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来了,男子已躺倒在地上,鼻子被打得像饱胀的红樱桃,裤子被水泥地板蹭开了一条裂缝,嘴里不停地叽里呱啦着什么。
保安扶起男子,男子用衣袖擦了擦鼻血,叽里呱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保安告诉雯雯一家:“你们误会了,他是来给孩子送药的。”
雯雯的爸爸说:“他来送药?他怎么知道我的小孩病了?”
保安解释说,雯雯那天在海边捡到的海藻,是颗毒藻,人只要一接触它,就会全身瘙痒,起满红疙瘩,如果不及时医治,红疙瘩溃烂流脓,将危及生命。
男子看见雯雯拿着那棵海藻,想叫雯雯丢掉它,然后用消毒水洗洗手。谁知几次追来,都没有追上。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了雯雯的住处。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雯雯的爸爸紧紧握住男子的手,说不出话来。
男子指着自己的上衣口袋又是一顿叽里呱啦,一旁的保安翻译说:“解毒药在这里,一次一小包,一天三次。你们快给小女孩服药吧!过了三天的期限,就来不及了!”
男子掏出一包药,一瘸一拐地向雯雯走去。
他鼻孔里的淤血,滴在地上,散成一朵心形的红花。
消失
宋以柱
男人的活儿全在这腰上。父亲对我说完这句话,扭头看了看脸色红红的母亲,挤了挤眼睛,然后得意地举起了镢头。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们正在刨地——应该是他们,那时我还没有本事把镢头举起来。但是,我信服了父亲的这句话,你看啊,父亲在掌心吐一口唾液,抹一把,两只大手掌一前一后,紧紧抓住镢把,高高地扬起亮闪闪的镢头,痛快地送进土地,随着胳膊上条状肌肉的收缩,一块巨大的土块被掀起来,“嘭”的一声砸碎,随后平铺镢头,左送右拉,一片平整松软的新土就出现了,扑面而来淳厚新鲜的味道。整个过程,父亲不用大幅度地移动双脚,只靠左右扭动的腰和双臂的配合完成。年轻的父亲赤裸上身,汗水肆意流淌,他宽厚结实的后腰,闪动着黝黑的光芒,给了我快快长大的冲动。
那个冬天,妹妹出生了。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有儿有女了,得离开这个大杂院,给孩子们一个新家。”那时,我们和多位叔伯婶娘的家庭有近二十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杂乱而肮脏。因为玩具,因为食物,孩子们的争吵和脏话不绝于耳。母亲是一个没有太多言语的女人,她听父亲的。
父亲说做就做,先跑到大队支书那里,软磨硬泡地要来了宅基地。当他准备进山放炮采石的时候,因为和邻居伐树,砸伤了腰,造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
养好伤后的那年冬天,父亲钻进村后的大山,找到一个避风的山脚,放炮开石,准备盖房子的石料。我经常看到父亲弯腰屈膝、挥锤采石的情景,他的动作简单而干脆,单调的锤声迎合着肆虐的风声。父亲上身穿一件单衣,高挽着袖子,巨大的石坑被他的体味熏染得温暖而干燥。每开出几块石头,父亲就一块块地抱起来送到坑外的缓坡上。我曾经触摸过那些巨大的石块,冰冷和坚硬毫不客气地粘掉了我指尖的嫩皮。新年的鞭炮声响起来时,父亲已攒够了三间屋的石料。细心的父亲把石灰水洒在石堆上,防止被人搬走,然后回家过年。
年后正月初九,父亲焚香烧纸,放一挂鞭炮,修理了那辆赖以载重的木架子车,哼着谁也听不清的小调,走进了大山。他要把那些石料搬到新的宅基地里。父亲高大魁梧的身体,舒展或者紧绷,磨平了山路两侧的砺石。他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刹车的吱吱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赶走了田野的寂寥。父亲脸上的汗水冻成冰碴,手上的伤口一次次裂开,父亲浑然不觉,他周身散发出无法抵挡的快乐。
