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冬天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鼓风机,把粗糙的北风吹得没完没了。
我们裹着棉衣或棉被在刚盖好的大楼里抽烟、打扑克。我们在等着工头儿回来发工钱。出来半年了,我们才领到了三个月的工钱。工头儿说他也没拿到钱,要找开发商去要。他开着轿车出去几天了,眼下风还没有把他给吹回来。我们只管等,这种情况见多了,除了等,我们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下午,胡小兵正在那边打扑克,突然披着他的破被子凑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说:“叔,抽支烟!”我说我自己有。胡小兵硬是塞给我,还给我点着了。胡小兵今年才跟他爹出来。几个月前,他爹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摔坏了腿,回家了。我想这小子可能有什么事。我抽了一口,说:“有啥事?”胡小兵嘿嘿一笑,说没事。
我拿出自己的半瓶酒,说:“来一口?”胡小兵还是嘿嘿笑着,接过去,咕咚灌了一大口。我也喝了一口,胸口立即暖烘烘的。在这冰冷的城市、冰凉的大楼里,要是没有一口酒,我怕自己会冻僵。胡小兵喝过酒,脸色通红地说:“叔,我爹的腿不行了。当初以为是小事,可后来加重了。”我不知说什么好。胡小兵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说:“上个月我给娘打电话说给她寄一千块的,可那天我把准备好的钱给糟蹋了。”
“怎么弄的?”我问。
“几个哥儿们在一块儿玩牌输掉了一半——我本来想捞点儿,多给家寄些的。”胡小兵通红的脸上滚动着几滴泪珠,“现在我就剩五百了,我给娘说过要给家寄一千的。我怎么凑也得凑够一千块。”
我口袋里也没有几个子儿。家里老老小小的,都张着嘴等我一个人喂呢!虽说我和胡小兵是老乡,可挣的都是血汗钱。我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口袋里没有钱了,都寄给家里了。胡小兵盯着我,说:“叔,就借一百,等发了工钱就还你!要是工头儿不回来,侄儿明年出来的第一张钱就还给叔!”胡小兵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屋子里的人都不再乱嚷嚷了,而是把注意力都送给了我和胡小兵。那时,屋内寂静无比,楼外是北风疯狂的尖叫。
我顿时感到尴尬万分。胡小兵脸上挂着的泪珠令我不忍再看。我翻了几层衣服,掏出两张藏好的百元票子,说:“侄子,拿上,什么时候说还钱我就不再答理你!”我说完,有些手足无措,夺过酒瓶一气喝干了。
“胡小兵,还差多少?”突然有人问。胡小兵哽咽着说:“三百。”
“既然答应过给娘寄一千的,就不能寄五百,差多少我们给你凑齐!别嫌少,拿上这五十吧!”一只只粗糙皲裂的手伸进了口袋。一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塞进了胡小兵的手里。胡小兵流着鼻涕,不住地说着谢谢。
我的鼻子酸酸的,出来半年我鼻子还没这么酸过。我朝窗外瞟了一眼,看见了随风飞舞的雪花。我说,北风得了势了,把大雪也叫出来了。我在外跑了几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片似乎把所有的大楼都塞满了。
我们一屋子人都挤到窗户旁,争着看大雪。不时有人说:“也不知道咱们家里现在下雪了没?”“咱家的雪肯定比这里的要大得多!”
