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岛空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能留在这里,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没完没了地被男人们折腾,是青木圭二对她的恩赐。虽然有时候她也想向上级告发青木圭二侵占军用物资。因为所有的慰安妇都属于军用品,青木圭将饭岛空据为己有,就是严重的贪污行为。同时,她又想,若是出面告发,青木圭二是完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既然青木圭二不肯结束,饭岛空只得忍着。
青木圭二再次将针刺向饭岛空的背部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青木圭二的手轻轻擅抖,针尖刺入较深,皮肤表层,顿时有一颗大大的血珠冒出来。
这一针把饭岛空刺痛了,她完全没有准备,惊叫了一声。
青木圭二俯下身去,小心地将她背上的血舔干净,然后将手里的针放好,将箱子盖合上,站起来,向她的后背鞠了一躬,提起箱子,走向那个柜子,将箱子锁好。
青木圭二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饭岛空木然地站起来,慢慢穿衣服。青木圭二打开门,离去。
饭岛空恶狠狠地嘀咕了一句:疯子,变态。
青木圭二自然没有听到,他已经穿过唐刀博物馆,进入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坐好后,才说道,进来吧。
一名宪兵带着女烟贩从另一扇侧门进来。青木圭二的这间办公室共有三扇门,一扇是正门,另两扇侧门。分别通向唐刀博物馆和后门的走道。青木圭二看到女烟贩,知道她有重要情报,便向宪兵挥了挥手,宪兵退出。
有什么情况?青木圭二问。
女烟贩说,她被人抓走了。
青木圭二的表情十分冷峻,完全看不出变化。他问,什么人抓的?你看清了吗?女烟贩说,特务处的人,金海波亲自带队。青木圭二皱了皱眉头,说,金……海波?女烟贩以为青木圭二不信,又补充了一句,说,金海波没有下车,但在现场指挥,是赖三带人去抓的。
青木圭二觉得不解,问,特务处为什么抓她?
女烟贩说,特务处可能是想抓齐翰坤,顺便把她也带走了。
青木圭二挥手,让女贩下去。女烟贩从侧门出去。
青木圭二坐在那里,略思考片刻,拿起面前的电话,把特高课的少佐酒井猛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对于酒井猛,青木圭二是又讨厌又离不开。这家伙的毛病是一大堆,脑子又笨,做事老是出错,还特别好吃,每时每刻,军装口装里,都装着鸡翅,一有机会就掏出来吃,吃过之后,满手的油,往往擦在衣服上面,甚至擦在别人的衣服上。可青木圭二又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他的叔叔,是大本营的一名高级军官,一名话不仅可以决定青木圭二的军旅生涯,甚至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另一方面,青木圭二之所以叫他来,是因为他和金海波有矛盾。一有机会,他就要和金海波对着干。现在,金海波在没有告之特高课的情况下,将湖北省政府的高官齐翰坤抓了,派酒井猛去过问一下此事,是最恰当的。
当然,特务处表面上还是独立工作的,青木圭二不好干涉太多,相反,酒井猛出面,就有了回旋余地。
青木圭二对酒井猛说,我听说金海波把齐翰坤抓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了解一下,回来向我报告。
酒井猛以为青木圭二还有话说,站在那里不动。
青木圭二知道他的脑子不太好用,便说,这件事也不急,什么时候去,你自己决定。我的要求只有一点,你去了解情况,有什么事,由我决定。
酒井猛这才答应一声,离去。
3
这个下午注定是不会平静的,许多人都因为齐翰坤而奔忙。
先说方小若,她回到了齐公馆。这里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又有三年阔别,见到齐公馆的大门,她心潮起伏,情绪难平。陈管家打开门的时候,认不出她了,竟问她找谁,等搞清她就是方小若后,又兴奋得有点失常,转身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姑小姐回来了。姑小姐回来了。
毕竟三年了,物是人非,除了陈管家和厨房里的秋姐,其他人,方小若全都不认识。而家里所有的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化。陈管家说,是四老爷不让变的,他说,等姑小姐回来,能够找到家的感觉。
方小若见过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却没有见到周成。
方小若问,周成呢?怎么没看到他?
