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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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鸾沟落户记(7)

毕竟是“四人帮”下台后的时期了,孟老师的死因终于査明,主要是争斗中引起内脏旧病发作而猝死的。

仿儒被无罪释放。看着几乎愁白了头的仿儒妻子,我对她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和老袭说起这事,他也十分佩服仿儒夫人。

老龚在我离开陶瓷厂不久,也回到县城的原单位。他手艺好,除了给穷哥们帮忙,也常常被县上一些认识的领导叫去干活。

听我说起为女人娃娃回城户口十分犯难时,他自告奋勇去给公安局长盖大门,借机说说我的困难。局长姓陈,耀海说他人不错。盖房时他一直帮忙,这次盖大门本可以不去的,他是为了给我说情而找上门去帮忙的。这让我十分感激又有些难过。

我去他家里时,他取出自己设计的楼房图纸,那才是他最喜欢的。这时我才知道,新华书店等几栋县城里最早建起的楼房竟是耀海设计施工的。

转眼间几十年便过去了。二〇〇四年我在兰州搞画展,张仿儒同一个中年人一起去书画研究院,多年不见,他依然高声大气地说话,依然对生活充满信心。他拉我去街上吃了一顿饭,坚持由他买单。

改革开放以后,仿儒贷款办了个水果罐头厂,生产刚刚正常,县上在附近建了小化工厂。从此,为产品污染的事,他跟人家打起了官司,一打便是多年。官司打赢了,索赔的钱一时拿不到手。这让他的厂子很难维持。

他告诉我,这两年他在兰州画工笔菩萨像,销路尚好。虽让我有些意外,但想到他的聪明和能干,临摹些工细的画是能办到的。

那些年在靖远时,他夫人在西关经营着不小的一爿铺面。我问起情况,他告诉我他们夫妇已分居好几年了。主要原因是女人喜欢打牌赌博,两人说不到一块」I了。

这个情况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想起几十年前为丈夫冤狱愁白了头发的仿儒夫人,我不知道该对老朋友说些啥好,只感到心里有些堵得难受。

龚耀海的二儿子在白银供电局工作,小两口干得不错。耀海不时来白银小住,带带孙子。曾到舍下相聚过几次。他依然忘不了他喜欢的建筑设计,总和我谈些这方面的话题。

去年来时,我跟他说起前年在兰州见仿儒的事。他突然对我说:“仿儒死了。”

“不会吧!我见他时那样精神。”我很吃惊,有点不太相信。

“不会错的。是在兰州去世的,死后拉回靖远的。”他说得很肯定。

仿儒兄走了。我想起他的强悍,能干。他的坎坷和不幸。他对朋友的豪爽和仗义……心里升起一阵悲凉。

送走耀海兄,回到楼上,我的思绪依然无法排除这种人生的悲凉感,许久许久。

2006年6月中旬

农家庭院

衣食住行是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需要。在城里可以租公房住,租费不高。来到乡下,要长期生活,没有自家的房子和院子是不行的。

