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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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掺沙子”前后(1)

省城办展散记

一九七一年夏秋之际,我被抽调参加筹备甘肃省工农业生产新成就展览会的工作。

那是一次规模空前旨在宣传所谓“文革”成就的举动。以地区为单位,各县抽调工作人员集中在省博物馆完成设计、制作、布展的全部工作。

靖远县去了不少人。带队的是工交科靳生科长,还有位负责具体事务的罗文魁。美工抽调了五六位,工交系统有张成仁、李自强和我。李耀星也去了,他是农牧系统从学校借出来的。

我们吃住在博物馆对面的友谊饭店。听人家说,那里已经没有了当年接待苏联专家时的豪华尊贵气派。但对于我这个临时工来说,无论住和吃都感觉突然进了天堂一样。尤其精彩的是所有精美的菜肴既看不见也吃不出葱蒜味,只觉得很可口。

自小不吃葱蒜的我,无疑是享福了。作为重要调味品,肯定是放了的。这里的厨师经过烹调,让对于葱蒜味十分敏感的我,居然能接受整体菜肴的口味,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碰见过第二次。

现在还记得有一种小肉丸子非常好吃,每顿上桌都最先吃光。成仁见我速度缓慢,让我选细些的筷子,夹起小丸子来又稳又准。我如法去做果然奏效。

我先是画了一幅宣传画,然后又参加写版面的工作,工作并不重。将近四十天的时间里经了一些事情,长了不少见识。

记在这里的是几件印象比较深的事。

高友林是浙江美院毕业的油画家,分在玉门工作。他那次为展览会门口画了一幅大宣传画,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好。

很大一块白纸裱好的牌子立在博物馆大厅门口左边墙旁,高友林用底纹笔在上面画水粉画。那种娴熟的绘画技巧,一下子便吸引了我。

由于底子薄,缺少基本训练,正为分给我的一幅宣传画犯愁。有如此高水平的示范,实在是太难得了。我在起小草图的那一段,天天抽空到门口看高友林画画。

他用大底纹笔画完了前景的半身工农形象,一男一女,造型准确生动,色彩明丽干净。背景厂区、田野的处理轻松自如,色彩效果既有水彩的轻灵,又有油画的厚重。尤其是那种自由的挥洒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以我之见,全展览馆无论现场创作,还是送上来的成品,画面感觉无有能出其右者。

髙友林的大画快完成时,大门右边立起了另一幅大牌,作画的是陈延。他是西安美院毕业的,应该说也画得不错。但和高友林相比,无论技巧和画面感觉都显得略逊一筹。

因为我天天看高友林画画,引起他的注意,彼此有过简单的交谈。他约我去他在博物馆的住处,记得我和成仁一起去过他那里。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一个性格平和的南方人。

高友林的画不但深受同行看好,也为其他工作人员所称道。大画画完后挂在门口左边大墙上。那天,老罗一回到宾馆就双手在胸前边比画边说:“成仁、宰北,你们看人家高友林画的女农民,一对乳房悬碌碌的,简直活了。”他那夸张的动作惹得大家开怀大笑。

以后见到高友林与李宝峰合作署名的国画在报刊上屡有发表’想必他们很熟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因给出版社画连环画认识了宝峰先生,九十年代后关系渐深,成了我的良师益友,但一直也没问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文革”后,我从杭州出版的画刊上见到他的作品,知道高友林已回浙江,在母校任教。

一九六四年暑假,在陕西师大工作的四哥探亲返校时,顺路将我的国画处女作《枣园丰收》送到甘肃省文联。

开学前,我收到版画家晓岗的来信。他在儈中说:“从带来的作品看到,你虽没有专门学过美术,但也有一定的基础,还是能创作出一些画来的。”并说:“给你写这封信一方面是工作,一方面我们今后可以多联系,交个朋友,彼此批评帮助,共同进步。因此需要你将自己的情况详细向我介绍一下,增强我们彼此的了解,如果帮助的对象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不恰当的。我想你一定会正确地理解这种要求的。”并在信的最后写道“若有可能近日来兰修改作品,我可负责接待你。”

