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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石点头(21)

姜使君去后,马夫人综理家政,荆宝与韦皋相资读书。但年幼学识尚浅,见韦皋学问广博,文才出众,心中折服。名虽相资,实以师长相待,至敬尽礼,不敢丝毫怠慢,所以韦皋心上也极相爱。荆宝虽与韦皋同读书,只三六九会文,来至园中,余日自在宅内书房。时值十月朔旦,韦皋到马夫人处请安,荆宝留入一个书房待茶。大抵大家书房,不止一处,这所在乃荆宝的内书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韦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走过回廊,步入室中,只见一个青衣小鬟,年可十余岁,独自个倚栏看花,见有人入来,即往屏后急走。荆宝笑道:“此是韦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见一礼便了,不消避得。”小鬟依言,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荆宝说:“韦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壶香茶送来。”小鬟低低应声晓得而去。韦皋听了想道:“若论是个婢子,却不该教他向我行礼;若是亲族中之女,又不该教他烹茶送来,毕竟此女是谁?”虽则怀疑,却不好问得。不多时小鬟将茶送到,取过磁瓯斟起,恭恭敬敬的,称递与韦皋,后送荆宝。韦皋举目仔细一觑,眉目清秀,姿容端丽,暗地称羡道:“此女长成起来,虽非绝色,却也是个名姝。”小鬟送茶毕,荆宝道:“你去唤小厮们来答应。”小鬟领命回身。

韦皋又看他行动从容飘逸,体段娉婷,耐不住,只问道:“小婢何名?”荆宝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箫,年纪小我四岁,从幼陪伴学中读书,他也粗粗的识得几字。前年父母并亡,宗族疏远,惟依我为亲。我亦喜他性格温柔,聪明敏慧,又好洁爱清,喜香嗜茗。于整理文房书集,并不烦我分付,所以弟入内室,便少他不得。”韦皋道:“原来如此。贤弟于飞后,定当在小星之列矣。”荆宝道:“乳母临终时,倒有此意,小弟却无是心。”韦皋道:“这又何故?”荆宝道:“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儿,虽当不得兄妹,何忍将他做通房下贱之人。等待长成,备些妆奁,觅个对头,成就他一夫一妇,少报乳母怀哺之情,这便是小弟本念。”韦皋道:“贤弟此念甚好。然既系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妇,上一辈人,料必不来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郸才人,下嫁厮养卒,便肮脏此女一生,岂不可惜?贤弟名虽爱之,实是害他了。况看此女,姿态体格,必非风尘中人,贤弟还宜三思斟酌。”这番话,本是就事论事,原出无心。那吞荆宝倒存了个念头,口中便谢道:“哥哥高见,小弟愚昧,虑不及此。”心里想道:“韦家哥莫非有意此女么?乳娘原欲与我为通房,若托付与韦家哥哥,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转念道:“我虽如此猜,却不知韦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轻率便去唐突他。且再从容试探,另作道理。”

自此之后,荆宝每到园中,即呼玉箫捧书随去。日常又教玉箫烹茶,送与韦皋,习以为常,往来无间。这女子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奉荆宝之命,三来见荆宝将韦皋相待如嫡亲哥子,他也便当做自家人,为此日亲近,略无嫌避。常言不见所欲,使心不乱。韦皋本是个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见玉箫,不过羡其姿态,他日定是个丽人。分明马上看花,但过眼即忘,何尝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渐长成,趋承应对之间,又不轻佻,却自有韵度。韦皋此时这点心花,未免被其牵动。每在语言之中,使唤之际,窥探他的情窦如何。这般个聪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会?心里虽渐渐明白,却不露一毫儿圭角。荆宝从闲中着意,冷眼傍观,已晓得韦家哥留恋此女,意欲再待几年,等玉箫长大,送与他为妾。又虑着张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误此女终身,以此心上复又不决。那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多情恋落花。

