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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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革”初期(4)

下午回家时,将写字的油画笔泡在清水里,连同油漆桶、汽油瓶等一应用物寄放在老乡家里。油漆笔要用汽油清洗,否则油漆一干笔便报废了。每天清洗既费汽油也太麻烦,泡在清水里,第二天笔能保持不干。将笔上沾的水思掉,蘸上油漆便可继续使用。

随着不断地实践,出现频率多的一些常用字越写越自如好看了。半个多月后,活干完了,我的美术字也过了关。

在重视政治宣传的岁月里,书写标语口号、布置宣传栏是每个单位经常要做的事。

“红色海洋”里练就的一手美术字给我以后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要感激“红色海洋”的。同时那是有报酬的劳务,是以语录栏的大小计酬的,记得白底子上写每平方米大约是一元八角。那半个多月的收入,我们两口之家节省一点,可度几个月光阴。

应该说,书写语录是当时出现的一种特殊活儿,与油漆工关系不大。我与践中因为能写美术字而承担了这个工作。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油漆组组长?师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事后他跟践中说:“我还有些零碎活做呢,那两个正没活干,叫去给你们扶个板発,提个桶桶,打个格子,让他们也分几个过年钱总可以吧?”

言外之意,是对我们单独写字,没能作为油漆组全体的活来安排很有意见。

我知道,自己在油漆组不可能继续干下去了。

几个月后,我去了瓷窑,与践中便很少见面了。后来在周家地相遇时,他在一家公安部门管理的大烟戒毒所里临时当针灸医生。

坎坷的人生让孙践中变成了万事通的多面手。他本来就聪明,又喜欢读各家杂书,于是为了生存,便宏取广用,变得无所不能了。

他针灸时,利用“子午流注法”,在不同时辰,先扎一开门针,然后对症下针,效果便格外好。

我当时胃痛,他给我教了一种自己掐新合谷穴的临时自疗法,打一阵嗝后,疼痛果然能减轻。

那时他还研究易经,涉猎堪舆。我在鸾沟的院门方位就是践中替我选择的。

他去鸾沟我家时,正和西关刻字铺房东的女儿相爱着。那姑娘在旱平川百货商店当营业员。践中专门带我去过一次那个商店,姑娘胖墩墩的,对践中很有情意。但不知何故,后来还是分手了。

“文革”后期,我调到县一中当美术教员。有一天下午,孙践中来访,我们聊了很久,晚饭也是在我那里随便吃了些。晚上,他才说要在我那里过夜,并说公安局可能最近要抓他,他正到处躲着呢。我便也替他担着心。

那天夜里平安无事,而且那几日里,他也没有出事。但一个多月后,他还是被叫进了局子。

践中的人缘好,公安上有几个朋友。他的情况局子里也清楚。进去后主要是给公安局内部写了些牌子,干了些油漆活,时间不久,形势稍有松动,就出来了。

“四人帮”粉碎后,“右派”问题还未解决前,我们一起干过些商场装饰画之类的活。

现在回忆起来,“文革”中的“红色海洋”,不过是少数政治骗子以“极左”面目大搞个人迷信,为他们篡党夺权做的一种政治铺垫而已。

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早巳成了历史的过客。他们所导引的“极左”潮流也已凝固成了历史的瞬间,给后人们留下了社会进程中的一段反思。

我在这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中,结交了朋友孙践中,大家在多年的苦难曰子里相互帮扶和信任,才是珍贵和值得怀念的。

2005年7月4日

泥瓦小工

一九六七年春节后,镇上通知我准备去旱平川干活。

镇上的建筑队正在旱平川给红峡(刘家峡)水电站盖房子。说是工程已近尾声,等完工后让我带个小工去干两栋平房的油漆活。

建筑油漆工主要有三项活:油漆门窗、安装窗玻璃和糊顶棚。

油漆门窗我已充分有把握做到规范标准,而另外两项却从来未干过。又是单独出马,为了能胜任这次活计,我向两位县木器社的老油漆匠虚心请教,进行了自我培训。

先是向张克礼师傅请教糊顶棚的方法和步骤。他是老同学张普的五爸,住在隔壁院里,平时和我关系就不错。

糊顶棚也叫打仰窗或糊仰窗。是在木工钉好的仰窗架子上糊两层白纸,糊成后要求接口整齐,表面光平。若木棚架格子过大,则要拉些细麻绳呈十字交叉的窗眼。缺少木料的私人家户多用麻绳拉窗格,而且第一层一般都用不值钱的废旧报纸。

为了掌握前后两遍糊纸的不同手法,我将自家住的东房早已破烂不堪的仰窗重新修补了一番,做了些实际操作的练习。

安装玻璃的主要难点是裁玻璃。住在隍庙四道巷的苏明福师傅非常热心地教给我要领,找了许多没用的玻璃条子,让我反复练习割裁手法。还将他的一把玻璃刀借我使用。

苏明福是朋友苏志仁的伯父,他们两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志仁师范毕业后分到文化馆工作,那一段和我关系特别好。

做好了技术上的准备,转眼已是三月份了。镇上让我去旱平川工地上看看,可能刷门窗的活计已经能干了。

来到旱平川,却让我大失所望。一排已经封了顶的窑洞式平顶砖房,门窗还没安装;另一排尚在施工之中。油漆活至少要一个月以后。

建筑队的头头叫魏明,他是革命烈士魏煜的堂弟。和我二哥早年来往甚密,见面总是亲切地呼我“宰北”,给我留下了兄长一样的好印象。他告诉了我工程的实际进展和油漆活能开始的大概时间。

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城时,匠工头徐仁的一席话改变了我的主意。

徐仁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外号徐大肉,是一位路见不平便挺身而出的侠义之人。

他跟我说:“老同学,你们这些念书人现在也算是落了难。以我看,油漆活一时干不成,在家闲等着还不如先干小工子。啥活不是为了养家糊口。”

我说:“从没干过,体力又弱,我能成吗?”

