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吧,我也没有办法生活了。总不能让孩子们饿死吧……”何保管完全同意,并把队长的老婆也悄悄叫来,给她借了二斗。后来,这二石麦种就都被他们“借”走了。可是,“借”走就“借”走了,从此再也没有了“下文”。
年年都有这样的余粮,年年都在“预借”,这种“预借”,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们想:与其让老鼠糟蹋掉,还不如背个名声吃掉。糟蹋粮食,那不是庄稼人的本分。这样的剩余往往都不多,分到每个社员的人头上,有时候连一斤也分不到。会计和保管怕麻烦,就让它堆放在仓库里,或者被老鼠糟蹋掉,或者就没有了下落。自从开了“预借”的头,年年下剩的麦种,就都被他们“预借”了。当然,这种“预借”是秘密进行的,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进行。每次秘密地“预借”,都不会让队长知道,那个“一根筋”,他是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春种,那是队里最大的事情,每年春种的时候,都要将大量的籽种播撒进那湿漉漉的泥土之中,种多种少,籽种用多用少,每年的出入都很大,并没有一定的数量,这给生产管理带来了很大的问题。这年月,人人都饿得眼睛发绿,一个不注意,麦种就会被偷光。在这种情况之下,队长们只好加强检查的力度,把好春种的关口。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队长们就都很忙碌,他们恨不得多长出一双眼睛来监管这混乱的局面。三个人都有分工,队长在田野里监督播种,会计和保管负责提供籽种。尽管想要做得尽善尽美,但实际上还是要出不少问题。一个春种期结束,生产队总要损失掉五六石麦种。
就说那些播种的人吧,春种期间,他们能够得到许多好处呢。尽管队长的监督面面俱到,但他们的招法也防不胜防。衣袋、裤腿,这是最笨蛋的偷法,最好的办法是把籽种偷埋在地里。事先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口袋——大概能装二升粮食的那种布袋,趁队长打盹撒尿的机会,他将偷到的麦种装进口袋里,埋在田埂下,然后趁了夜色,偷偷将它取走。一个春种期结束,机灵的人能够给家里偷来二斗多粮食,最笨蛋的,也能偷到一斗粮食。
在这样的季节里,会计和保管也很容易变坏,他们趁着混乱,在大量支出的仓库里狠狠地捞上一把,然后把这笔账算在开支里头,有谁能够知道?实际上也无法知道,账面上出去的东西都埋进了泥土,谁能说得清埋掉了多少?要说变坏,应该说这就是他们变坏的时候。
让他们变坏的事情很多,也许还可能是从那年冬天发生的那件事情开始的。那是一个很冷的季节,整个冬天,天空中总有细细的雪珠儿溅落下来。有一天晚上,刘会计家的庄门忽然响了。他打开门,从大门中进来了一个人,一看是给队里放羊的羊倌赵生贵。这是一个脸面黝黑、五十岁上下、中等个儿的男人,他有四个孩子,连同他的父母和老婆,总共七口人,在队里算是个大家庭。
赵生贵是给刘会计送礼来的。他带来了两条大白毡,三十斤上好的羊毛。羊毛是被他细心摘好了的,可以随时用来当做衣裤的棉胎,制作厚实温暖的棉衣棉裤。用这样的棉胎做出来的棉衣棉裤,既暖和又轻便,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东西!当地人喜欢用羊毛做衣裤的棉胎,只是这东西不好弄到,因此,应该也算是稀有的奢侈品呢。羊倌家不缺少这样的东西,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但是其他人家就没有这么方便了,包括他们队长会计。
赵生贵送给刘会计的羊毛正好派上了用场,它使得刘会计一家当时当地便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刘会计非常高兴,嘱咐他再弄一些来,说他还有其他用场。赵生贵不敢推辞,只要刘会计肯接受他送来的东西,他就知道刘会计不会再计较他的错误了,他也便能够继续放他的羊了。
放羊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除了生活寂寞点外,倒是一件既轻松,又能挣高工分的好事情,而且这一行中还有许多别人无法知道的好事情。比如,跟其他队上的放羊倌合谋好了,时不时地倒卖掉一两只羔羊;偷偷地将羊毛私藏起来,用来出卖或者洗毡。一只大羯羊能卖到十五块钱,一条大白毡能卖到三十块钱。十块钱能买到五十斤粮食,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赵生贵就是在出卖自家偷洗的大白毡时被刘会计抓住的。
那天,刘会计来到赵生贵家里串门,正好就碰上了赵生贵跟武威来的商贩谈论大白毡的事情。赵生贵家的炕上铺开了四五张雪白的羊毛大白毡,正在他们为价钱的事情争高争低的时候,刘会计一步跨进了他家的庄门。赵生贵来不及藏掉赃物,被刘会计当场抓获。
“还有羊毛吧?”刘会计生气地问道,随后就在赵生贵家的草房屋里找出来差不多一百斤羊毛。
武威来的商贩早已溜之大吉,赵生贵的老婆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求饶。
刘会计说:“这是犯法的事情,你们看怎么办吧?”