陈管家说,周成一直跟着四老爷,很少回来。四老爷公事忙,又是省政府参事室的事,又是总商会的事,还有贸易行的事,整天忙不着地。所以,他在璇宫饭店包了一个房间,多半住在那边,周成大多时候,也跟他住在那边。
方小若想,齐翰坤之所以不住回来的原因,大概是不方便把尤美美迎进门吧。她不得不安排齐公馆所有人出去找周成。可这些人跑了所有可能想到的地方,仍然不见周成的影子。
而徐智良去了参事室。省政府参事室是一个参谋型机构,除了主任齐翰坤,副主任董卿如,其他的人,一律称为参事,均由省政府聘任。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专职,拿政府职员的正式薪水,而另一部分人,属于兼职,自己还有其他社会职业,政府也不需要给他们发薪酬,只是给一点行政补贴。
参事室其实就是省政府的缩影,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省府高官背景。比如齐翰坤,就是省政府主席何丕石的背景,而徐智良,又是由齐翰坤向何丕石推荐的。董卿如表面是武汉绥靖公署主任叶鹏的背景,而实际上,是保安司令杨魁山向叶鹏推荐的。唐健看上去没有什么背景,而实际上,他走了龟田雄次郎的门子。汉口四杰都曾是龟田的学生,仍然留在医学界并且享有很高社会地位的,只有唐健,这大概也是龟田推荐唐健的原因。
像徐智良这类兼职参事,是不需要每天上班的,他本人也不太愿意去那里,办公室每天都是统战故事,各种力量在幕后相互作用。果然,徐智良刚进办公室,就被一名姓吴的参事拉着谈军政大事。好不容易把吴参事打发走,又来一个郑参事。这个郑参事比较耿直,火爆脾气,对当前所有军政官员大肆敛财的行为看不惯,爱发牢骚。
这次,郑参事对徐智良谈的省内烟土走私的事。
南京的汪精卫政府设立禁烟局,名义上叫寓禁于管,对烟土实行专卖,实际上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以公权力控制这门生意。只要市场存在,地下市场就会猖獗,何况行政管理的混乱以及投向汪精卫政府的人,原本就是一些机会主义者,胸无大志,只一心敛财。
徐智良需要将齐翰坤被抓的风放出去,选中了郑参事。果然,郑参事拍案而起,认为特务处抓省参事室主任是无法无天。徐智良不想把这件事扯到自己身上,只是说,我是听唐参事说的,消息不知准不准。果然,郑参事说,准不准,我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徐智良就是要这种效果,他需要有人在参事室内点火,然后把消息传给何丕石,甚至由参事室出面,给省政府施加压力。
既然抛出了唐健,徐智良意识到,郑参事一定会给唐健打电话。他必须打下预防针。他拨通唐健的电话,说明了两个意思,第一,刚才郑参事到他的办公室,他提起了翰坤的事。估计郑参事会在参事室搞些事。第二,他约唐健一起吃晚饭,希望具体商量一下,怎么营救翰坤。
接下来,徐智良又给金海波打电话,暗示他,这件事,会给原本就敏感的何叶矛盾火上浇油。何叶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很可能寻找替罪羊,那时,金海波极有可能成为牺牲品。并且特别强调,他和唐健都非常忧虑,担心金海波给人当了子弹,到时候,几兄弟就算想救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海波显得很烦躁,一再强调,这件事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暗示背后是日本人,他身不由己。徐智良说,我只是出于朋友情谊才提醒你,具体怎么做,你比谁都精明,我也不多说了。
离开参事室,徐智良直接回家,他要和方小若碰个面。周成那里,始终是不安定因素。回到家里,方小若还没有回来,徐智良直接上楼,准备换套衣服再出去。正当他换衣服的时候,方小若回来了。徐智良转过身,看着她,问,回来啦?怎么样?