石料搬回来了,趁着地面没化冻,父亲把年前从猪圈里清理出来的土肥运到地里,然后请来石匠、木匠,开始盖新屋。新屋落成后的一个早上,我看到父亲面对新屋默默抽烟的身影。我对他说:“爹,你的腰弯了。”父亲回过头来,灿烂地一笑:“没事,吃了你娘在这儿摊的煎饼,很快就会好了,哈哈。”那是1987年的春天,我上学了。
我读高一那年,妹妹读小学。父亲对母亲说:“孩子们的学费贵,咱们收入少,我买辆二手拖拉机。忙完农活,到外村转转,用挂面、小米换粮食卖,抓挠几个钱,供孩子读书用。”
车买来了,父亲学开车,父亲进货,父亲下乡了。周六或者假期,父亲允许我跟他下乡,说是锻炼锻炼。那时我已经十六岁,胳膊腿略显粗壮,很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每天换来的地瓜干都用麻袋装好,一麻袋一百斤。生意好时,一天有二十多麻袋。最累人的是往车上扛麻袋。当我挺腰憋气把一个麻袋甩到背上时,却被父亲拽下来,说没经过锻炼别伤了腰。让我不安的是,我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一开始,父亲双手抱着麻袋往车里放。麻袋越垛越高,就让我和他抬着往上扔,再高一点,父亲就打上垫板,我帮他放到背上,往车上扛。好几次,看到父亲左右踉跄的脚步和他在垫板上前后摇晃的身体,我被吓出一身冷汗。父亲擦着汗,沉重地喘息着,对我苦笑:“年轻时,抬起来就扔到背上了。”然后叹口气。父亲走街串巷,一干就是六年,直到我参加工作一年后,坚决让他停下来。父亲买车时四十五岁了。他挣的钱供我和妹妹读完大学。
我知道,忙忙碌碌的父亲慢慢老了。当我毫不费力地扛起那个麻袋时,我感觉到了父亲躲闪的目光。
200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单位忙活,意外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平常父亲都是打电话到家里,和我儿子拉呱逗乐。电话打到单位,还是第一次。父亲叫着我的乳名,声音缓慢迟疑,似乎正强忍痛苦,他说:“我最近腰疼得特别厉害,不敢弯腰干活,夜里疼得睡不着,想到县城的医院去看看,我自己去怕找不着头绪,你能不能和我去一趟?”妹妹远在另一个城市,自然我必须去。工作十年了,父亲还是第一次和我提要求。但那几天实在脱不开身,我就和父亲约好时间,让孩子妈妈陪他去,恰好一个同学在县医院,也放心。电话里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那天妻子回来时,我正和儿子吃中午饭。妻子说:“咱爸的腰病得很厉害,原来的骨折未完全愈合,还有骨质增生、椎间盘突出。你怎么没和我说过他骨折的事?”
我的动作和表情一下僵住了。
“他不肯到咱家来。我坐上车的时候,咱爸还站在售票处的一边,我看见他拿着那张CT片子,掩着脸哭了。”
我放下馒头跑到阳台上。
客厅里。儿子在问她妈妈:“俺爷爷哭啥?妈妈。俺爸爸怎么也哭了?”
全素人
安石榴
我看了看墙上的表,终于下决心把绿荷赶走,她已经在我耳根子聒噪了整整一个半钟头,要我把刚买的裘皮大衣退掉。还就此繁衍了更多的话题,仿佛没有被希特勒毁掉的世界将在一瞬间糟蹋在我手里。她愚蠢地说起水,我有主意了,手边的水槽子里有两串葡萄,我把龙头旋到底,“哗”的一声,水像我胸中的闷气一样泻得爽利。
“天呐,你疯了!”绿荷睁大惊恐的眼睛,扑上来。
我重重地摔了抹布:“我已经受够了,绿荷,我无数次请求你饶了我,你却一定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你还想怎样?我用无磷洗衣粉,从不随地吐痰,自带购物篮,走路上班,不用一次性湿巾,废电池堆在家里……”我换了口气:“你还想怎样?”
