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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石点头(20)

一日有个富翁,到院中来买笑追欢。这富翁是谁?便是当年被吾爱陶责罚烧毁残货的汪商。他原曾读诗书,颇通文理。为受了这场荼毒,遂誓不为商,竟到京师纳个上舍,也要弄个官职。到关西地面,寻吾爱陶报雪这口怨气。因逢不着机会,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两个伙计,领他本钱,在金陵开了个典当,前来盘账。闻说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闻知有此乐地,即来访寻。也不用帮闲子弟,只带着一个小厮。问至伍家院中,正遇着李小涛。原来却是杭州旧婊子,向前相见,他乡故知,分外亲热,彼此叙些间阔的闲话。茶毕,就教小涛引去,会一会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艳,铺设富丽。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问小涛:“伍家乐户,是何处人,有此大本钱,觅得这几个丽人,聚在一处?”小涛说:“这乐户不比寻常,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师六院教坊会着,也须让他坐个首席。”汪商笑道:“不信有这个大来头的龟子。”小涛附耳低言道:“这六院主人,名虽姓伍,本实姓吾。三年前曾在荆州做监税提举,因贪酷削职,故乡人又不容归去,为此改姓名为伍湖泉,侨居金陵。拿出大本钱,买此六个佳人,做这门户生涯。又娶我来,指教管束。家中尽称员外,所以人只晓得是伍家六院。这话是他家人私对我说的,切莫泄漏。”汪商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却是吾剥皮在此开门头赚钱,好,好,好。这小闸上钱财,一发趁得稳。但不知偷关过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罢罢,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笔勾销。倒再上些料银与他,待我把这六院姐妹,软玉窝中滋味尝遍了,也胜似斩这眼圈金钱、衣织回文、藏头缩尾、遗臭万年的东西一刀。”

小涛见他絮絮叨叨说这话多话,不知为甚,忙问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两,烦小涛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欢乐一宵,题诗一绝于壁云:

昔日传芳事已奇,今朝名号好相齐。

若还不遇东风便,安得官家老奏书。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酌酒从来金叵罗,龙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识破吾堪伍,渗齿清甜快乐多。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间仗剑斩奇男。

和盘托出随君饱,善饭先生第几餐。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相思两字写来真,墨饱诗枯半夜情。

传说九家村里汉,阿翁原是点筹人。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爱尔芳香出肚脐,满身柔滑胜凝脂。

朝来好热湖泉水,洗去人间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六院去嫖了双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

不会题诗强再三,杨妃捧砚指尖尖。

莫羞五十黄荆杖,买得风流六院传。

汪商撒漫六十金,将伍家院子六个粉头尽都睡到。至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乐不可极。此番报复,已堪雪恨,我该去矣。另取五两银子,送与小寿。方待相辞,忽然传说员外来了。只见吾爱陶摇摆进来,小涛和六院姊妹,齐向前迎接。原来吾爱陶定下规矩,院中嫖账,逐日李小涛掌记。每十日亲来对账,算收夜钱。即到各院,点简一遭,看见各房壁中,俱题一诗,寻思其意,大有关心,及走到外堂,却见汪商与六院姊妹作别。汪商见了爱陶,以真为假。爱陶见了汪商,认假非真,举手问尊客何来,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荆州。遇了吾剥皮,断送了我万金货物。因没了本钱,跟着云游道人,学得些剑术,要图报仇。那知他为贪酷坏官,乡里又不容归去。闻说躲在金陵,特寻至此。却听得伍家六院,姊妹风流标致,身边还存下几两余资,譬如当日一并被召剥皮取去,将来送与众姊妹,尽兴快活了六夜。如今别去,还要寻吾剥皮算账,可晓得他住在哪里么?”这几句浑话,惊得吾爱陶将手乱摇道:“不晓得,不晓得。”即回过身叫道:“丫头们快把茶来吃。”口内便叫,两只脚急忙忙的走入里面去了。汪商看了说道:“若吾剥皮也是这样缩入洞里,便没处寻了。”大笑出门。又在院门上,题诗一首而去,诗云:

冠盖今何用,风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尘。

笑骂甘承受,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耻,遗臭万年新。

他人便这般嘲笑,那知呈爱陶得趣其中,全不以为异。分明是粪缸里的蛆虫,竟不觉有臭秽。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爱陶儿女渐渐长成,未免央媒寻觅亲事。人虽晓得他家富饶,一来是外方人,二来有伍家六院之名,那个肯把儿女与他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将姓名倒转来,叫做伍省吾。爱陶平日虽教他读书,常对儿子说:“我侨居于此,并没田产,全亏这六院生长利息。这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其实胜置南庄田,北庄地。你后日若得上进,不消说起。如无出身日子,只守着这项生涯,一生吃着不尽了。”每到院中,算收夜钱,常带着儿子同走。他家里动用极是淡薄,院中尽有酒肴,每至必醉饱而归。这吾省生来嗜酒贪嘴,得了这甜头,不时私地前去。便遇着嫖客吃剩下的东西,也就啖些,方才转身。更有一件,却又好赌。摸着了爱陶藏下的钱财,背着他眼,不论家人小厮、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骰打牌,件件皆来,赢了不歇,输着便走。吾爱陶除却去点简六院姊妹,终日督率家人,种竹养鱼,栽葱种菜,挑灰担粪喂猪,做那陶朱公事业。照管儿子读书,到还是末务,所以吾省乐得逍遥。

