书跑到走廊、洗浴室和厕所里,借着那微弱的光线苦读,这是李锋他们所谓的好学生。即便是好学生又怎样?在值勤人员看来,虽然他们不会出问题搞破坏,虽然他们很像童第周,但还是存在不稳定因素,比如某次一个好学生在洗浴室看书,地面太滑,一不小心跌倒了,而且骨折了,可恨的是其家长,居然不远千里跑到学校来闹。所以,好学生也不为校方管理人员所喜闻乐见。凡是违背规章制度,就是对他们的工作不尊重,他们的心情就会很坏,就会把你名字记录下来,然后上报到教务部门,直接影响那五十来块钱的饭菜票。李锋他们其时的一切言行已开始与饭菜票紧密挂钩,经济手段的使用看来是最简洁的手段,事实上效果也确实很好。多年以来,宿舍区的那几个校工已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一熄灯,躺着数千人的宿舍区就应该像墓地那样安静而只听见他们几个人咳嗽,如果相反,那他们会以为自己活在世上是个很值得怀疑的事情。

也就是说,虽然对学习成绩没有高要求了,但师范生活仍然不够轻松,正如校方所强调并自我夸耀的那样:军事化管理。这确实让李锋很失望,他不喜欢这样。

他也始终没闹明白,重重阻力的存在是如何让同学们顺利度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的。因为他本人好几次考试都有一两门不及格需要在假期交点钱参加补考。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比他聪明?这不禁使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或者,他们真的敢作弊?在李锋看来,这不太符实。在师范学校,考试作弊是不可能的,此类违规行为被誉为“触高压线”。这所学校的教育方向已决定了它是一个极端讲究道德养成的机构。李锋隔壁宿舍那个偷东西的同学被发现后,当即被学校开除了。某个男教师只跟某个女同学在办公室干了一次,双双也被开除了。最离谱的是,曾经有一个宿舍的男生集体手淫,看谁射得远,被掌握钥匙的管理人员破门而入当场捉住后,第二天也集体卷铺盖回了家。循规蹈矩看来成了师范学校的主旋律,正因此,稍有杂音就能被敏锐的校方捉个现行。李锋就此写信或当面请教过一些考在别校的老同学,你们学校是不是也这么严格?有个考在化工学校的老同学告诉他,他们的学校帮派林立,经常打架。可能为了形象地表述自己学校的狰狞面目,这位老同学说,我们那操场啊,每天看不到球,看到的都是桌椅板凳的断腿在空中飞来飞去。李锋对他的话不敢全信,因为如果按老同学所说的那样,那么老同学本人为什么还如此健全呢?但老同学这个形象的表述还是令他想入非非进而羡慕不已。他脑子里的景象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食堂烟囱里的烟尘和大锅菜的香味也在操场上空飘荡,更远的地方是像模型那样的楼群,一架巨大的飞机正穿越那些楼群向这边飞来,声音越来越大。画面上没有操场上那些砍杀的人,或者这些人都被蓄意地放置在画面之外,画面固定在半空,只见无穷无尽的桌椅板凳的断腿在空中飞舞呼啸,久久不落到地上。此时,那架巨大的飞机也已到了头顶,引擎所发出的巨大轰鸣彻底掩盖了画外的那些厮杀声。