他的信让我很激动,真想立即去兰州改画。但已到开学时间,一个代课教师,谈不到请假画画一说。我给晓岗先生写了回信,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国庆前我收到他由西安寄来的信。信里说:“关于你的《枣园丰收》一画,本来我想抽时间为你修改一下,实在抽不出空,后来经大家研究可以参加甘肃美展,临走时画已经裱了。”他正在西安筹备西北五省美展。

我的处女作参加了国庆期间在兰州举办的甘肃省美展,这对我鼓励很大。我更庆幸自己有了晓岗先生这样的良师益友。

后来,我的三件木刻习作又参加了甘肃省业余美展。晓岗先生在一九六五年三月份写给我的信中鼓励道:“上次工农兵业余美展上展出了你的木刻,总的看来,是有进步的。望你继续努力,在把本身工作做好的前提下,搞一些业余创作。”

因为高中时与宁里先生的接触,我早就喜欢上了木刻。晓岗是著名版画家,作为他联系帮助的业余作者,我想在木刻创作上下一番工夫。

我打算暑期去兰州拜会这位在信中指导和帮助我的画家,并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了他。

六月底我收到晓岗由高台写给我的信。他在高台搞社教,正在为烈士陵园纪念堂绘制革命历史画,可能要到八月中旬才能回兰州。

他在信中说:“你打算暑假来兰,是否能在我回去后,否则我们不一定能见上面的。当然,我是非常欢迎你能来兰州,见到你我是非常高兴的。我们可以很好地谈谈心,因为我们都是信上联系,未见过面,互相之间都不是最了解的,希望我们在一起好好谈谈……”

并在信中鼓励我:“创作当然不是那样容易,但也不是高不可攀的。这里有苦但也有甜,不从事创作的人一般是不能享受这一欢乐。只要我们方向对头,冲破困难就是胜利。不管是创作或基本练习都是同样的。”

我是八月下旬到兰州的,他仍然没从高台回来。我和陈洪坤一起去省文联,陈伯希先生接待了我,将《枣园丰收》退还给我,肯定了我的画生活气息浓厚,鼓励我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进步。

那一次,我们还看了陈岩画国画,肖弟刻木刻。

肖弟和陈洪坤很熟,他指着正在刻制的一块板子说:“现在的木刻越刻越大,你们也要搞大的,这样有气势。”他那块板子很大,是个横幅的,上边有个裕固族少女。

那次去文联虽然颇多收获,却没能见到晓岗先生,感到十分遗憾。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失去联系,一晃就是六年过去了。

在兰州住着搞展览,时间又长,我便决心去寻找拜会晓岗先生。

终于打听到文联在一只船,晓岗就住在那里。

记得是个星期天,我找到了位于兰州饭店附近的一只船,找到了文联占用的一栋老式灰砖二层楼,样子好像是过去的一家公馆。

晓岗不在,住在楼上的吣立正在屋里画油画的年轻人’问了我同晓岗的关系,并写下我的名字。还给我指了晓岗的房间,告诉我晚上一般都在,让我晚上再来。

吃过晚饭,我又来到一只船。白天见的那位年轻人说晓岗回来过,有事又出去了,留下话让我等他。

年轻人把我让进他的房间里,经过交谈,知道了他是常书鸿的小儿子。

晚上十点左右,晓岗先生总算回来了。他个子不高,比他曾寄给我摄于高台的一张小照片感觉要矮一些。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们却如同兄弟一样谈了很多。那时,大家刚刚从“文革”初期的苦难里过来,我专程来看他,他很高兴,特别热情。

