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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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革”初期(3)

下午我又去了粮食局,因为给面粉厂干活的关系,跟粮食部门的几个人认识了。加之践中说好要去联系写字的工作。我万般无聊,便去了那里,却没碰上践中。我和几个熟人聊了些闲话,仍然急躁不安,便回了家。

到家后,去北房看睡在炕上的妈妈。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唯恐吵醒睡着的母亲。

其实,母亲是醒着的,她睁开眼睛瞅了我一下,不高兴地说:“不是歇工了吗!咋大半天都看不见你?”

母亲的神情让我大吃一惊。

我赶紧问:“妈,你有啥事吗?”

母亲不无埋怨地说:“我让你买个碎瓷壶喝水,你都买不回来!”

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妈妈确实和我说过买瓷壶的事。一忙着干活,咋就给忘了呢!

我立刻上街去生资公司选了一个素色的小瓷壶。买回家后,用开水冲洗干净,找了半截线绳绳,把盖盖系在壶把上。然后盛了一壶开水,给母亲放在枕边。

那瓷壶小,母亲一只手端着,侧过身子,在壶嘴儿上吮吸了几口开水,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就好了,我躺着喝水就方便了。”她对我说。

听了她的话,看着妈妈脸上的满足表情,我心里一阵惭愧。病弱的母亲这么

一点要求,由于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及时办好,让妈妈失望和伤心了。

我在炕沿上坐着,心情平静多了。母亲有点困了,她说:“你有事就去吧,我睡一会儿。”我这才离开了北房。

第二天早晨,因为不去干活,我还睡着。妻子照例去北房给母亲穿衣服。

多少有点迷糊中,好像听见雅芬在叫,我并没有在意。突然,侄子彦安跑到东房来叫我:“小爸,我小妈叫你赶快过去呢,我奶奶叫不言喘了!”

我一惊便完全清醒了。

急忙穿上衣裤,跑到北房,只见妻子扶着妈妈半靠在她身上,带着哭声喊妈。

母亲闭着双眼,口角有点黏液,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

“妈妈一妈呵”我大声呼唤着,母亲却既不睁眼也不答应。

这时候,三嫂承兰和侄女彦欣、侄儿彦庆、彦安都围在了身边。我让他们去学校叫二哥和三哥,我跑着去医院请医生。

医生看过后,摇了摇头。我坚持让他打了一针抢救,我不相信妈妈连一句话都没说就会离开我们。除了身体虚弱外,她并没有生病吃药,昨天下午还好好地用瓷壶喝水呢。

然而,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她确确实实永远离开了我们。

前一天的不安和烦躁难道是妈妈即将离世的先兆?我怎么就没有在北房里多陪妈妈一会儿呢!

我无声地流着泪,伤心极了。

那天晚上,夜很深了。我回到东房,突然一阵发冷,浑身上下颤抖不止。妻见状吓坏了,她紧紧抱住我,哽咽着说:“你咋啦?你咋啦?”看到她惊恐的表情和满脸泪水,我的心里突然一热,慢慢地才停住了发抖。

结婚后,我们把母亲接到了城里。

那一年秋天开学,二嫂由附小调到了三合小学。三合离城十五里路,二嫂平时住在学校,周末回城,星期日下午又去三合。北房里盘了两个炕,我在家时,母亲和孙子彦庆、彦安住北房外间大炕,孙女儿彦欣睡里间。二嫂回来时,彦欣也在外间跟奶奶一起睡。

我不在家时,母亲便和雅芬住东房。

母亲自从春天病了一场后,身体一直很虚弱。是我和雅芬用架子车接妈妈回城的。不知怎么传错的,亲戚中竟然有我结婚后,把妈妈从糜子滩背进城的说法。

实际上是用岳父家的架子车,上面铺上母亲的褥子,被子垫在身后,让妈妈靠着半躺在车子上。到陈家摆时,在岳父家缓了一会儿,吃了一顿饭,然后过河进城的。

妈妈的棉衣棉裤时间太长,没有一点火气了。雅芬将一件比较新的夹布袄改成棉袄,用两条单布裤子合成了一件棉裤,祆裤都装上了从娘家拿来的新棉花。天冷了,妈妈穿在身上,跟我们说不但暖和也绵软多了。

妈妈的被褥太破旧了,被子和褥子都有许多补丁。

我和雅芬商量,把我们结婚的红缎面新被子拿给妈妈盖。开始她还推辞,我们坚持硬让她留下了。结婚时没缝褥子,我们计划这一工活领了钱,就给妈妈做个新褥子,多装些棉花,她那瘦弱得几乎只有骨头的身体睡在缀满粗布补丁的褥子上,一定硌得不舒服。然而刚刚领到工钱,褥子还没有做,妈妈就走了,这让我特别伤心。

妈妈的牙齿不好,我们吃一锅子面时,妻总是给她单独拉几条软面,饨薄一点多煮一会儿。

二哥好几次在我们吃饭时,来到东房里。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对过门不久的小弟媳能尽心伺候母亲倍感满意和欣慰。

也正是由于那短短的三个月,便让二哥十分看重雅芬和她们一家人。二哥认为能遇上这个妻子是我的福气。他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你一定要好好待承陈雅芬,可千万不能把福用脚踢啊!”