在极其困难的处境里,我盖了三间土搁梁,一家人有了落脚处。

房基地是一个旧打麦场。在这个沟口子的左边,比较平整。右边地方小一些,后几年也划给了一家外来户。

我家院子左面是山坡,沿着坡一直可上到沟垴,翻过垴还有更深的黄土沟壑。我们这个沟却不大,沟垴下来是由高而低的几块山地,再下来便是赵家三兄弟的院落。

山不高沟不深,下雨时,山上的水漫了沟地,流出沟的不多,所以没有大山水沟。

到了我们这场上,不见了沟壑。即使有大雨,沟里出来的水也会顺着我家西边的路道流向屋后的低处。

先是打胡基掏了个深坑,盖房子和泥取土又挖了些坑坑窝窝。

住进北屋后,我填了深坑,大致上往平整了整,便有了一个比院子低凹的园子,栽了些白杨树。因为缺水,加之没有院墙,难免被过路的猪羊啃咬,大多没能成活。

那一年雨水很多,到处的土都下透了。加上园子里漫了水,湿土充裕,我抓紧时机,在队里借了打墙的杂木杠子、铁杵子(穷)和绳索,请庄邻帮我打起了土院墙。

只有一面北房,便依照习惯将院门开在东南角。所谓门也只是在南墙上留了个豁口,供人出进而已。

有了院墙,我开始规划着在院子里栽果树。山区的旱园子,缺水。除了天下雨,只能拉井水浇灌。首先想到的是枣树,枣树既耐旱又好活,结果也早。有句口论儿说:枣儿零儿不害羞,当年结得红丢丢。虽然当年结枣的树并不多,但成活的第二年大都会开花挂果的。

鸾沟村外学校周围有一片枣树园子。枣树四周有不少从根上发出来的小苗,祁生淮帮我一起挖了好几棵。挖率树苗子要带一点叫枣拐的老树根,才好成活。

我又专门去糜子滩苗圃买了苹果和梨树苗。从鸿仪姐家挖了无核白葡萄苗。一开始,妻缺乏信心,她说:“这么旱的园子,你就别想吃上果子了!”

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院子里有一些绿色,以便增强生活的信念和希望。

每个周末回家都要拉水浇树,既借架子车又借水桶,日子久了不是办法。姐夫帮我买了一个旧油桶,我在一中的校办工厂加工好灌水口和出水管头。

村里的老户家家都有架子车,但没有拉水桶的人家并不少。我家有了水桶,邻居们也来借用。这样,我借架子车便比较方便了。

西房盖成后比北屋高,成了主房,院门改安在东北角的东面墙上。原先东南拐子的门豁口出去,南院墙与前边的土坎之间是个能走架子车的道道,那土坎比院墙还高,我在门道的西面,墙坎之间砌墙堵死,变成了后院,里边除了猪圈,还可以放置柴火。

果树大都成活了。一棵最大的枣树和一棵巴梨树恰好在西房的窗前,盖西房时,就已经开始挂果了。园子里还种了向日葵、豆角和南瓜。我从岳父家挖了些小百合栽了下去,也都发了,而且有几株当年就开了漂亮的百合花。

关于我的园子,朋友冯振国有过这样的描述:“你的果菜园很茂盛,南瓜有半个水桶大……陈雅芬前两天又种了些什么菜,总之长势不错。巴梨有三十余颗,枣子极多,可望丰收。”这是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三日振国写给我的一封信里的几句话。信中的文字虽然简略,却也透露出我家园子的欣欣向荣和妻子的辛勤劳作。

枣儿红了后,雅芬腌了一罐子酒枣。口用旧报纸糊着,准备过年时吃。

腊月里,家里来了客人,雅芬想取些酒枣招待。揭开罐盖,封口的报纸依然在,糨糊缝有一处却松开了,里面的枣子下去了许多。一定是几个孩子偷着吃的。

我把三个女儿叫过来问,她们咬紧牙关不承认。这种不认错的态度让我很生气,我动手打了她们,大女儿最后认了错。她挨得打最重。

那些年生活艰难,我的脾气特别坏,大女儿挨过我不少打。

孩子们缺少食品,是很贪馋的,吃了酒枣本不算啥,可我对“偷”字十分敏感,唯恐她们养成坏毛病。其实,我的严厉让孩子们都怕我,再博,如何敢跟爸爸妈妈要呢?现在想起来,孩子们实在可怜。

虽然有过这类不愉快,而且劳作也是辛苦的。但因了这片园子,我们的农家庭院仍然多了许多快乐。

我手头有一张比较清晰的照片,是我们的全家福。二女儿和三女儿穿着她们四爸去杭州出差时寄来的连衣裙。先是大女儿和二女儿穿,大女儿嫌小了,又穿在了大妹和小妹身上。几年过去了,仍然是我女儿们仅有的两件时髦衣服。儿女们的娇容慈态,妻和我脸上挂着的笑容,显得自然而真实。背景是枣树和梨树,这一片绿色既融人了我们的汗水和辛劳,也诉说着我们的欢乐和希望。在院子里拍的照片还有几张,尤以孩子们与母亲和外爷的最珍贵,但由于我的技术太差,大都不清晰。