天太晚了,我起身告辞,要回七里河。他说家属不在,就他一个人,一张很大的双人床,诚恳地留我住他那儿,天亮再回博物馆。

那天晚上,我与晓岗先生同榻而眠,一时难以睡着,想了很多。想到“文革”前自己刚刚开始的创作学习,晓岗先生通过书信对我的指导和帮助。想到许多艺术家“文革”初期的不幸遭遇,也想到自己的坎坷人生和渺茫前途……

我在心里给自己说:无论境遇如何,我都会坚持对于绘画艺术的学习,永远不放弃。

李耀星是乌兰小学的民办代课老师。他能写能画,又长于各种手工制作,是县城里有名的巧人。农业系统缺少美术人才,耀星是他们借出来搞展览的,同时借调的还有师范学校的张光伦老师。

耀星和我一样,家庭负担重,收入少,生活一直很困难。到兰州搞展览,为节省伙食费,还背了些干馍和炒面。加之不修边幅,衣着随意邋遢,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刚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定西地区五六个县来了不少美工,难免有几位趾高气扬者,对他甚至还露出些鄙夷的眼神来。

农业展馆需要制作一个比较大的沙盘,各县来的美工写字画画的人多,能搞模型沙盘的却寥寥无几。最终,李耀星承担了这项任务。

制作沙盘是件既需要技术又十分辛苦的差事。在和泥堆山的几天里,耀星甚至中午不去吃饭,连轴干。有一次,我们下午去上班,他还没吃午饭。我去街上为他买了些糕点回来,看见糕点,他才感觉到确实饿了。

耀星全身心投入到堆制沙盘的劳作之中,真有点“解衣磐礴”的样子。大家看到了他的辛劳,但有些不了解的人对他能否搞出合乎要求的沙盘,仍抱着怀疑和观望的态度。

随着沙盘上山川村舍、公路河流的逐一显现,人们对耀星的能力越来越看好。那些怀疑观望的人开始围观赞扬。最初趾高气扬的三两位由于抄写版面文字被把关者否定而改做杂务,早已没有了狂言大话。他们搭讪着向李老师讨教做沙盘的技巧。

最后,耀星捏了些泥牛安在山坡河畔,姿态各异又栩栩如生。尤其是他用塑料泡沫随手剪出的一群绵羊,连我这个自以为最熟悉耀星能力的人也感到吃惊。

一时间,李耀星的沙盘不仅得到定西馆领导和同道的一致赞扬,甚至招来了几位其他地区搞沙盘的美工,向他学习剪泡沫羊的技术。方法会了,那种手上的造型能力和感觉却非一日之功。于是,他们便讨要些李老师剪好的回去急用。

那几天,我们几个为他感到高兴和自豪,耀星的脸上除了他那一向就有的自信外,更多了一层喜悦和光彩。

參同伴的误会

酒泉地区带来在下面已经制作好的展版,其中有好几幅宣传画是高尔太画的。我们听到后,几个人跑过去看。那些画画得很精细,却带有很强的工艺性,这让我很失望。尔太老师怎么把画画成这样了呢?我嘴里叨叨着。

“怎么,你说这画不好吗?”同伴李自强听见了,便问我。

他非常赞赏和喜欢高尔太老师那几幅细致逼真的宣传画。听见我有异议,便要我说说为捨不好?我想了想说:“这几张画和高友林的那张画比,其不同打个比方就如在宣纸上画的国画和在柜上画的花卉山水,我不喜欢。”

“怎么?你讽刺我是画柜的!”李自强听了我的比喻,勃然大怒:“你比我画柜的时间还要早,还敢嘲笑我是画柜的匠人。”

这话从何说起,我只不过为了说明对那几幅带有装饰味画面的看法,打了个比方而巳,自强怎么就扯到他身上了呢?我也生气了。那时年轻气盛,两个人争了起来。成仁和一旁的其他人上来劝解,一场无谓的争吵才平息了。

