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中国香港)陶然
他该送她去的。可是,糟糕!早上一睁开眼睛便感到天旋地转,胸口发闷,好像随时会呕吐一样。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钟,他听她说过,十点钟她就会赶到红磡火车总站,经深圳再转车回上海去。
上海?这个似乎毫不相干的城市,一下子竟然就变得那么亲切起来,而且仿佛不再遥远了。他当然去过上海,那是十年前的事吧?外滩、黄浦江、大世界……他都有点印象,但都是模模糊糊的,如今竟一下子记忆回涌,立体得好像就在眼前,甚至自己便置身其中。可是,此去关山重重,提着那么多件的行李,一个女的,要孤身一人去挤火车、过海关,想想都不可思议。昨晚在餐厅饯行,他就有些为她担忧:“六大件,你怎么提呀?——有拖行李的小车也不行,过海关要检查,万一给你来个翻箱倒柜,你一个人怎么对付?”
但她只是微微一笑,很温婉却很自信地一笑:“总会有办法的。”他熟悉她的这种笑容,他在这个国际学术会议上邂逅她,也只不过是两个半星期吧?但她的这种很有内涵的笑容,却很快便吸引了他。幽暗的餐厅里,桌面上的烛光闪烁,这到底是为了重温,还是为了惜别?他也有些搞不清楚了。他未必喜欢吃西餐,想来她也不会喜欢,但这里却胜在情调,坐在这里,心境自然会柔和起来。台上的男歌手一面弹着电子琴,一面用忧郁的歌声唱着保罗?安卡的“黛安娜”,让人的心一下悠远空蒙起来。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曾经屈着手指数日子,老是盼望着会议赶快结束,离开香港回去……香港?香港当然很好、很美丽,要看什么电影都可以看到,要买什么东西也都买得到……可是,我总觉得,在这里并没有我的位置,我想找的位置是在上海,在我的家乡,虽然比起香港来,条件要艰苦得多,我还是急着要回去,因为那里有我的分量……”柔和的昏黄烛光在她那带着笑容的脸上摇曳,他却读出隐藏在她眼眶里的闪烁的泪光。只听她顿了一顿,忽地轻轻笑出声来,短暂而急促:“可是后来,越接近离开的日子,我就越感到舍不得,真有点奇怪。”
“要是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他接着说。但心里不禁又想,再长一点又怎么样,不也一样终须一别?
终须一别,就像留恋得再晚餐厅也总是要打烊一样,就像骚动的梦终于迎来命定的别离一样。他已经说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不要去送行,让那分手的场面太过戏剧化地出现,又何必呢?但今早他有些改变主意,只是为了再见她一面,但他却已有心无力,他双腿酸软,早已自顾不暇。勉力提起电话打去,他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带笑:“我这就走了……”他听到室内几个人的谈笑声传来,她又说:“他们来送我,你多多珍重……”
几句歌词滑进他的心田:“……今天且有暂别,他朝也定能聚首,纵使不能会面,始终也是朋友……”嗯,是昨晚在餐厅所听的最后一首歌“友谊之光”呢。昨夜仰望夜空,星辰寥落;这寥落的几颗,此刻又遗落何方?
为你疯狂
(中国香港)桑妮
司马娜忘不了那掌声!
她第一次登台,唱了第一首歌,台下反应冷淡,竟没有人为她鼓掌,弄得“再来一首”便没有了一个顺当的借口,司仪阿M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面对着台下那一围一围的听众,口沫横飞地说:
“我们的司马娜小姐从埠来,特地为我们香港的歌迷演唱她几首风靡了许多年轻人的最新爱情歌曲。她很喜欢香港……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司马娜小姐为我们再唱一首她最拿手的《为你疯狂》!”
这,掌声才稀稀落落地响起来了。
第二首歌唱毕,听众的掌声开始为她鼓了!看来都是发自内心的。她大感兴奋。
第三首,掌声又热烈了些……
从夜总会出来,已是午夜十二时过后。司马娜的男友截了辆的士送她回家。
在车上,男友不客气地说:“娜,你今晚唱得真糟。”
“怎么?”司马娜说,“你是说我第一首歌吧?我明白,唱得不好。可香港的听众,也太没礼貌了,一点反应也没有,你叫我能唱得起劲吗?”
“你唱得不好,怎能怪人家?”
