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领我们到那里时,当年的感觉全上来了,掏出我当时画的坐标简图,连具体的坟穴地点似乎都有了印象。陈雨田带来五六个民工帮我们掘土挖棺,刚刚八年,估计材枋基本还完好。
“有了!”突然,一个民工铁锨碰到了木头上。大家急忙将周边的土往开挖。
“不对!这棺材是红色的。”我发现了棺木板上斑驳可辨的暗红漆皮。霎时如同放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土坑边上。
“我爷的材枋是黑的?”侄子问。
“是黑漆刷的。我当时还以为武都不用红棺材呢。”我说。
“不要着急,爸爸(方言:指小叔父你再仔细想想这个地方对不对?”二侄子是个有头脑的人,虽然年纪轻,他的话让我稳住了神。
我站起身仔细观看周围地势特征和远处的山形,记忆和感觉同时告诉我:就在这里。又跟当地老汉的指认完全相符,是不会错的。但为何挖见了红色棺木而不见盛殓父亲的黑棺材呢?
听我讲了地点没错后,侄子便拿着铁锨在红棺材的两旁探挖。时间不长又触着了木头,就在旁边稍深一点终于找到了黑棺木。我的心里一阵豁亮,这绝对不会错了。挖出黑色棺木,为了慎重,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棺盖,那长长的遗骸,残留的丝绸老衣、纽扣……一切都在告诉我,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血肉基本化光,但大关节间的筋肉还连着。侄子在农村生活,迁坟的事曾参与过,他动手,我帮忙,将骨殖折合、收拢,用准备好的塑料布和绸子包裹紧凑,装进大帆布提包。父亲的个子高,骨骼长,最大号的帆布包刚刚盛得进去,提包装得满满的。上了锁,我俩跪在提包前,向老人的亡灵祷告,祈请他随我们返回家乡。又向墓穴祷告,对邻居亡魂的打扰表示谢罪,让帮忙的民工重新掩埋平整。我们感谢了陈雨田,付给他和几位民工报酬,背着父亲的遗骨离开了北山。
回到县城旅店,我让明霞守着爷爷的骨殖,自己去找表兄张明和。
张明和是我三姑的次子,一直在陇南地区工作,是个领导,具体职务我不清楚。父亲病危我去武都时,不晓得有个表兄在那里当官。
他的岳父是一中的老教师陈宗壳,和我是同事。听说我要去武都,让我给他女儿女婿带了一包红枣。
表兄家住在地区大院里。大院进门的两边墙上有些大字报,好像是挖出了一个什么集团,表兄也被牵扯在内。
表兄表嫂都在家,他们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向我述说了表兄的冤屈和他正在家里停职反省的情况,我也明白他岳父母让我带干枣子的主要目的了。当听说我是专程来搬父亲灵骨的,表兄告诉我,父亲被疏散武都,他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时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曾到专门埋葬外地干部的山上去打问过父亲的坟,没能找到。
表兄的陈述显得沉痛和真挚,我相信是发自内心的。听母亲和兄长们讲过,明和表兄在县城念书时,就住在我们家里。他对舅舅还是有感情的。其实,父亲即使知道外甥在武都当官,他也是不希望见面的。他不愿自己的身份给亲人造成任何不良影响。
表兄不但留我吃了晚饭,还和我一起去小旅店叫明霞到家里吃饭。父亲的灵骨是不能离人的,我和明霞必须轮流守护。
返回途中,明霞感冒了,住在岷县的那个晚上十分沉重。原本是侄子沿途照顾我当叔叔的,他这一病,我不但上下车背着父亲的遗骸’还得关顾有病的侄子。
我们是在快到石板沟的大岘附近下了班车的。来到糜子滩在山里种地人居住的一处土场院,明霞借了自行车,回滩上叫人,我担心他的身体,他说感冒完全好了。到兰州的晚上他还咳嗽发烧,一回到靖远,突然就疫愈了,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想难道是父亲要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沿途背他?