那年,我们没有等到工头儿回来,就一起卷起铺盖奔向火车站了。坐在火车上,仍然看得见窗外的雪片追逐着火车飘飞。
在老家时,胡小兵的娘见到我总是说,小兵跟着你,多亏了你照顾。
我扭脸往远处望去,我总是看见苍茫的天地间腊月雪翩翩飞舞。
高等教育
司玉笙
强高考落榜后就随本家哥去沿海的一个港口城市打工。
那城市很美,强的眼睛就不够用了。本家哥说,不赖吧?强说,不赖。本家哥说,不赖是不赖,可总归不是自个儿的家,人家瞧不起咱。强说,自个儿瞧得起自个儿就行。
强和本家哥在码头的一个仓库给人家缝补篷布。强很能干,做的活儿精细,看到丢弃的线头碎布也拾起来,留作备用。
那夜暴风雨骤起,强从床上爬起来,冲到雨帘中。本家哥劝不住他,骂他是个憨蛋。
在露天仓垛里,强察看了一垛又一垛,加固被掀动的篷布。待老板驾车过来,他已成了个水人。老板见所储物资丝毫不损,当场要给他加薪,他就说不啦,我只是看看我修补的篷布牢不牢。
老板见他如此诚实,就想把另一个公司交给他,让他当经理。强说,我不行,让文化高的人干吧。老板说我看你行——比文化高的是人身上的那种东西。
强就当了经理。
公司刚开始,需要招聘几个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年轻人当业务员,就在报纸上做了广告。本家哥闻讯跑来,说给我弄个美差干干。强说,你不行。本家哥说,看大门也不行吗?强说,不行,你不会把这里当自个儿的家。本家哥脸涨得紫红,骂道,你真没良心。强说,把自个儿的事干好才算有良心。
公司进了几个有文凭的年轻人,业务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过了些日子,那几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知道了他的底细,心里就起毛说,就凭我们的学历,怎能窝在他手下?强知道了并不恼,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共事,就把事办好吧。我这个经理的帽儿谁都可以戴,可有价值的并不在这顶帽上……
那几个大学生面面相觑,就不吭声了。
一外商听说这个公司很有发展前途,想洽谈一项合作项目。强的助手说,这可是条大鱼哪,咱得好好接待。强说,对头。
外商来了,是位外籍华人,还带着翻译、秘书一行。
强用英语问,先生,会汉语吗?
那外商一愣,说,会的。强就说,我们用母语谈好吗?
外商就道一声“OK”。谈完了,强说,我们共进晚餐怎么样?外商迟疑地点了点头。
晚餐很简单,但有特色。所有的盘子都尽了,只剩下两个小笼包子,强对服务小姐说,请把这两个包子装进食品袋里,我带走。虽说这话很自然,他的助手却紧张起来,不住地看那外商。那外商站起,抓住强的手紧紧握着,说,OK,明天我们就签合同!
事成之后,老板设宴款待外商,强和他的助手都去了。
席间,外商轻声问强,你受过什么教育?为什么能做这么好?
强说,我家很穷,父母不识字。可他们对我的教育是从一粒米、一根线开始的。后来我父亲去世,母亲辛辛苦苦地供我上学,她说俺不指望你高人一等,你能做好你自个儿的事就中……
在一旁的老板眼里渗出亮亮的液体。他端起一杯酒,说,我提议敬她老人家一杯——你受过人生最好的教育——把母亲接来吧!
精彩马上回来
刘正权
陈大才把脚点在油门上,脑门心开始冒油汗。
张成坐在副驾驶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架势,嘴上的烟一明一灭的,陈大才在那一明一灭的火光中琢磨了半天,心里还是一明一暗的。
琢磨不透就干脆不琢磨了,他只要记得自己是在排戏就行了。
是的,排戏,作为一个特技飞车演员,陈大才这回排的不是导演的戏,而是大成集团老总张成自己安排的戏。
一辆人力车缓缓从远处拖了货物过来,看得出那货物在人力车师傅眼里很贵重,要不然他也不会一步三回头去瞅车里的货丢了没有。
就要的是他一步三回头,才能找出这个车祸的理由。
张成掐灭了烟,这是个暗号,如同片场导演喊“OK!开拍”。
陈大才脚上一带劲,轿车嗖一声就蹿了出去,直挺挺撞向三轮车上的货物。
张成交代得很清楚,尽量不要让车主受到伤筋动骨的大伤,当然,擦破点皮的轻伤是必须有的,流点血是在所难免的!否则这戏就演得不够专业了。
这点要求对陈大才来说不算要求,对玩飞车特技的人,这是初级阶段必备的水平。
哐当一声,二十万就没了呢!