“你可以做得更好,你凭什么掠夺另一种生命的毛皮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够了!”我打断了绿荷,不再给她议论的机会,她那么专业,那么固执,没人可以抵挡。看着她随意放在地上的再生包,我断定它的前世是一条牛仔裤的屁股,电脑刺绣的图案覆盖了两只大而扁的裤兜,我笑了起来:“我不愿意像你那样背一个破屁股满世界乱跑。”
绿荷愤怒了:“你居然如此亵渎!”她抓起那只粗糙而丑陋的布包夺门而出。
小贝马上就回来了,我不想让她们见面。小贝上初三,正在长身体,学业又那么重,现在红肉一点不沾了。没办法,我只会为了女儿才能做出伤害友情的事情。
但是不安马上纠缠我,我忍不住趴在十七楼阳台向下看。寒冷的冬夜完全渗入这个城市,各种灯的锋芒受挫,发着微弱的迷蒙的光。对面一楼麦当劳门口就是公交车站,那里有几颗伶仃的小黑点,我看不清楚绿荷是哪一颗,一种悲悯弥漫而来。我和绿荷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彼此疼爱牵挂,绿荷此时一定被我伤着了。我打开手机给她发短信:“对不起,明天晚上吃个饭吧,权当赔罪了。”
在鹿港小镇,我和绿荷坐在安静的角落,她举起桌子上的消毒筷子:“瞧瞧,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给我信心。”
我会意地笑了。在一次性筷子最没节制的时期,我和绿荷出去吃饭时,她总是自备两双筷子。而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饭店使用消毒筷子了。
我们的木瓜粥上来了,每一份都配着两盏小巧精致的鲜奶。绿荷一盏一盏地送到我面前。
“怎么,不吃牛奶了吗?”我诧异。
“是的,鸡蛋也不吃了。”
一种很疼的痛涌上来:“又不是杀鸡取卵,你何苦那么矫情。”
绿荷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她不想和我交锋。
看着埋下头去的绿荷,我想起逝去的奶奶,一辈子吃净口斋,荤腥不沾,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如今绿荷也成了全素人,我却是知道为什么的。
她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全身心沉醉环保,而丈夫却早已不是绿色的了。
难道没有调和的余地吗?绿荷刚刚四十岁,就没有多少头发了,一张清汤寡水的脸,单调的衣服,那个时尚漂亮的绿荷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办法呀,环保的东西都不时尚,而时尚的东西绝少环保。”绿荷耸着肩膀,不疼不痒地说。绿荷衣着的上线是混纺,下线是棉布,注定没有多少选择。这几年绿荷消瘦得厉害,一件混纺双排扣子的半长风衣实在撑不起来了,就找师傅加了一层棉花,变成一件活里活面的棉袍。她不穿皮鞋,那双脚就永远似老太太般的随便。
但是绿荷绝不猥琐,在饭店大厅的一片珠光宝气之中,绿荷那双清澈的眼睛涤荡了所有俗气,她闪动着黝黑的眸子,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她在青藏高原上调查时的所见所闻。
这样的兴致一直保持到回家的路上。
绿荷竟挽住了我——裘皮袖子,还温柔地把手插在我的腋下。过了好一会儿,她幽幽地说:“你的胳肢窝让我想起那些受伤害的动物,我把它们搂在怀里的时候,它们往往气息奄奄了,胳肢窝却总是温暖的。”绿荷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绿荷的柔情给了我一种错觉,在我家楼下分手时,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我脱下裘皮要她穿上,绿荷却狠狠地甩开,匆匆跑了。
我却染上了风寒,第二天没能起床。绿荷来陪我,吃了药,我很快就睡了,当我醒来时,房间静得可疑。我慢慢推开卧室门,客厅里,绿荷高绾发髻,穿着我的高筒靴、裘皮大衣,正对着镜子一个一个地摆着Pose。她优雅地旋转了身体,我看到绿荷坚挺的鼻子,骨感的脸一起慢慢扬起,透着一股子誓不罢休的倔强和傲慢。
我的心里,那种很疼的痛又滚涌而来。
绿荷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
那年冬天好大雪
连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