遵从三哥及老家亲房兄长们的意见,我们决定将母亲的灵柩从校场沟迁出,和父亲的遗骨合葬于祖父祖母的坟茔地。
校场沟的那块墓地极好,母亲的灵柩除了底座有些发朽外,棺木基本完好。打开棺盖时,母亲仪态端庄,宛如睡着了似的。只是变成了白色,如石膏雕塑一般,唯母亲额头上那个筋疙瘩微微白里泛黄。
盖在身上的大红缎被面上好像喷洒了一层霜色,似乎和母亲的遗体溶成了一个整体。
在场的人全被深深地撼动了。母亲是一九六六年逝世的,到一九七八年整整十二年了,容颜宛然若生,确实让子孙们既惊奇又无比欣慰。
父亲遗骨由武都搬迎回乡,暂盾于山里一处地方。于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六日与母亲合葬于糜子滩樊家大山祖茔。
在父亲客死他乡八年后,终得圆了老人落叶归根的生前遗愿。
一九七九年五月份,我接到李佩弦伯伯由兰州写来的一封短信,全文如下:宰北侄览:
昨曰我去邓家花园见到省统战部副部长马,说要给你父亲一部分抚恤金,这里无人主办,希你接信之后,速请假来兰州办理为盼。
专此致意
李佩弦
1979年5月11日
我现住下沟学校李毓华女儿处。
我赶去兰州,在下沟小学李疏华处见到了李伯伯。他是父亲的朋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父亲创办靖远师范时的主要助手,靖远师范的第二任校长。由于年纪小,我与李伯父接触很少。关键时刻,他仍然关心着我们。
按照李伯伯的指引,我在东郊邓家花园找到了一个小院子,那里设有省政协专门办理错划“右派”遗留问题的机构。有一个人我在省政协住时见过,名字虽说不上’人是认识的。
他和我有如下一段对话:“你们子女为何对老人平反的事不抓紧?再要不来,抚恤金就要上缴了。”
“工作忙,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听说你去武都搬回了你父亲的遗骸,这很好嘛。”
“我想问一下,我父亲到底因何问题划成了‘右派’?”
“啥问题也没有,就是按比例划进去的。”
看来一切都变过来了。没抢着来领抚恤金,还受了批评;一年前偷偷摸摸搬回老人的遗骨,这会儿受到了赞扬。尤其是办事人员告诉父亲只是按比例划成“右派”的说法,让我先是吃惊,接下来便是被愚弄后的无奈和悲哀。
我领到了父亲的五百元抚恤金。
四哥来信让我留下,原因是我最困难。滩上的侄子比我年轻,负担也没我重。
我没同意。我的意见是兄弟五人每人一百,大哥不在了,交给滩上的侄子。
四哥回信表示同意,并写了给他一百元的处理意见:五十给滩上诸侄,五十给我。
过了一段时间,上边又给父亲补发了两千元工资,我还是一分五份,五兄弟每人四百元。
我想,父亲蒙受多年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时,他早已不在人世。补发的这点钱就作为兄弟们对老人的念想吧。
更重要的是,“右派,’子女的枷锁从此卸去’兄弟们今后能生活得轻松一些了。
父亲若能活着看到这一切,该有多好。
2006年芒种前后写于三壹室
教语文和调资的纠葛
大约是一九七八年,给高二带语文的张克让老师被地区临时抽去工作,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教导处的刘衷老师来找我,动员我替张老师上一段语文课。
我先是有些吃惊,接下来便毫不犹豫地推辞道:“我一个高中毕业的美术教师,如何能教高二的语文课呢?那可不是说着耍的。”
刘衷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文革”前的老牌教导主任。听了我不无道理的话,他没有说啥就走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来了。
“这个课还是要你带。”他说这是领导的意思。我还是用没能力承担推掉了。我心里明白,这个课要带上,下一学期开始,我必然要上初中语文。学校缺语文老师,而美术课是可有可无的。
刘老师没再来,校革委会主任韩佩却亲自登门了。
“苏老师,学校有困难,这课你一定要带!”他告诉我,语文老师的课都排得满满的,实在没法安排了。