方小若站在那里不说话。徐智良问,怎么啦?方小若说,你好像忘了什么?徐智良莫名其妙,问,我忘了什么?方小若提醒道,家规。徐智良突然意识到,一个拥抱虽然温馨,但如果每天要坚持,也是非常累的一件事。真不明白这些女人,为什么要玩出这么多花样。他走向她,敷衍地抱了一下。
方小若突然大叫,不行,重来。徐智良只好再多抱她一会儿。方小若说,这还差不多。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许赖账。以后,再赖账的话,要处罚。
徐智良松开她,问,周成怎么说?
周成没有回家,我让齐府的人出去找,也没有找到。方小若说,我想,这件事一定得告诉你,所以赶回来了。
徐智良暗吃了一惊,来回走了几步,停下来,手扶着衣柜,轻轻拍了几下。方小若见他的动作特别,紧张地问,很严重吗?他说,周成一定通知了翰彪。翰彪这个人太冲动,如果他带人进城,事情就麻烦了。
方小若一听也是大急。这事都堆到一块了,翰彪若是再插一脚,等于是添乱。她问,你那边呢,有进展吗?徐智良只是摆头,说,现在形势不明朗,非常复杂。
徐智良提到给金海波打电话的事,金海波似乎很强硬。方小若立即说,这不像他的性格啊。徐智良点了点头,说,是啊,金二是一个很小心很谨慎的人,做事总想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他不可能不知道,抓了翰坤,肯定得罪何丕石。
方小若非常肯定地说,并不是他要做这件事,一定是背后有人要他做。
对此,徐智良十分认同,只不过,他不明白,到底是谁要他做?日本人?不像。其一,日本人似乎并没有想过与芦杆军为敌,至少目前还顾不上。第二,日本人还需要利用齐翰坤,不太可能把齐翰坤往死里逼。更为关键一点,就目前来看,日本人显然不想同何丕石翻脸。
方小若说,那一定是叶鹏?叶鹏是金海波的最高长官,又同何丕石是死对头。
徐智良再次摆头。他说,逻辑上说,抓翰坤,应该不是为了打击翰坤,而是打击何丕石。叶鹏与何丕石一直在斗,完全是公开的。如果是叶鹏要打击何丕石,不会转这么个弯,会用更直接的办法。
方小若说,难道是杨魁山?
徐智良感叹,一匹黑马啊。
方小若不明白,问,什么黑马?
徐智良说,杨魁山今年初才从南京调到湖北,职务是绥署副主任兼参谋长,同时还兼任保安司令。当时就有传言说,他的职务太特别了,南京的意思是让他接任绥署主任。可他到了武汉以后非常低调,除了和一些官员吃吃喝喝,就在家里写书法,南京也没有任何动作,人们反倒快把他忘了。
这么说,不是他?方小若问。
相反,我认为就是他。徐智良说,看来,我需要调整一下工作方向。
方小若觉得徐智良的脑子转得特别快,自己都有些跟不上,问,调整什么方向?
徐智良说,我来汉口,家里给我的任务是取得何丕石的信任。但我到来之后,发现日本人其实并不喜欢何丕石,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也许,我应该把工作目标放在杨魁山身上。
杨魁山?方小若不解,杨魁山最多也只能排在第四,做他的工作,有意义吗?
徐智良说,这就是我说他是黑马的原因。如果他真是未来的那匹黑马,我们现在接近他,就是机会。将来,他的黑马本色一旦显现,我们再想接近,就难了。其次,就算他不是那匹黑马,仍然有可能在改行营制以后,成为湖北省的军事长官。取得军事长官的信任,要远比取得政府长官的信任对我们更有意义。第三,杨魁山在南京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人物,就算他不在湖北,在别的地方,一样是重要军事长官。跟紧这条线,有利于全局。
这次,方小若跟上了徐智良的思维,说,你的意思是说,抓翰坤是杨魁山的主意,这是杨魁山准备出山的信号?