是的,雅芬确实能不厌其烦地关照伺候婆婆。老人体子特别弱,除了每天早晚帮妈妈穿脱衣服外,上厕解手也需要人搀扶,有时甚至需要帮她解系裤带。我在外面打工,这一切都是由新婚的妻子做的。

三个月里,我感觉她是真心实意地待老人,没有看出她有过一丝厌烦。

或许正是由于这样,母亲的猝然离世,让我难以接受,也极度伤心。

作为儿女,哥嫂们在过去的岁月里,都以不同方式孝敬着老人。而我这个小儿子却一直依偎着妈妈,过多地承受着无微不至的母爱。

我长大了,回到了母亲身边,好几年过去了,却依然没有能力去帮助病弱的妈妈。

现在,有幸遇上了一个贤惠的妻子,我和妻子可以在妈妈膝下尽一份侍奉之责,尽一份儿女对于母亲的爱心了。可仅仅短短的三个月,连一个春节都没有过,母亲就离我们而去了。而且是如此突然又如此平静地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她是看着小儿子有了一个好媳妇而放心地走了呢,还是因为病弱而不愿给儿女们再添麻烦而匆忙地离去呢?我无法知道妈妈辞世前的心思。但我明白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浸透着母亲对子女的爱。一想到这些,我便感到无限悲切和万分遗憾。

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在兰州的父亲来了一封信,是写给二哥、三哥和我三人的。除了对母亲的哀悼外,信里特别提到我结婚后的几个月里,由于他已自报减薪而无力给母亲再寄生活费回来。并说我没有工作,希望哥哥们多关照我。

两位哥哥知道了这个情况,便不让我负担母亲的丧葬费用。

母亲的老衣是早就做好的。材枋也在一九六〇年病重时,二哥通过姐姐夫妇购得木材早就做好的,这次只是请人刷了油漆。而母亲的身份和当时的环境,更使得丧葬期间的开销十分节俭。

我婉谢了兄长的关照,提出那几天里谁花了的就算谁的,至于谁多谁少,不必再算账了。都是儿女,就让各人最后给妈妈都尽点心吧。并说明了我当时在油漆组不错的收人情况,让哥哥们不要为我操心。

母亲静静地离开了我们。

我们静静地为母亲送行。

一辆拉着灵柩的架子车,几位帮忙的街坊邻居和朋友。除了母亲的亲生子女夕卜,送葬的还有堂兄宰宣和宰文。亲戚有舅舅家的李振林表兄,还有我的老岳父一母亲的亲家公陈范。

没有墓碑,也没有平坦的墓地。那是一处只容得下两棺坟的小小山角,母亲头枕着乌兰山脉的东侧背,长眠在了地下。

十二年后,我与侄子彦正由武都迁护父亲遗骸回到故乡,又从城南山侧面的校场沟里迁出母亲棺柩,将父母合葬于糜子滩祖父母的茔地。

人生如梦。

母亲离开我们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现在我明白了,三十曰之所以难忘,是因了母亲辞世的先兆,第二天便是与母亲撕心裂肺的离别。而倏忽之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如今我也是退休在家的华发老翁了,忆及与母亲离别的那一刻,依然心酸难禁。

2005年6月30日写完7月1日改定

“红色海洋”

“文革”初期,从一九六六年底开始,很快便掀起了一场席卷中国大地的在墙壁上书写毛主席语录的高潮。

开始还在白墙上写红字,后来发展到把墙用红漆涂过,在红底子上用黄漆和白漆写。这种在全国各地迅速出现的语录墙,被喻为“红色海洋”。

我被县文教科叫去给县委大院写毛主席语录。不知何故,只写了一条便把我打发了。那一条语录,可以看做是“红色海洋”在靖远的先声。

一九六七年开始,全县各个机关企业都动了起来。一时间会写美术字的成了紧缺人才。

孙践中和我包揽了粮食局和面粉厂语录墙的书写任务。县上又找我给大院里写,因没时间而推掉了。

一些单位因找不到会写美术字的人而着急,怕被扣上不革命的帽子。

记得后来当了多年城建局长的张康仁,当时是自来水站的站长。他找我给自来水房墙上写语录,我说正在给面粉厂写,完了再给他们写。他听了连连摆手说,上级有任务有时间,这事不敢拖。

于是很多根本没写过美术字的人,胆子大一点也都干了起来。水房墙上也有人写了,虽然字写得难看,但按时完成任务就行。

其实,我过去也没写过多少美术字。为给县政府写那条语录,专门翻看了家里几本关于美术字技法的书,那还是三哥从部队上带回来,因为我爱好美术而送给我的。

虽然有些绘画基础,又研习了一番美术字写法,但在实际书写过程中,一些字的结构常常还是摆不好看。

当时,孙践中不光书法写得不错,他的美术字也是很棒的。

践中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学生字典一样大的书让我看,书名叫《汉字正音小字汇》。里面的字印得大而清晰,是标准的宋体,结构非常好。

书店里正有,我立即买了一本。干活时随身携带,若遇到犯难之字,随时査看一下,对结构便会心中有数了。

先是我俩一起被叫去给镇政府写。我们是镇油漆组的人,自然首先要完成镇上的,而且是义务性质。

面粉厂的任务很大,厂院里油漆了不少红墙面,由东城门外到面粉厂大门口,沿途七里路上大一些的墙都用白灰抹成了语录牌,也是分给面粉厂的任务。

践中写粮食局和面粉厂院里的,我承担了沿途大道旁的语录墙。

农历腊月里,寒风凛冽。我穿着那件由父亲旧皮衣改成的蓝布大衣,早巳没有了火气。每天清晨去路边写语录,风湿挖瘩的旧病又复发了。出发前服一次百喘朋,那药十分见效,喝下去不久,身上便不再发痒,风湿块也隐去了,即便刮风也不怕。只是头木木的,脑子有些发直。

因为路远,中午不便回家吃饭。出发时带上干粮,写到十二点前后肚子饿时,去墙壁的主人家要点开水,吃些馍接着再干。百喘朋是带在身上的,若需要中午再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