我还是以胜任不了婉言推辞。
“你能教,这是内行推荐的。希望你考虑考虑,不要再推辞了。”我想他说的内行,一定是张克让。我那时跟克让老师关系不错,有时在一起谈论一些文学作品和作家的话题。一定是他去地区没人带课,突然想到我了。
韩佩是工农出身的干部,炮筒子脾气,说话耿直,但对老师们不错。我进一中后,对他一直怀有好感。他这样说,我便不得不考虑了。当时,正风传着很快要调工资的消息,如果我坚决推辞不干,领导必然不高兴,一定会影响调资。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答应替张老师代课,今后我便会成为语文老师,这是我不愿意的事;不答应,一级工资将可能泡汤。只有四十二元工资的我,想到了家庭的种种困难。矛盾的心理自我煎熬,翻来覆去,痛苦不堪。最后还是决定,顺从学校领导,先把工资调到手再说吧。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
高二语文课带上了。调资的文件下来后,是上边定好的死杠于,我能加到四十八元,与学校领导无关。这事让我后悔不迭。
一个多月的课带下来,学生反应尚好。
新学年开始,学校只招了一个初中班,七十名学生,派我担任班主任和语文课老师,另外兼带初中美术。
我由体音美组搬到了语文教研室。随着形势好转,张克让的“右派”问题解决了,担任了语文教研组长。我没有说破他推荐我的事,直到几十年后,大家都退休了,在白银的一次聚会上,偶然提到那一段经历,说到内行举荐,果然就是他。
那时的学生作文大都写不通顺,批改起来很费劲,加上初教语文,备课查辞典找资料,也占去不少时间。又是班主任,带班还要操不少心。三打五除二,画画的时间便极其有限了。我开始有了离开一中的想法。
这个时间,“文革”前的老校长又调回了学校。过去从不少小学同学口里听到过这位校长的威望,给我的印象是德高望重。然而,让人不解的是,他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总像带着一种不太友好的成见。
就在他来校后的一?欠调资中,我是全校票数最高者之一,却被其焊然取消了理应增加的一级工资。十几年的工龄,拿着中学教师中最低的工资。在全校教职员工几乎全同意给我提级的情况下,这种独断专行的做法让我很气愤。
一中不能待了,我加快了联系单位调动工作的步子。
离开一中时,语文教研组在克让老师家里为我饯行。心里不痛快,我喝了很多酒。中间上厕所,顾志宏老师陪着我一起去。我知道顾老师跟校长有亲戚关系,我对他说:“顾老师,校长和你是亲戚,对吧!”口气显然带了酒意。
“是的,是的。”顾老师说。
“托你给亲戚捎个话,就说姓苏的骂他着呢!就我这么低的工资,家庭这么困难,他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他太过分了……”我越说越激动。
“是的是的,不应该不应该。”顾老师见我酒喝大了,便一切都顺着我。
一转眼过去了七八年,我在师范工作时,跟一些人坐车去白银参加艺术节活动。返回时,大家要去探望患病在家的一中老校长,我也一起去了。
见到我们,老校长很高兴,他好像对我格外热情,跟我们讲了“文革”前他在一中的一些事情。我想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
张克让调师范当校长时,病重的老校长到师范来过一次,同他一起工作过的还合了影。他已经很羸弱,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回想当年,因为调资的信息,而不得不答应为高二临时带语文课,从此变成语文教师,开始萌生了走心。又由于二次调资失利,便下决心离开了一中。这中间的得失利弊,已经很难说得清。人生的每一段经历,相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都是世间的某种因缘相合,过去了便过去了。留在记忆里的也只是一片虚无缥渺的过眼烟云而巳。
2006年芒种于宽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