“第二首、第三首歌唱得比第一首好。你明白其中奥秘吗?”司马娜说。男友摇摇头。
“我十分情绪化,客观反应对我很重要,我很需要掌声,那是一种刺激。”
司马娜初次登台,听到掌声,兴奋了一夜不得入眠。半夜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大镜面前唱了一首歌。她想象着镜子那边就是台下,几百名夜总会客人在那边听着。然后,她幻想如雷掌声哗哗响起来,她闭上眼睛陶醉着、兴奋着,灵魂好似飞上云端。
然而乐评界对司马娜的歌艺不但不敢恭维,且兼有极尖锐的批评。司马娜不读报,什么都不知道。
又上了几次台,司马娜终于病了,医生诊断结果,是太兴奋导致,而司马娜明白是掌声引起的。在台上,热烈的掌声一起,她的心脏就跳得十分剧烈;掌声越疯狂,她更不能自制,感情放浪,竟终于嘶哑变音了。
最疯狂的是最近一晚,司马娜刚登台,口都还未张开,掌声忽然如雷暴一样爆发,还渗进了口哨和狂喊。司马娜兴奋过度,晕死过去。男友赶忙跳上台去,脱下西装,覆盖在她那薄如蝉翼、不着胸围的透视装上面……
钻石婚
(中国澳门)许均铨
我在整理出席社团茶会的老人名单,发现有部分领了茶餐券的老人没有出席,其中有罗仁杰夫妇。
记得去年他很辛苦地攀上一楼,当时他说前几年中风,后来经治疗竟奇迹般地能走路,他去年来参加每年一次的敬老茶会,他太太没有来,因为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今年却是两人都没出席。
我带着两份礼物按照罗仁杰的地址送去,他住在三楼,我想起他上一楼都辛苦,每天上三层楼,真难为他。
门开了,我被眼前的红色双喜字弄得一头雾水,罗仁杰招呼我坐下,然后告诉我,今天是他们夫妇结婚六十周年纪念日。我见到两个老人穿上新衣,家里除了两位老人外,还有一个菲律宾女佣,他们的生活由她照顾。
“你是我们唯一的客人。”罗仁杰显然很高兴,因为意外地可以与人分享他的喜悦。
“这是敬老茶会送的礼物,如果我知道今天是你俩钻石婚纪念日,我一定备一份礼物,容我后补。”我是真心地说。这世上有多少钻石婚纪念?又有多少无关的人能这么巧遇上?
“我比她大十岁,今年八十八,当初结婚时就想,以后老了老婆可以照顾我,没想到,却是我照顾了她十年。”罗仁杰苦笑地摇着头说。
“多难得!”我见到女佣在喂罗老太太吃甜品,“你们的孩子呢?有几个?”“有三男三女,全成了家,有十多个孙儿,有时也会过来,他们很忙……”罗老太太说到儿女、孙儿便有一点兴奋的表情。
没有音乐,没有笑声,一个静静的钻石婚纪念日让我无意之中遇到,暮年是否一定要冷清?我知道罗仁杰有退休金,他缺少的是那份儿孙满堂的热闹。
叶人
(中国澳门)陶里
一个晚上,我走过森林。树叶纷纷落在我的头上、身上和手脚上,叶柄插入肌肤,拂不去,拔不掉,我变成一棵可以走动的树。
天亮时,我走到大路上,回到家里,没人发现我。
我没结过婚,家里没子女和用人。家是一间古老大屋,是一个吃素的朋友的物业。他信奉道教,不娶妻,最近去了埃及,有十足的信心以阴阳五行之法催生一具木乃伊作为终身伴侣,古老大屋交由我看管。
我变成一棵可以走动的树,不但没有不安,而且感觉到是一种幸福。当我走入内室时,听到朋友来自埃及的声音:
“你身上的叶子,是罪恶的象征,必须拔掉;否则,你将终身受罪!”这声音,确是叫人战栗的。
我眼前的大床本来空无一物,这时蓦地站起一个木乃伊,走下床来。
“好家伙,弄个木乃伊到家里来了!”我暗自揶揄朋友。
木乃伊的缠身白布迅速落下。一个赤裸的、丰满的、粉红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以为她要动手拔除我身上的叶子,我做着自卫的准备。这时,无论如何,我宁可做一棵树,不做人。
“靠近她吧!她将使你过着人的生活!”一个雄浑的声音说。
信奉道教的朋友说,当人听到那么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得道了。我想,我一向除了自己之外,不相信任何人,怎会得道?
粉红色的女人取来一个埃及壶子,拦腰劈去一半,叫我看里面的水。水里,有个美丽的翡翠城。她说:“这是你随时可以占有的城市。”
我摇头,表示不愿意占有任何东西。
她一把拉住我跳进水里,呼吸毫无困难,而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一个全身漆黑而赤裸的女人游过来,一下子把我身上的叶子拔光,使我像她们似的赤裸。
两个女人贴身伴我在翡翠城中穿插游泳,我第一次感觉到接触女体的快感。但我又很快地感觉到好比接触蛇体似的油滑冰冷。
我连忙浮出水面,走出半截埃及壶子。
粉红色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叫我看看壶里刚才的翡翠城。它倒塌了,变成了一个废墟。那个黑皮肤的女人,跪在一堆尸骨前哭泣。
“美丽的城市,可以霎时变成废墟;人呢,不外是一堆骨头!”女人说。她迫近过来,目光像蛇眼似的闪烁。
我已无退路,只想找一片叶子,遮蔽我要遮蔽的地方,但是森林离我很远很远。
我倒在床上,耳畔听到野兽的吼叫声。无论如何,叶子都不再从我的身上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