一位没记下名字的德国女艺术家,她是演员、摄影家,又是著名导演,活了—百零一岁。她说:“要热爱生活,要积极地去生活,无论经历过多少磨难和痛苦。”

在这个世上,不仅杰出人物,即使平凡如我的许许多多普通人,不也在艰难境遇里热爱生活,积极地追寻着美好希望嘛!

2006年4月13日于三壹室

两个周家

一个周家是我们近邻。

他们也是外来户,早在我们之前就来到鸾沟的。具体时间不清楚。只记得我们落户鸾沟时,他们一家住在深水井对面沟壑断崖上的几孔窑洞里。

后来,他们在我家屋后盖了房子。是生产队的一个老场,西边是队里的羊圈。院前有一条大路,从他们院墙掏开的土门洞出来,过了大路,上一个不太大的土坡,便是我们家的院门。自从我们家盖了西房,安了东院门后,他家成了我们最近的邻居。

老周个子不高,圆脸型,肤色黄黑。话不是很多。看上去和气温厚。他妻子和他很像,也是圆圆的脸庞,矮个子。一个对人很殷勤的女人。

他们的孩子很多,全是干蛋蛋儿子。周家女人是糜子滩人,和我们认了老乡。她生老五时,雅芬也是大肚子。她生前盼个女儿,谁知又是个小子。我们家三个女儿,她便跟我妻说,若再是个女子,愿用他家老五换我家孩子。结果雅芬生了儿子,便作罢了。

既是近邻,两家便来往频繁。周家女人话稠语多,又待人热情,她让孩子称我们夫妇为姨和姨父。我的几个孩子便也叫她们两口子姨和姨父。

罗秀英一家和我们疏远后,周家便成为鸾沟村和我家来往最多的人家。那一年,分到户的西红柿地出产不错,要到十里外的周家地去出售。暑假里,老周家去卖柿子时总要叫上大女儿一同去,有时二女儿也跟着去。路上和市场上,周家父子给了不少帮助和关照。他家都是男孩子,老大和孙伟差不多年龄,也参加劳动了。老二是个弱智孩子,虽不太严重,也没上学,给家里放羊。我家分到的三只绵羊也由他代放。

土地下放时,羊也分了。我家还分了一辆牲口圈里用过的架子车,拉粮食拉7尺不用再去借车子。但孩子小,又是女子,我不在家时老周夫妇帮了我家不少忙。

我们离开鸾沟时,老周夫妇已经有了七个孩子。继老五后又生了两个,还是儿子,总也没有盼来女儿。听雅芬说,周家他姨一直想跟人换个女儿。我们走后,是否换到了女儿,便不知道了。

虽然盖了房子,七个儿子,老大都十五六岁了,将来是需要更多住处的。得知我们准备进城的信息,周家女人便提出让房子的事,我和雅芬一口答应了。

搬家之前,老周和我说起了房价的事,我只提了一千五百元,显然大大低于他所预料的价格。他听后一个劲地说好。

当时村子里还有两三家来问房子,他们都愿出两千元以上的价格。都被我婉言拒绝。我一方面考虑到周家更需要,最重要的是对那一个阶段他们的帮助和照顾的一种报答。

老周提出分三次付款,我也同意了。

我家是一九八一年深秋离开鸾沟的。直到一九八五年秋天,他们夫妇来到二七九厂,才结清最后的五百元房款。

我那时很穷,五百元贴进生活费里感觉不出来就用光了,手头依然很拮据。当时,我所在的二七九厂绝大多数职工都有了电视,我家孩子每天晚上去对门张师傅家看电视剧《霍元甲》。我便用那五百元买了一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