陈大才叹了口气,闭上眼,这张成总是钱多得烧包了,玩这么刺激的游戏。
后视镜中,那个三轮车主气急败坏从地上爬了起来,张成慢吞吞下了车。
两人一照面,那个三轮车主忽然不气势汹汹地大嚷了,说张成是你啊?
张成装作惊喜莫名的样子一把抱住那个人说,李贵啊真是你,狗日的今天我撞对人了!
陈大才嘴里嘘了一下,啥叫撞对人了,是寻着人撞的!
李贵搔了搔头皮,望着地上一堆被撞碎的花瓶,苦着脸说,兄弟你走吧,我自己收拾!
张成蹲下身子,捡起碎片故作惊讶说,景德镇的货呢,值老价钱了!跟着返回车,从包里摸出一个方便袋,那里面装着二十万人民币。
张成把方便袋往李贵手里塞,说,哥们儿,看在同学分上,千万别报警啊!完了装作慌里慌张的模样说,我赶时间呢!
钻回车,嗖一声,陈大才再点油门,车就没影了,剩下李贵一人在路灯下使劲揉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一个下岗工人,一场有惊无险的车祸,二十万,哪儿梦去啊?
别说李贵,连陈大才都觉得像做梦,就点一下油门,两万元劳务费到手了,他在片场要排多少遍要计算多少次路线,要踩多少次油门才挣两万啊!
这样的梦多来几次吧!陈大才从张成的车上下来时,这么感叹了一句。
居然,真又来了两次,每次间隔一个月,一次撞的是送纯净水的,一次撞的是拖地板的电动三轮。
像第一回的再版,两人都认识张成,都是二十万打发的,陈大才隐隐觉得,真有那么点排戏的感觉呢。
六万元,不是个小数,陈大才决定请张成吃顿饭,希望这场戏永远排下去,排得精彩有加,像电视上说的,广告过后精彩马上回来。
可惜,精彩再也没回来过。
那天陈大才偶遇张成,上了车,陈大才坐在主驾驶的位置上,两人闲聊起来。
陈大才习惯性把脚点在油门上,问张成,咋了,不回来玩精彩游戏了?啥精彩游戏?张成又把烟吸得一明一灭的。
撞三轮的游戏啊!陈大才心说当老总的人咋这么健忘呢?
那个啊,不会再回来了!张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陈大才脑门出了层油汗,他还以为张成烧包了玩刺激,看样子不是如此啊!
我这是报答他们!张成吐出一口烟圈娓娓道来,上高中时,他们三个是我同学,家底比我好,高考时我要交六十元的报名费,那时我已经不名一文了,如果报不上名,三年努力就付之东流,家里是指望不上了!我那天心情非常沮丧,穿了衣服准备离校出走,偏偏,他们三个冒失鬼将我唯一一套没打补丁的衣服在疯闹中给弄烂了,我当时发了火,他们三人一人掏了二十元赔给我,打那以后,我们再没说过话,一直到高考结束。
那为什么要送二十万给他们?陈大才有点不明白,换自己不记恨一辈子才怪。
我以前也不明白,现在走到今天,回首很多往事才想起来,他们是故意弄烂我衣服的,不多不少刚好赔了六十元,要知道,三十年前,我那身衣服值不了二十元钱的!张成叹口气,当年,他们顾及我的面子巧妙地捐助了我,今天,我是不是也该想一想他们的自尊了,你看见了的,他们一个个过得并不如意!
陈大才脑子里恍恍惚惚地,原来一个过得并不如意的人也有如意算盘敲响的时候啊!习惯成自然,陈大才鬼使神差地抬了一下眼,后视镜中,一个踩着三轮车的人正狠命弓了腰扑进了他的视线。
又一个过得并不如意的人呢,陈大才拿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张成,张成像受到遥控似的掐灭了烟。
这是双方约定的暗号呢!陈大才没加半点思索,脑子进入彩排状态,啪一踩油门,转向一打,车箭一般向那辆三轮车扑了过去。
这一回,他没来得及计算路线和交点,他只想马上把进入片场后临战的精彩感觉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