因为学校和葫芦乡仅一江之隔,所以,只要李锋乐意的话,每周他都能回家一趟,把脏衣服带回去让妈妈洗,吃顿大鱼大肉的晚饭,再把电视看到都是雪花才上床睡觉。第二天中午起床,又是一顿大鱼大肉,饭后在村里晃上几晃,到下午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妈妈就会从地里赶回来帮他把晾晒干的衣服收叠好,再给他炒一罐头瓶的菜带上,李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家赶班船到学校上晚自习。这些菜自然比食堂的好得多,天冷的话能保存三四天也不变质,所以可以省下一点钱。这样一来,学校每个月发给学生的五十几块钱饭菜票就够吃了。这一点,比之那些家在县里和外地的学生算是很幸福啦。不过,也正因此,同宿舍的那几个家伙,每到周日傍晚都会齐刷刷地躺在各自的床上等待李锋的到来。李锋一进门,这群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就从钢丝床上弹起蹦下,抢过他的包,将罐头瓶翻出来,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将那些菜吃得所剩无几。因为这瓶刚刚出锅不久的菜和那些散发着阳光气味的衣服一起放在包里,所以同学们吃的时候还是热的。这不禁让他们大呼好吃,想再干一口。李锋于是及时将盖子盖上,够了你们,不给了。这倒并非李锋小气,而正是菜里那点残存的温度会让李锋十分悲伤。他总是觉得,这是他妈妈给他炒的,不能就这么给别人吃了,如果给他们吃完了,就像妈妈死掉那样会令李锋感到悲伤和愧疚。那样一来,叫他如何对得起妈妈的在天之灵。有一次,妈妈给李锋带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苹果,周身通红,遍体发光,圆头圆脑,身材巨大,没有一斤也有八两。据说这是非常著名的青岛苹果,而且百里挑一是政府专门招待贵宾用的。是在乡政府给干部开车的姐夫弄来的,不多,就两个,一个给弟弟李钢吃了,早变成了屎,这一个是专门为李锋留着的。李锋推辞再三,想留下这只宝贵的苹果给父母吃,但看来没什么诚心,还是自己带上了。到学校后,他把它藏在自己柜子的最深处,用自己的课本和衣服将它遮得严严实实。柜子有锁,这不是怕被同宿舍的同学发现,而是怕这只苹果的香味泄露出来。那样就会被同学们发现,太不够兄弟。李锋认为自己完全不是不够兄弟才这么干的,他计划中就有被他们发现的一项,如果真那样的话,李锋愿意花钱到学校外面的大街上买几斤来散给大家,但这一个是绝对不能给他们吃的。这只苹果李锋一直没有拿出来,他在宿舍独自一人时,多次想打开柜子把它吃掉,但还是担心那些在操场上搞得一身臭汗的同学会随时破门而入。这不得不让他自嘲起来,不就一个苹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再不吃,那他就会被一个苹果搞得整整一星期都不安稳,这是很没出息的。李锋认为自己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于是,他终于打开了柜子。当他把手伸向记忆中摆放苹果的位置时,结果没摸到。这吓了他一大跳,之后他可谓是失魂落魄地在自己的柜子里翻找了起来,还是没有。被同学偷吃了?这不可能啊,锁是好好的啊。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他的汗都流了下来,假如再找不到,眼泪说不定都会掉下来。好在他终于在柜子的另外一个角落找到了那个苹果。他颤抖着把它托在掌心端详再三,确定这个苹果就是那个苹果之后,一高兴,眼泪真掉了下来。这么一折腾,就不可能吃它了。然后他所干的就是把它埋藏得更深。恰逢那个周末学校组织了一次出游活动,也就是说李锋没能回家,也就是说这个苹果被他秘密保存了整整两周,最后居然是在那个周末原封不动地带回家去了。到家后,他也没有把苹果拿到家人面前展览,他知道这会被家人笑的,因为他自己这两个胆战心惊的星期一直在那样笑自己。直到深夜,父母弟弟都睡下了,他才关上自己的房门,上了床,在一盏台灯的照耀下,那个苹果被拿了出来。场面真是惊恐,李锋发现,苹果就像人一样,短短两周时间就老了,满脸是皱。他终于咬了一口。只这一口,李锋就不想吃了,因为不知道这个苹果年轻时候就如此呢,还是老了以后变成了这德行,很面,也不甜,进到嘴里像一摊腥气的烂泥。他感到自己上了一个天大的当。

从此以后,李锋再也不从家里带什么到学校了。李锋是个不太消费的师范生。他的生活账目是:每个周末,父母按规定给他二十块钱,有时姐姐回来也会给他个十块八块的,如果坐船过江的时候能遇见姐夫,也能被施舍十块八块。当然,后者的几率很小,仅有少数几次。加上学校每月发的五十来块面值的饭菜票,加起来约有一百多块。而当时李锋一些初中毕业后走上社会打零工的同学每个月也仅两百多一点的工资。反正这些钱对李锋来说足够了。如果李锋热爱买洗发精洗头,洗澡热爱打香皂,并适当买几件时髦的衣服什么的,那肯定不够。够了并不表示李锋知足,节省也不是什么美德,而仅仅是贫穷养成的一种生活习惯,与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并无高下之分。如果说有所区别,那也是李锋觉得自己势不如人,甘拜下风,唯有表达羡慕的份。他当然也希望像个别家境好的同学那样吃小炒、穿名牌,把自己打扮得光鲜起来,然后和某个漂亮的女同学在晚自习结束后结伴来到操场跑道上绕上几圈。他确实羡慕,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不能够那样,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