韦皋在姜使君家里,早又过了两个年头,时当暮春天气,姜荆宝偶染小病,连日不至园中。独坐无聊,不觉往事猛上心来,想着丈人把我如此轻慢,真好恨也。叹口气道:“人生在世,若非出将入相,这文经武略,从何处发挥?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纵有纬地经天的手段,终付一场春梦。怎得使这班眼孔浅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后恭的丑态?”又想:“岳母苗夫人,这般看待,何日得扬眉吐气,拜将封侯,教他亲见我富贵,在丈人面前,还话一声。”又想:“淑芳小姐贤惠和柔,工容兼美。没来由成婚未久,一时间赌气出门,抛别下他,孤单悬望,我在此又挂肚牵肠。若功名终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见,夫妻重聚。”想到此地,这被窝中恩爱,未免在念头上经过一番。正当思念之际,抬头忽见玉箫,一手执素白纨扇,一手提一大壶酒,背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双手捧一盒子,走将入来。韦皋见了,急忙起身迎住,问道:“荆宝哥身子若何了?”玉箫道:“多谢记念,今日觉得健旺,已梳头了。想着韦家哥,书房中牡丹盛开,欲要来同赏,因初愈不敢走动,教送壶酒来,自己消遣。”口中便说,将纨扇放下,忙揭开盒子,将酒肴摆在桌上。韦皋笑道:“我正想要杯酒儿赏花,不道荆宝哥早知我意,又劳玉姐送来,教我怎生消受。”玉箫道:“今早老夫人到鹦鹉洲去看麦,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余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荆宝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止存门上人和这小厮在家。为此教玉箫送来。”韦皋说:“可知道两个书童,已禀过荆宝官,往郊外去烧香,教看园老儿在此答应。如今连这老头儿不知向那处打瞌睡了。”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鹅鲜、火肉、腊鹅、青梅,绿笋、瓜子、莲心,共是八碟。玉箫将过一只大银杯斟起,递至面前说:“韦家哥哥请酒。”韦皋道:“怎好又劳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饮,从容细酌。”玉箫道:“也须乘热,莫待寒了再暖。”韦皋笑道:“只要壶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玉箫遂把酒壶放在桌上,取了纨扇,和着小厮走出庭前。

此时玉箫年方一十三岁,年纪稍长,身子越觉苗条,颜色愈加娇艳,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韦皋数杯落肚,春意满腔,心里便有三分不老实念头。欲待说几句风流话,去拨动他春心,又念荆宝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忘想,勉强遏住无名相火。一头饮酒,冷眼瞧玉箫,在牡丹台畔,和着小厮,举纨扇赶扑花上碟儿。回身慢步,转折蹁跹,好不轻盈袅娜!韦皋心虽按定,那两脚却拿不住,不觉早离了坐位,也走到花边,说道:“玉姐,蝶儿便扑,莫要扑坏了花心。”玉箫听了,心头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顷刻点上两片胭脂。遂收步敛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韦皋此际,神魂摇动,方寸萦乱,狂念顿起。便欲邀来同吃杯酒儿,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厮在旁碍眼,却使不得。那一点邪焰,高了千百丈,发又发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觉无聊无赖,仍复走去坐下,暗叹道:“这段没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发付他。”踌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个消耗,事或可谐。倘若不能,索性割断了这个痴念,也省得恼人肠肚。”手中把酒连饮,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诗。玉箫喘息已止,说道:“韦家哥哥,慢慢的饮,我先去也。”韦皋道:“且住。我方作赏花诗,要送荆宝官看,却乏笺纸,欲用玉姐纨扇,写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箫道:“这把粗扇,得韦家哥的翰墨在上,顿生光彩了,有何不肯。”即将纨扇递上,韦皋接来举笔就写。临下笔,又把玉箫一看,才写出几行不真不草的行书。前边先写诗柄道:“春暮客馆,牡丹盛开。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对花把盏,偶尔记兴。”后写诗云:

冉冉年华已暮春,花光人面转伤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无语流莺意自真。

千里有怀烹伏妇,五湖须载苎萝人。

月明此夜虚孤馆,好比桃源一问津。

写罢,递与玉箫说:“烦玉姐送上荆宝官,有兴时,可也和一首。”玉箫细看这诗,虽然识得字,却解不出意思,更兼有几个带草字儿不识,逐一细问。韦皋一面教,一面取过大茶瓯,将酒连饮,须臾间,吃得个壶无余滴,大笑道:“我兴未阑,壶中已空。玉姐可与荆宝官,再取一壶送来,以尽余兴。”玉箫应诺,留下果菜,教小童拿着空壶,回见荆宝,说:“韦家哥见送酒去,分外欢喜,只是气象略狂荡了些,比不得旧时老成了。”荆宝问怎样狂荡,玉箫乃将扑蝶的冷话说出。荆宝笑道:“读书人生就这般潇洒,有甚不老成。”玉箫又道:“他又做甚牡丹诗,写在我扇上,教送荆宝官看,若有兴,也和一首。”即将扇儿递与。又道:“他写罢把大瓯子顷刻饮个干净,道尚未尽兴,还要一壶。”荆宝道:“兴致既高,便饮百壶也何妨。”看罢扇上所题,点头微笑道:“韦家哥风情动矣。”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则玉箫年幼,二来未知张小姐心性若何。故迟疑未决。看这诗,分明是求亲文启,我不免与他一个回帖。”吟哦一回,拈笔就扇上依韵题诗八句,也是不真不草的行书。写毕又想:“若把此情与玉箫说明,定不肯去。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间就里,等两人自去理会。”遂把扇递与玉箫道:“你可再暖五壶酒,连这扇和小厮同去,送与韦家哥哥,须劝他开怀畅饮,方才有兴。”玉箫道:“天色将晚,园中冷静,我不去罢。”荆宝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团圆好日。天气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静,就住在彼。”玉箫听了便道:“荆宝官,这是甚么话?”荆宝笑道:“你道怕冷静,所以我是这般说。你莫心慌,此际家人们将次回来,少不得还送夜饭来哩。”玉箫领命,忙去暖酒,荆宝又悄地分付小童先还。

不一时,玉箫将酒暖得滚热,把与小童,捧着同往。临行,荆宝又叮咛道:“韦家郎君,便是我嫡亲哥哥一般,你服事他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玉箫不知就里,只得答应声晓得了。一头走,一头思想:“荆宝官这些话,没头没脑,不知是甚意思?”心头方想,脚尖已早到园中。韦皋正在牡丹花下,背着手团团的走来走去的,想着玉箫,恨不能一时到手。又想荆宝情况甚厚,恐看出诗句意味,恼我轻狂无赖。又怕玉箫,嗔怪挑拨他,在荆宝面前,增添几句没根基的话。这场没趣,虽不致当面抢白,我却无此颜脸见他。正当胡思乱想,蓦地背后叫声:“韦家哥哥,又送酒来了。”这娇滴滴声音,正是可意冤家。喜得满面生花,急转身来迎,已知荆宝无有愠意,一发放胆说道:“玉姐如何去了这一会,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箫笑道:“怎地这般猴急?”韦皋道:“花意正好,酒兴方来,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个不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么?如今你来便好,救命的到了。”玉箫笑道:“难道酒是韦家哥哥的性命?”韦皋笑道:“我原是以酒为命的,但救命还须玉姐。”玉箫听了,脸色顿改,说道:“韦家哥哥,如何这般罗唣起来,莫非醉了。”韦皋陪着笑脸,作个揖道:“一时戏言,得罪休怪。”玉箫道:“韦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厮进去,说与荆宝官并夫人知道,成甚体面。”韦皋此际方寸着迷,已忘怀有小童在傍,被这一言点醒,直回转头来,喜得小童已是不在。原来这小厮奉着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连玉箫也不觉得。

当下玉箫道:“只管闲讲,却忘了正事。”将纨扇递与韦皋说:“荆宝官已和一诗在上,教送你观看。”韦皋接扇看毕,不觉乱跳乱叫道:“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箫道:“为何这般乱叫起来?”韦皋不答应,连连把书房门掩上,扯过一张椅儿,即便来携玉箫手道:“请坐了,我好与你吃同罗杯。”玉箫将衣袖一摆,涨红面皮说:“你从来不曾这般轻薄,今日怎地做出许多丑态,捏手捏脚,像甚规矩?”韦皋道:“我若要轻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荆宝官,写下回聘帖子,将你送与我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并非暗里偷情。请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错了吉日良时。”玉箫道:“有甚回聘帖子在那里,说这样瞒天谎话。”韦皋将起纨扇,指着荆宝那首诗,说道:“这不是回聘帖子,待我念与你听。”遂喜孜孜的朗诵荆宝这诗。诗云:

剑南知别几经春,寂寞居停谅损神。

梦着雨云原是幻,月为花烛想来真。

小星后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分付桃花莫相笑,渔郎从此不迷津。

玉箫听了道:“虽有这诗,不晓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当着甚么回聘帖子。”韦皋道:“不难,待我解说与你听。第一句是说我离成都久了;第二句说住在此园,冷淡寂寞;第三句说我一向思想你,还是虚帐;第四句说今夜月明,就当花烛,正好成婚;第五句说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说这扇和诗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说,我与你成就亲事,就比渔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话。”玉箫听了解说,方才理会说:“怪道来时荆宝官分付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一句句藏着哑谜,教我猜详。”方在沉吟,只听得阁阁的敲门,韦皋问是那个,外边答应:“书童送夜饭在此。”韦皋不免开门,两个书童,捧着桌榼果子,几色菜饭,两枝大绛烛,送将入来说:“荆宝官传话,玉姐好生伏侍韦官人。这桌榼送来送来做喜筵。蜡烛好做花烛,明早荆宝官亲来贺喜。”玉箫听说这话,转身背立。韦皋便道:“多谢荆宝官盛情厚意,明日容当叩谢。”书童连忙将绛烛点起,自往外边。韦皋仍将门闭上,回身说道:“何如,韦家哥哥可是说瞒天话的么?”又走出庭内,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摆在桌上道,“这才是真正花烛成亲。”玉箫道:“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违。请韦君上坐,受玉箫一拜,以尽侍妾之礼。从此后称呼韦家郎君,再不叫韦家哥哥了。”道罢便倒身下拜,韦皋连忙扶他起来,自己不觉倒拜下去。这个拜,那个起,一上一下,全无数目。若有掌礼人在旁,可不错乱了兴拜两字。虽然草草姻缘,果然明媒正娶。此夜光景,玉箫姐少不得:

含苞豆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离春睡,日高才起。韦皋开出门来,不道荆宝已着书童,把玉箫镜奁妆具,拿在门首等候了。梳洗来完,荆宝已到,见了韦皋只是笑。韦皋见了荆宝,也只是笑。玉箫满面羞涩,低着头也微微含笑。妆罢同荆宝见个礼儿,荆宝少坐即起,玉箫仍复后随,荆宝道:“你今后在此服事韦家哥哥,不必随我了。”玉箫方住了足步。过了两日,马夫人从庄上回来,玉箫入室拜见,荆宝告说:“韦家哥独居寂寞思家,儿子已将玉箫送与为妾。”夫人闻言大喜。却是为何?向年乳母临终,求告夫人,有把玉箫荆宝为通房的话。目今俱各年长,时刻不离,疑惑暗里已成就好事。后日娶来媳妇,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间费嘴费舌,像甚么样?今将伊送与了韦皋,岂不省了他时淘气,所以甚喜,又与若干衣饰。荆宝另有所赠,自不消说。韦皋既得玉箫,已遂所愿,更喜小心卑顺,朝夕陪伴读书,焚香瀹茗,无一些俗气,彼此相怜相爱,两情缱绻。

那知欢娱未久,离别早到。原来韦皋父母记念儿子,曾差人到四川张节度处探问,此时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后来姜使君送到书信,方知反在江夏。书中说,不过年余便归,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连韦皋也不得还家。及至有了玉箫绊住,归期一发难定。其父一则思忆,二则时近科举,即遣人持书到江夏接他回去。韦皋见书中语意迫切,自悔孟浪,久违定省。此时思亲念重,恨不得一刻飞到家中,把这片惜玉怜香的心情,便看得轻了。且不与玉箫说知,先请姜荆宝出来,告其缘故,说:“老父老母,悬望已极,不才更不能少淹,明日即当就道。玉箫势难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进,便来接取。但是烦累贤弟,于心不安。”荆宝道:“兄长何出此言,小弟承蒙教益,报效尚未知在于何日,此等细事,何足挂怀。再欲留兄住几时,因见老伯书中,如此谆切,强留反似不情。兄长只管放心回府,不消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