“好汉做事好汉当!东西我已经拿了,现在已经被你抓住,也是该着我的命不好……我没有啥好说的……东西确实是队里的,告发不告发都由你!你如果不告发,我自然会重重地报答你,你如果告发,我这就准备去坐牢。你看着办吧……”赵生贵倒是敢做敢当,他的话说得一清二楚。
刘会计非常为难:告发他,自己立功受奖,可是赵生贵就完了;不告发他,这些人也太不把队委会的人当回事了,如果人人都这样,今后集体的事业,还敢让谁去做?但是,真正要抓了赵生贵的典型,这个家也就彻底完蛋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舍,害掉赵生贵的家,他的心里也过不去。关键时候,刘会计左右为难,竟然没有了主意。
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反而叫刘会计没有了办法,他想不出处理这件事情的办法,只好先把赵生贵家偷来的东西做了个清点,他想等到想好了处理的办法,再跟赵生贵计较。经过清点,他发现连同铺在炕上的白毡,赵生贵家总共有十三条大白毡,十床羊毛做得被褥,还有一百多斤羊毛。
“你也心太狠了点!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处理!”刘会计清查完这些东西,撂下这么句话回了家。
赵生贵从刘会计的话中听出了意思,趁着夜色,就给刘会计送东西来了。他给刘会计送来了五条大白毡,两件羔子皮大衣筒子和二十斤羊毛。
“这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后再也不敢胡做妄为了!只要你不处理我,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赵生贵赌咒发誓。
刘会计接受了赵生贵送来的东西,又看他态度诚恳,就警告他以后再不要做这样的犯法事情。赵生贵诺诺称是,刘会计答应了赵生贵的请求。他想,宋刘庄队每年都要上缴一二千斤羊毛,这些东西,确实也是个小数目。赵生贵这件事只要自己不说出去,的确也没有第二人知道。而且,他还进一步想到,只要赵生贵肯听自己的话,羊圈上的事情也就再不会不好办了。于是,他私自压住了这件事情。而从此以后,他也确实在羊圈里得到了不少好处!
他收下了赵生贵拿来的东西,还留赵生贵跟他喝了半斤烧酒——那是为招待大队和公社里下来的干部们预备的。上面来的干部,多半是为了检查工作才来的,对他们的招待,一定得仔细一些。招待得好,就说队里的工作做得好;招待得不好,就会照章办事,横挑鼻子竖挑眼,直到把队上的工作说成一脬狗屎,上纲上线地给你找麻烦。这些年,刘会计和宋队长为了讨好这些人,着实想了不少办法,下了不少苦功。当然也找到了一套“制服”他们的办法。先给吃羊肉,后给喝烧酒,这是最好的办法。工作队进到队上来,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今日,刘会计请赵生贵喝这样的酒,这其中的奥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
刘会计请赵生贵喝了酒,一场干戈化成了玉帛,他们从此以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要说变坏,也许这才是让他们真正变坏的事情。
这些事情,都是叫人容易抓住辫子的事情,人家要抓“把柄”,很可能会在这方面着手。刘会计想到了许多这样的事情,想到这些事情,他的心中越加发虚。
他不敢再在蔡洪发这里磨牙,他离开了蔡洪发——这种时候,他需要冷静地思考应对这些“造反者”的办法,他要想一个万全之策,制服这些胆大妄为的“二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