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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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潘府旧事(1)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我们家住在潘府西小院里。

潘府位于靖远县城西大街,是清代镇缓将军潘育龙府第故址。

在我的记忆里,临街坐北向南是一色青砖修建的两层楼高的府门,中间大方门洞通向里面,门洞是木板顶,上边有一层楼房。这方形大门洞不知因何没有门框和门扇。府门正对面街南有一面青砖砌建的大照壁墙,墙上刻有一只很大的民间传说中类似麒麟样的瑞兽浮雕图案。门洞上边的门楣墙面上有砖刻“天下为公”四个匾额大字,乃孙文手书字体,应该是民国时期镌刻的。

进了大门洞,迎面是砖雕影壁墙,浮雕图案是“百鸟朝凤”。门顶楼上朝院里开了一排大窗户。影壁墙东边有一条向北的巷道。巷口左手有一个小院门,我们家就住在这个上房和院门都坐西向东的院子里。我便管它叫西小院。

沿巷道再往里走,大约几十米处便是县立女子小学校的校门。每天上下学的女学生,总要经过我们家小院门,从潘府的大门洞出入。

西小院西面是三间上房。北边是一排厢房,东头有磨房厕所,西头是厨房,当中两间住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几年又在院子东面盖了两间厨房。南边是铺子柜房和一间住房,柜房通向面街的一另铺面。铺面在门楼西边,楼梯间好像也是与铺子相通的。

在西小院里,平时我和母亲住西上房,父亲在家的时候,也和我们一起住。二哥在兰州上大学,在我的记忆中,新婚不久的二嫂住在南面挨着柜房的那间屋子里。二嫂是女子小学老师,穿着时兴的旗袍,很漂亮。四哥写的关于父亲的文章里说大哥他们住南边柜房,二哥二嫂住北屋。很可能结婚时北屋曾做过他们的新房,或是写的另外一段时间的情况。因我太小,记不得中间的变化始末了。但有一天早晨,可能是假期,突然从南房里传出了一阵吵闹摔打的声音,年幼的我以为家里发生了大事,吓坏了。过后才知道是二哥二嫂两口子在闹仗。小时候的好多事都忘记了,可那次南房里吓人的吵闹声却始终有记忆。三哥和四哥住在楼上。姐姐开始和我们住上房,后来她大些了,有没有自己的闺房我已经记不得了。

因为年纪小,西小院里大人们的事情一般都没有太深的记忆。但有三件好玩的事却永远也忘不了。一是二哥的照相机,二是三哥的脚踏车,还有四哥的“影娃子”。

二哥有一架照相机,是美国造的。假期回来时总要给我们拍很多照片。三哥和四哥有时也做他的助手。洗照片一般是晚上,或者用被子堵了窗户在屋里弄。当然年幼的我是没有资格参与的,但每当洗出照片来却是大人娃娃都十分快乐的时刻。二哥头上顶着被子换底片的情景给我印象是很深的。记得三哥四哥有时也钻在被子里帮二哥干活。他们总是很小心认真地干,弄坏了,怕挨二哥的训。二哥有学问,但很严肃,我们既敬重他,又有些怕他。

那时候,三哥已是初中生了。他在学校里的图画很出名,我们家的窗花、独石头大姨家的窗花都是三哥画的。每年腊月二十几杀了猪,大姨父都要过河来接三哥去画窗花,一般要住好几天。

三哥是在兰州出生的,听母亲说,小时候父亲特别宠惯他,给他买了一辆小脚踏车。住潘府西小院时,那辆三个轮子的脚踏车便传到了我和大侄子的手里。虽然是辆旧车,而且没有了车胎,但仍然是我们的心爱之物。

大侄子彦锦小我两岁,开始我骑,他只能跟在车后摇摇摆摆地边喊爸爸边撵,后几年他大些了,我有时也让他骑。虽然没了胎,院子里铺着砖,槽状的铁轮圈轧过去也没事;我们有时也将脚踏车搬到巷道里去玩,巷子里是土道,虽然很硬实,但仍然被我们没有车胎的铁槽轮圈轧了很多辙印。大人们看见了,照例会将我们叫回院子的,有时还会受到一顿训斥。

大侄子经常跟在我屁股后边,一切都听我的。我俩一般都玩得很好,但有时也会发生矛盾。有了纠纷,总是侄子哭,母亲听见便教训我说:“你是小爸爸,不能欺负侄儿子!”大嫂总是管教她的孩子,每次都向着我,她是怕惹婆婆生气。大嫂极为贤惠勤劳,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同谁大声争吵过。

四哥比三哥小两岁半,比我大六岁半。他经常跟着三哥。我和大侄子对于他们来讲是属于不懂事的碎娃娃。四哥总是喜欢搞些新鲜玩意儿逗我们玩。记得最清的是点着蜡烛在楼上的窗户纸上耍他自制的影娃子(皮影戏),我和侄子以及四邻的小伙伴们站在门道院里影壁前仰头观看,边看边喊,十分快乐!有时吸引得大人们也站在那里看。