关于高尔太用于政治性展览的那种画法,先生在二〇〇四年出版的自传体文集《寻找家园》中有如下的叙述:“画要经过多次审査,达到领导满意、群众点头,才算完成……内容已有公式,七拼八凑即可,仍然是体力劳动与艺术无关……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听多了各种指手画脚,学会了哗众取宠。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摘自《出死》)文章虽然写一九五九年的事,但仍然让我们不难理解他一九七一年所画的那些宣传画了。

展览筹备工作结束后,我们准备回厂。工交系统的几个人进城后住在了东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院子里有许多单间平房,陶瓷厂驻兰采购组设在那里。

已记不得为啥事,李自强又跟我吵了一次。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和自强之间仍然有来往。见面时彼此之间比过去客气了许多,内心里总是有了隔阂。

后来,自强当了县地毯厂厂长。我调到县城工作后,有事还曾找过他。他十分热情,仍然对老朋友很帮忙。应该说,我们两人心里的芥蒂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了。

新时期后,李自强调到省城,担任省地毯厂厂长,在地速设计上有过突出的成绩,曾参与了人民大会堂甘肃厅地毯和壁毯的设计。

一九九九年我在秋田会馆搞个展,他从报上看到消息赶来展厅。多年不见,他已退休,住在段家滩的工艺美术学校。

二〇〇一年我又在秋田搞了一次画展。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没有找见,未能邀请他甚觉遗憾。

后来,成仁告诉我,李自强在兰州市博物馆搞了书画展,他参加了开幕式。我想没有通知我,可能与我二〇〇一年没邀请他有关。所以,二〇〇四年我在省书画研究院搞画集首发时,从成仁处询问了他的电话,特别邀请了自强。那天早晨下着很大的雨,不少人没能出席,而自强却是最早冒雨赶到书画院的。朋友之间,往往由于误会而生隔阂。若能多给对方想想,误会便会逐渐消除。人生的友谊弥足珍贵,失去了是很遗憾的。

2006年4月20日

“五二三”创作

为了纪念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县上成立了专门的办公室,抽调一些业余作者集中搞创作。我被抽去画连环画。

先是定了三部:一部反映平堡、蒋滩农民自发修成黄河吊桥的事;一部表现西湾农民挖地道的;还有一部是描写畜牧业养羊先进集体的。

一共抽调了三名美术作者。张光伦画吊桥,李耀星画养羊先进,我画西湾人挖地道的事。

首先派我去西湾体验生活,收集素材。连环画脚本由北滩公社秘书编写。两项工作同时进行。

西湾是北滩公社管辖的一个生产队,在靖远县北面最边远地区。当时认为是苏修、蒙修打进来的前沿地带。那里的地道挖得好,得到了定西军分区的嘉奖,队长吴占兆被评为先进人物。

路途很远,先到了北滩公社。书记叫万国杰,听人说他是万良才的儿子。我心里多少有了点亲和感。他与下去的人一一握手,鼓励大家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完成好各自的任务。

我是同县宣传队的人一起去北滩的。带队的叫苏沾,是宣传队队长,后来先后担任过文化馆长和文化局局长。搞音乐的李正荣以后上了师大,毕业后分到靖远师范当老师。我跟他同事过几年。另一位搞乐器的小吕,后来安排到蔬菜公司卖菜,我在城里经常碰到。其他的人现在已记不清了。

他们是到公社还是哪个大队,已经没了印象。只记得我们一起步行了半天,走了不少的路。男男女女话语不断,歌声连天。我虽与他们不熟,一起走着也不寂寞。

我只身到了西湾,那是个偏僻而贫穷的山村。但在队长吴占兆的带领下,革命热情髙,劳动干劲大,挖出了全定西地区的典范地道。还打出了地下水,安装了机井。

我住在吴占兆家里。他家没有房子,是一个土崖上挖进去的小院落,正面铣光的崖面上有几孔窑洞,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