“咋不行!李宪民不也是念书人吗?有老同学在这儿,你怕啥呢?愿意干就留下吧!”徐仁的话既干脆又真诚。

就这样,我便留在建筑队当了泥瓦小工。

小工子是和灰运砖,伺候瓦工师傅的。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有力气谁都能干。

—共五六个小工子,工资分两等。李宪民和我每天二元,其余几个一元八角。而我们两人因为缺乏体力锻炼,无论如何是抵不上其他小工的。

李宪民除干小工外,还兼管建筑队的财务,虽然工作量不大,总是兼职。而我初来乍到,力气又小,一个不合格的小工子却跟李宪民一样拿头份工资,这分明是徐仁的关照。

徐仁是我的老同学。被尊称为大掌柜的魏明又不时到工地上来过问我的情况。这便让匠人们对我高看一眼了。那几个小工虽看得出心里不服气,也不敢对我咋样。

我心里明白,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便尽量努力干活,抱砖头、和灰这些活我干得积极主动,给墙上匠人手里扔砖头开始准头不够,干了几天也逐渐稳准了起来。

最让我露怯的是担灰。两铁桶沙灰很沉重,我使尽全力勉强担得起来,走路却东倒西歪地难以把握。徐仁让我和李宪民担两半桶就行了,还当着大家说:“你们文化人干重活得慢慢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服下来的。”

在这些匠人里,徐仁是绝对的权威,他的话大家是不打折扣地服从。我想除了他的手艺高,最能服众的还是他出了名的行侠仗义。

徐仁是少白头,他最多比我大三四岁,可早已是白发多于黑发了。加上不修边幅,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城里关外传扬着一位打抱不平让流氓混混闻之胆寒的“白头发老汉”,便是我的这位老同学徐仁。其实他当时也不过四十多岁。

那几位蹲在墙上砌砖的匠人,对小工子来说也是绝对的权威,递砖送灰稍有迟慢,便会招来一顿臭骂。个别刁顽者若敢顶撞,墙上的匠人便往往会砸下半页砖头来,那小工子一边跳着脚躲开,一边告饶才算了事。

匠人们对李宪民和我是比较客气的,不光没有骂语,还经常给些友好的微笑。我想这主要还是徐仁和魏明的脸面大。当然,下苦人对与他们亲和的文化人总是有一种尊重的心理,这是我与工人农民交往多年的切身感受。

下雨天是建筑工的休息日。我们几乎全都集中在大工棚里,是一个教室大小的房子,民工们靠墙边打着草铺。不少人在睡觉,更多的聚在一起推“十点半”,一种用扑克牌耍的赌博。赌注大多是几毛钱,最多有押一元两元的。

这个时间,我照例会打开随身装的小本子给工友们画速写。日子一久,大家支持和钦佩我的画画特长,几个小工子也对我有了友好的表情。

平时太劳累,收了工很少有精力画画,最多的便是靠在铺上和李宪民聊天。

在附小念书时,李宪民比我高一两级,是前后同学。他的功课好,而且多才多艺。他上初中时,能写能画,是很出名的活跃学生。

李宪民上过大学,却没有毕业,什么原因现在已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在打拉池中学当代课教师,因说了一句“代课老师受剥削”的话,便被辞退了。和我一样成了闲散劳动力,进了镇上组织的建筑队,在徐仁麾下当小工。

坎坷的遭遇让宪民的家庭发生了危机。他的妻子是省队篮球健将的妹妹,个子很高,在靖远饭店设在大街上的门市部工作。和宪民一起当小工时,我还特别注意过她。每一次由城里回到工地,李宪民都是心事重重的。他跟我讲了实情,有些伤感地说:“要不是有个娃娃,干脆离了算掉。人家是不想和我过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泥瓦小工的活越来越适应了。

有一天’镇上捎来话,叫我结了账回去,说是陶瓷厂通知我去瓷窑上班。

春节时,张成仁曾说过厂里正需要一名能写字的画工,他回厂后跟领导推荐推荐我。看来这事成了。

我辞别了兄长一样的魏明,侠肝义胆的老同学徐仁,和我挨着地铺的朋友李宪民。告别了工友们,也告别了四十天的砖瓦小工生涯,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之途。

我走后不久,李宪民便与妻子离了婚。“文革”后,他回到教育战线,在农村中学教书。后来又成了家,孩子多,和我一样,一直在艰难困苦中挣扎着。

我在靖远师范工作时,宪民调到一中任教。是我儿子的物理课老师,他跟彦韬讲起我俩在旱平川当小工的往事。儿子回家问我时,勾起了我对往昔的无限感慨。

一九九二年新春,我在兰州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李宪民看到了报纸上记者写的展出报道。记得在西大街和我相遇时,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几乎是喊着对我说:“宰北呵,不容易。总算没有把你埋没掉!”

我想,也只有和我一起睡过地铺,抱过砖头担过灰,靠在被卷上聊各自的苦与乐,看着我下雨天在工棚里坚持画速写的宪民兄,才能喊出这一声发自内心的感叹来。

2005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