我家的三只羊也托付周家代养。说好将来下了羊羔子,给我留两个羯羊就行了。若天旱草山不好,需要贴喂羊料,以后由我付适当的钱给他们。岳父母年纪大了,尤其岳母经常有病。一旦老人百年后,女婿需要拉一只羯羊。我是考虑到这个需要,才跟他们约定的。三只母羊每年都下羔子,以后陆续留两只羯羊不困难。他们答应得很爽快,还说,不管啥时候用,找拉羯羊就行了。这让我很感动。

一九九〇年初,岳母病危,我坐火车到周家地,在岳世武处借了自行车,去鸾沟拉羯羊,打算让老周帮我送到周家地,再找便车捎进城里。

万万没有想到,老周告诉我,几年里三只羊由于受伤和年老,都已死了。他们也不再提是否下过羊羔子的事。我无言以对,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说啥。

回到周家地,世武问我羊呢?我说让狼吃了。他大吃一惊:现在还有狼!当听我说了情况时,他让我去说理。几只羊一句话就说没了,那怎么行!我说算了,全当送了人情吧。

另外一个周家是老户。是鸾沟村两户富农里的一家,另一家富农姓郭。

鸾沟没有地主,只有两家富农。这里的阶级斗争观念没有别处强,两家的分子只是在上面斗争最紧张时,我看见过在队部扫院子。

刚到鸾沟时,我去枣树园子旁边的沟沟里方便,没注意两岁的女儿跟出了村子。我回来时没走大路,进了家门,才知道女儿不见了。急忙四处喊着寻找,最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汉抱着女儿来找我们。他在学校后边耕完地,正要回家吃早饭,看见一个陌生孩儿站在路上哭着叫爸爸,想到可能是冯家院里下放户的,便抱了送来。他就是老郭。

周家老汉胖,年龄要比老郭大,可能六十多岁了。平时不太多见,好像给队里看上边的园子地。他的儿子周X和我熟悉,也是在离开鸾沟前一两年里。

周X不太说话,很稳重的样子。干活有心计,也很踏实,在村里人缘不错。他女人话多,和罗秀英、雅芬她们一块劳动中,关系密切了起来。后来和罗秀英做了儿女亲家。罗秀英开始冷淡我们时,正是她们两个关系最好的时候。

土地下放后,以我家东边的大山水沟为界,原先的生产队分成了两个队。周X家和我们是一个队,队里调整班子,他当了副队长。

离开鸾沟前,我决定把承包地托给他们代耕,等户口解决后再交回队里。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去周家,周家女人正在房上翻晒东西,招呼我进院里。

“他姨父在家吗?”我问。因为罗秀英的关系,我的孩子们还是叫他们姨和姨父。

“在呢。你到屋里!”她早已下了房,在院中喝住了一只扑咬着的土黄色小种狗。将我让进了上房。

屋里没人。我问人呢?她说在厨房里。我随即出了上房,向东边的厨房里走去。到窗前时,屋里传出周家的招呼声。

进到屋里,他已下了炕,要让我到上房里坐。他正在吃早饭,小炕桌上摆着黄米馓饭、炒菜,一盘子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

我让他回到坑上,边吃边聊。提到代耕土地的事,他满口答应。见他正在吃饭,我也要回去请人帮忙打场,便先告辞,约好再找时间商定具体细节。

搬家前,我让女儿把他请到家里,说定了承包地由他们种,将来收获后,适当给我些粮食,由我付相应的水电费。

给我一定的粮食补贴是周X主动讲的,我也没有拒绝。一则女人娃娃的户口啥时能办好,当时还很渺茫,吃粮会有困难的。加上主要的水地我请祁生淮帮忙全部耕犁打耱好了,为第二年的收成付出了一部分劳动,得到一些报酬也合情合理。

然而,虽然听说第二年庄稼不错,但周家并没有给我们一粒粮食。我们也没有再去找他们索要。

一九八三年春天,雅芬和四个孩子返城户口解决了,我去队里办手续后,土地自然也就收回队里重新承包了。

2006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