潘府西小院是我从三四岁到六七岁时的家,是我人生由懵懂无知到渐晓人事的阶段。神奇有趣的幻想、神秘恐阼的梦魇、充满爱的家庭、初入学堂的新鲜……虽然有过三月三庙会走失的惊险和哭叫着醒过来的梦魇,但毫无疑问,那是我人生最无忧最幸福的一段岁月。也可以说,潘府西小院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快乐天堂。

2004年6月30日

三月三

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浪乌兰山是故乡小城人的一件盛事。

我们县城北临黄河,南靠乌兰山,这山更多地被叫做城南山。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只知有城南山,后来才知道城南山名叫乌兰山,现在大家都叫乌兰山了。偶尔有人说个城南山,闻者还有些不太习惯,好像人人都知其大名的一个成年人,突然被小时的伙伴喊了声小名似的那种感觉。

听说家乡乌兰山的三月三这些年又热闹了起来,却无缘去游玩。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留存的依然是五十多年前城南山的三月三庙会。

那时候的天气比现在热得早,游山的人大都穿着白布汗榻儿。一般人家是白细布的,穷苦人穿白土布的。有钱人讲究个白绸汗衫儿,配上黑色或深蓝、深褐色的绸长裤,手里捏把纸褶扇,头戴一顶时兴的凉草帽,走起路来飘飘的。他们的眷属便大都身着鲜亮的衣裳,撑着洋布伞。当然,浪山人戴的最多的还是糜子滩、三滩乡亲们手编的大麦轩草帽,山道上和戏场里一片金黄色。在阴凉处蹴下来歇脚时,常常把草帽拿在手里当扇子使。

县中学初建于乌兰山麓,乌兰山寺庙的一些大殿被用做图书馆或教室,学校与山寺浑然一体,无法分开。

每年三月三,中学师生都要放假一天。那一天,可算得上是神民同乐。

学校礼堂叫乌兰堂,建有内外戏台。外戏台平时是师生操场集会的主席台,庙会时便在外戏台上唱秦腔。

操场里人山人海。戏场周围支起了大大小小白布、蓝布为主要色彩的遮阳布帐子,各种家乡小吃应有尽有:糖油糕、甜粽子、荞粉、凉面、酿皮子、麻腐包子、水晶包子、年糕抹油饼、醪糟打鸡蛋、一窝酥、饴铬面、荞面圈圈子……卖熟鸡蛋的四周往往围着不少人,在看两个人碰鸡蛋。煮熟的鸡蛋被染成红色,好看而吉庆。赌碰蛋者各选一个鸡蛋,然后用蛋的小头互相碰撞,破了的算输,蛋归于赢家。熟鸡蛋的大头是空的,不堪一击。小头硬实。有经验者挑选的蛋有时会连续碰破很多挑战者,贏得不少鸡蛋,获得围观的人阵阵喝彩。

庙会上除了卖吃食的,还有不少卖玩具、针头线脑的;一些耍猴的、玩把戏的、卖狗皮膏药的也从各处赶到庙会上凑热闹。这些玩意是小孩们最感兴趣的,耍猴玩把戏的后面便跟了不少娃娃伙,看了一场又一场。

渴了热了便去吃酒醅喝凉水,一两个麻钱或一二百元(新中国成立初的币值,相当于现在的一分二分钱)能买半小碟油麦酒醅子,一边吃一边往碟里加凉水,是最便宜最解渴的了。

应该说,玩得又热又渴时,蹲在小摊前一边吃甜甜的酒醅,一边喝冰冰的凉水的那种惬意感觉,的确是乌兰山庙会给我留下的最深刻最美好的印象之一。

然而,在我更小的时候,大约只有三四岁时,三月三的乌兰山庙会却差一点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

听母亲讲,那一次是三哥、四哥背着我去逛庙会的。那天山上人特别多,哥哥们不知是顾了玩还是其他啥原因,总之是将我丢了。他们到处喊着找不到我时便都吓坏了,哭着回家报了信。

那一段日子父亲不在家。

母亲是极有主见的,虽然着急,也没乱了方寸。她让人叫来了住在附近的亲朋好友,和家里人分头到山上山下、城里城外各大街小巷寻找。

到了大后晌,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一点儿踪影和线索也没有。母亲无声地流着眼泪,可以说基本上绝望了。

正当全家人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隐约听见外面大街上有小娃娃的哭叫声,大家疯了似的跑出大门洞,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抱着我向西城门方向走去。

是我看见了潘府门洞,便大声号叫起来。母亲他们出来了,左邻右舍听见哭声有在街上的也认出了我,大家一起赶上去,陌生男人见状急忙放下我跑了。听母亲说,当时我衣袋里还有陌生人塞的糖果呢。

那个时候,常常有耍把戏的拐走小孩的传闻,有缺儿少女的人家偷抱外乡娃娃的,当然,也有拐卖少男少女的人贩子……

我想无论陌生人抱走我属于哪一种情况,若成为事实的话,我的人生和命运都将是另外一种状况。是祸是福,难以知晓。

对我的家庭来说,我的失而复归,可算有惊无险。对我来说,因为年龄太小,时间久了,仅仅有些模糊的印象。即便如此,因有了那次经历,便让我对小时候家乡三月三乌兰山庙会有了难以忘却的记忆。

2004年6月23日

父亲的皮带

父亲名振甲,字鼎三,生于一九〇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