一日吾爱陶正往院中去,出门行不多几步,忽然望空作揖,连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饶了我罢!”跟随的家人,到吃了一惊,叫道,“员外,怎的如此?”连忙用手扶时,已跌倒在地,发起谵语道:“吾剥皮,你无端诬陷,杀了我一家七命,去躲在此快乐受用,教我们那一处不寻到。今日才得遇着,快还我们命来!”家人听了,晓得便是向年王大郎来索命,吓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唤起众仆抬归,放在床上。寻问小官人时,又不知那里赌钱去了,只有女儿在旁看觑。吾爱陶口中乱语道:“你前日将我们夹拶吊打,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偿还,先把他夹起来。”才说出这话,口中便叫疼叫痛。百般哀求,苦苦讨饶,喊了一回,又说一发把拶子上起。两只手就合着叫痛。一回儿,又说:“且吊打一番。”话声未了,手足即翻过背后,攒做一簇,头项也仰转,紧靠在手足上。这哀号痛楚,惨不可言。一会儿又说:“夹起来!”夹过又拶,拶过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绳索棍棒捶击之痕。十指两足,一齐堕落。家人们备下三牲祭礼,摆在床前,拜求宽恕。他却哈哈冷笑,末后又说:“当时我们,只不曾上脑箍,今把他来尝一尝,算作利钱。”顷刻涨得头大如斗,两眼突出,从额上回转一条肉痕直嵌入去。一会儿又说:“且取他心肝肠子来看,是怎样生的这般狠毒。”须臾间,心胸直至小腹下,尽皆溃烂,五脏六腑,显出在外,方才气断身绝。正是:

劝人休作恶,作恶必有报。

一朝毒发时,苦恼无从告。

爱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殓。但是皮肉臭腐,难以举动,只得将衣服覆在身上,连衾褥卷入棺中,停丧在家。此时吾省,身松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寻人赌博。地方光棍又多,见他有钱,闻香嗅气的,挨身为伴,取他的钱财。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长色衰,把来脱去,另讨了六个年纪小的。一入一出,于中打骗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们见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异心,陆续各偷了些东西,向他方去过活。不勾几时,走得一个也无,单单只剩一个妹子。此时也有十四五岁,守这一所大房,岂不害怕。吾省计算,院中房屋尽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钱又便。大房空下,货卖与人,把父亲棺木,抬在其母坟上。这房子才脱,房价便已赌完。两年之间,将吾爱陶这些囊橐家私,弄个罄尽。院中粉头,也有赎身的,也有随着孤老逃的,倒去了四个。那妹子年长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这些好样,悄地也接个嫖客。初时怕羞,还瞒着了哥子。渐渐熟落,便明明的迎张送李,吾省也恬不为怪,到喜补了一房空缺。

再过几时,就连这两个粉头,也都走了,单单只剩一个妹子,答应门头。一个人的夜合钱,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这院子卖去,燥皮几日,另租两间小房来住。居室既卑,妹子的夜钱也减,越觉急促。看看衣服不时,好客便没得上门,妹子想起哥哥这样赌法,贴他不富,连我也穷。不如自寻去路,为此跟着一个相识孤老,一溜烟也是逃之夭夭。吾省这番,一发是花子走了猴狲,没甚弄了。口内没得吃,手内没得用,无可奈何,便去撬墙掘壁掏摸过日。做个几遍,被捕人缉访着了,拿去一吊,锦绣包裹起来的肢骨,如何受得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当官,一顿板子,问成徒罪,刺了金印,发去摆站,遂死于路途。吾爱陶那口棺木,在坟不能入土,竟风化了。这便是贪酷的下梢结果。有古语为证:

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第九回玉箫女再世玉环缘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圆,芳华几度看。生自怜,死自怜,生死因情天也怜,红丝再世牵。

此阕小词,名曰长相思,单题这玉环缘故事的。大概从来儿女情深,欢爱正浓之际,每每生出事端,两相分析。闪下那红闺艳质,离群索影,寂寞无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断了雁字鱼书。捱白昼,守黄昏,幽愁思怨,悒郁感伤,不知断送了多少青春年少。岂不可惜!岂不可怜!相传古来有个女子,登山望夫,身化为石;又有个倩女,不舍得分离,身子痴卧床寝,神魂儿却赶上丈夫同行;韩朋夫妇,死为比翼鸟。此皆到情浮感,精诚凝结所致,所以论者说,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复可以生,故虽天地不能违,鬼神不能间。如今这玉环缘,正为以情而死,精灵不泯,再世里寻着了赠环人,方偿足了前生愿。此段话头,说出来时,直教:

有恨女郎须释恨,无情男子也伤情。

话说唐代宗时,京兆县有个官人,姓韦名皋,表字武侯。共母分娩时,是梦非梦,见一族人,推着一轮车儿,车上坐一丈夫,纶巾鹤氅,手执羽扇,称是蜀汉卧龙,直入家中。惊觉来,便生下韦皋。其父猜详梦意,分明是诸葛孔明样子,因此乳名就唤做武侯,从幼聘张延赏秀才之女芳淑为婚。何期那延赏一旦风云际会,不上十余年,官至四川节度使。夫人苗氏,止生此女,不舍得远离,反迎女婿,到任所成亲。韦皋本孔明转生,自与凡人不同,生得英伟倜傥,意气超迈。虽然读书,要应制科,却不效儒生以章句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语伤时骇俗。张延赏以自己位高爵尊,颇自矜重。看了女婿这般行径,心里好生不喜,语言间未免有些规训,礼节上也多有怠慢。韦皋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见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渐成嫌隙,遂至两不相见。

那苗夫人眼内却识好人,认定了女婿是个未发迹的贵人,十分爱重。常劝丈夫道:“韦郎终非池中物,莫小觑了他。”延赏笑道:“狂妄小子,必非远大之器,可惜吾女错配其人。”苗夫人劝他不转,恐翁婿伤了情面。从中委曲周全。又喜得芳淑小姐知书达理,四德兼备,夫妻偕好,鱼水如同。以下童仆婢妾,通是小人见识,但知趋奉家主,那里分别贤愚。见主人轻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韦皋眼里看不得,心里气不过,叹口气道:“古人有诗云:‘醴酒不设穆生去,绨袍不解范叔寒。’我韦皋乃顶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轻薄?不若别了妻子,图取进步。偏要憋口气,夺这西川节度使的爵位,与他交代,那时看有何颜面见我!”遂私自收拾行装,打叠停当,方与妻子相辞。也不去相辞丈人,单请苗夫人拜别。可怜芳淑小姐,涕泣牵衣,挽留不住,好生凄惨。作丈夫的却捃手不顾,并不要一个仆人相随。自己背上行李,奔出节度使衙门,大踏步而去,头也不转一转。正是:

仰天大笑出门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韦皋一时愤气出门,原不曾定往何地,离了成都,欲待还家,却又想道:“大丈夫局促乡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别处行走,广些识见,只是投奔兀谁好?”又转一念道:“想四海之大,何所不容,且随意行去,得止便止。”遂信步的穿州撞府,问水寻山,游了几处,却不曾遇见一个相知。看看盘缠将尽,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与父亲有旧,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来这姜使君,双名齐胤,官居郡守。为与同僚不合,挂冠而归,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马氏,花多实少,单单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荆宝,年方一十五岁,合家称为荆宝官。凄使君因为儿子幼小,又见时事多艰,遂绝意仕宦,优游林下,课子读书。当下问说是京兆韦郎拜访,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叙问起居,随唤荆宝出来相见。使君分付见子道:“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裁在古礼,理合如此。今韦郎长你十来岁,当以兄事之。”荆宝领命,自此遂称为韦家哥哥。韦皋也请拜见夫人,以展通家之谊。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尘,馆于后园书室,礼待十分亲热。更兼公子荆宝,平日拘束书堂,深居简出,没甚朋友来往。今番韦皋来至,恰是得了一个相知,不胜欢喜,朝夕相陪,殷勤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韦皋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别,盘桓月余,欲待辞去。不道是时朝廷乏才任使,下诏推举遗逸。却有个谏议大夫,昔年曾为姜使君属吏,深得荫庇,因感念旧恩,特荐其有经济之才,可堪重任。圣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罢在家,梦里不想有人荐举,若还晓得些风声,也好遣人赶到京师,向当道通个关节,择个善地。那清水生活,谁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铨除了洮州刺史。这所在乃边要地,又限期走马上任,兵部差人赍诰身,直送至家中。亲戚们都道复起了显官,齐来庆贺。那右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烦恼。韦皋知其心绪不佳,即使作别,姜使君哪里肯放,说道:“老夫年齿渐衰,已无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圣旨严急,势不容辞,只得单骑到任,勉支一年半载,便当请告。儿子年纪尚小,恐我去后,无人拘管,必然荒废。更有中诸事,老妻是个女流,只得屈留贤侄在此,一则与荆宝读书,成其学业,二来家间事体,有甚不到处,也乞指点教导。尊大人处可作一书,老夫入送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见责。”韦皋见其诚恳,只得领命。此时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择吉,即日带领几个童仆起程。韦皋同了荆宝,送至十里长亭而别。正是:

别酒莫辞今日醉,故乡知在几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