如果这件事的背后真是杨魁山,那就可以认定,他是在打一个劫。徐智良说。方小若一时没有明白,问,打劫?打什么劫?徐智良解释说,打劫是一个围棋术语,下一步棋提一颗子,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吃这颗子。相反,却是为了调动很多别的棋。
徐智良的脑子里,迅速冒出好多个念头,都是这步棋的韵味。比如说,抓齐翰坤是为了逼芦杆军出牌,这是最直接的目标。杨魁山早就在做芦杆军的工作,想收编这支部队。一旦收编成功,他的军事实力就会大大增加。其次,可以挑动何叶矛盾。其三,军统和共产党在芦杆军内部都做了大量工作,一旦对齐翰坤采取措施,无论是军统还是中共地下党,都不得不加紧活动。
可能还有其他一些意味,徐智良没有时间详细分析,他和唐健约好了吃饭,时间已经到了。
方小若听说徐智良晚上不回来吃饭,便说,要不,晚饭后,我再去找一找周成?徐智良说,明天再说吧,晚上宵禁,你出不去。方小若显得很吃惊,说,还在宵禁吗?徐智良告诉她,政府这边,提了多次解释宵禁,可军方始终没有表态。
方小若说,那你晚上还出去吃饭?
徐智良说,我的车挂的是省政府的车牌,没问题。
晚上,徐智良和唐健一起吃饭,还是商量营救齐翰坤的事。
唐健说,当时,看到金海波把大少抓走,他非常气愤,恨不得揍二少一顿。二少大概知道这一点,就没敢让他靠近。远远的,他也就只能骂了二少一通。
齐翰坤、金海波、唐健以及徐智良,是在日本留学时的好朋友,自称为汉口四杰,齐翰坤年龄最大,被大家尊称为大少,徐智良最小,被称为四少。
徐智良问唐健,搞清楚没有?二少为什么抓大少?
唐健说他事后打听了一下,好像是说特务处在码头上执行任务的时候,查获一个人私运奎宁,拒捕的时候被击毙。这个人是总商会的人,所以,特务处怀疑这箱奎宁与齐翰坤有关。
听了这话,徐智良拍案而起。他认为,若是说别人私运奎宁,他相信,但说大少干这件事,他不信。他的理由很简单,齐家是汉口的大商户,汉商贸易行一天可以赚多少钱?他犯得着为了几个小钱,去冒这种风险吗?
唐健往徐智良面前靠了靠,放低了声音。说,你没听说吗?湖区在闹疟疾。
徐智良看了看唐健,似乎在评价他这话的真实程度。唐健端起酒杯,举到徐智良面前,说,干了。你平常喝酒,蛮爽快的呀。徐智良说,最近胃病又犯了。我听说,大少和湖区早就断了来往啊。
唐健看了看徐智良,问,你信吗?
徐智良显得很没有城府,说,为什么不信?大少是何主席面前的红人,又深得日本人的信任,在汉口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没事找事,给自己贴上个通匪标签?
唐健说了一番话,他说,齐翰坤其实只是何丕石与叶鹏之间的一枚棋子。何丕石手里没有军权,说话的份量轻得多,所以一直想拉着齐翰坤,希望借助湖区的力量。不仅何丕石叶鹏在打芦杆军的主意,杨魁山早就让金海波在做芦杆军的工作。唐健也提到了一个词,打劫。他认为,齐翰坤只不过是一枚棋子,金海波抓他,只不过是在提劫。
徐智良说,说这些我也不懂,我只想知道一点,你想不想救大少?
唐健说,大少是我的兄弟,我当然想救。今天我要是去早一点,就把大少拦下了,我看金老二能把我怎么办。
两人商量的结果,唐健在参事室的时间长,由他在参事室活动,看能不能闹出点动静来,一是要逼一逼何丕石出面,二是希望能给日本人一点压力。徐智良则负责去找龟田雄次郎,希望通过他的影响力,亲自去找一找青木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