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在讽剌、嘲弄虚伪的宗教、丑恶的世态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对作品正面形象缺点的嘲弄和批评。如猪八戒,作者通过对他贪吃、贪睡、贪财、贪色的漫画式的描绘,善意地嘲笑他的贪婪;同时,还严肃地批评了他的自私,如三打白骨精时多次地说谎、进谗言,嫉妒、诬蔑孙悟空,怂恿唐僧把孙悟空赶走。既嘲笑了他的表面缺点,又挖出了缺点存在的根源。另外,对作者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孙悟空,同样也没把他简单化,如三调芭蕉扇时,由于急躁、骄傲,致使两次上当:先是调到假扇,结果火越煽越旺,连自己的毫毛都要烧光;第二次则没讨到缩扇的口诀,只好扛着丈二长扇而回,不料又被牛魔王轻易地骗走。这里,英雄并不是“完人”,可笑却给人启迪。喜剧大师莫里哀说:“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最尖锐,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的了;恶习变成人人笑柄,对恶习就是致命的打击。”(1)因此,当我们在嘲笑这些缺点的同时,便愉快地同它们告别了。
吴承恩以独特的想像力和生动的语言刻画、无限风趣的形象夸张和强烈渗透的说服力,巧妙地把艺术的虚构和客观真理结合起来,把诙谐的笔调和严肃的讽刺结合起来,把生活丑和艺术美结合起来。这样,由诙谐与严肃的不谐到艺术美与理想美的和谐,从而构成具有民族色彩的审美形态二重性,这是吴承恩对小说讽刺艺术的贡献,也是对古代小说美学的贡献。
四、地位与影响
首先,《西游记》在我国小说史上开拓了神魔小说的新领域。我国最初的长篇小说是宋、元人说话艺术中的讲史,历史小说可以说是我国古典长篇小说创立阶段的唯一品种。虽然那些历史小说中也夹有神魔鬼怪的超人间现象的情节,但只是起穿插的、渲染性的作用。最早将神魔故事从历史故事中独立出来的是元人的《西游记平话》,即吴承恩百回本《西游记》的前身。然而,只有《西游记》才以完美的艺术、精湛的表现,使神魔小说这一品种臻于成熟,从而确立了神魔小说在长篇小说中的独立地位。
其次,《西游记》在我国长篇小说史上开拓了浪漫主义的新境界。我国早期古典长篇小说绝大多数是以历史生活为题材,揭示历史规律,总结历史经验,歌颂进步力量,揭露反动事物,有着强烈的爱憎和明确的是非感。而吴承恩以他那独特的艺术趣味,突破了这种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范畴的创作框框,大胆地发扬了我国传统文学中的浪漫主义精神,批判地运用了宗教故事中某些艺术形式和艺术思维,通过夸张、幻想、变形、象征等手法,开拓了一个变幻奇诡、光怪陆离的新的艺术境界,以此寄托理想,抒发愤懑,折射现实,从而成功地创造了伟大的浪漫主义长篇小说。
在《西游记》的启迪、影响下,明清两代的小说创作别开生面地出现了一大批神魔小说,给了广大读者以奇幻的艺术感受。虽然这些神魔小说的大多数没能汲取《西游记》创作的精粹,但像《封神演义》、《西游补》、《女仙外史》、《牛郎织女传》、《东度记》等,其基本创作精神还是与《西游记》相通的,并且在某些方面还有所发展。另外,《西游记》故事在清代还被改编为戏曲搬上舞台,甚至还出现了《升平宝筏》那样大型的连台本戏;一直到现、当代,仍然活跃在舞台、银幕、屏幕上。
《西游记》不仅是中国人民的文化瑰宝,随着世界文化的进一步交流,《西游记》由于它的浪漫主义精神,由于它的主人公反映了人类最基本的品质和特征,因此,它被更多的外国朋友所喜爱。早在本世纪初的第一个年头,西方汉学研究先驱之一、英国剑桥大学文学教授贾尔斯所著的《中国文学史》专辟一章,评介了《西游记》及其作者。一九一三年,蒂莫西‘理查得出版了一本题为《赴天堂之使命》的书,是《西游记》最早的英本译。以后陆续有人把《西游记》译成俄文、捷克文节译、英文简译,到了一九八三年,由芝加哥大学的文学和宗教学教授余国藩翻译的《西游记》四卷本全部出版,终于使整个英语世界的读者得以欣赏《西游记》全貌的风采,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和骄傲。因此说,《西游记》是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
(第二节)《西游记》的续书
对盛行于世的小说进行续补,是明清两代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
《西游记》的出现,引起了明清两代各阶层人们的喜爱和关注。特别是一些小说作家,在《西游记》的思想、艺术的启发和感染下,按照各自的创作心理来“复制”这个西游故事,因而出现了天花才子评的《后西游记》、真复居士题的《续西游记》、董说的《西游补》、无名氏的《天女散花》等续书。我们可以把续书分为两个阶段,即以《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为代表的继承发展阶段和以《西游补》、《天女散花》为代表的创新阶段,然后通过与原书的比较,分别从三个方面来看《西游记》续作的继承、发展和创造、拓新。
一、不粘不脱的延续生发
《西游记》既有史籍可稽又有民间文学的积累,而续书的故事原型几乎不见经传,又没有民间艺术的积累,续作者们只有靠艺术虚构、力求不粘不脱地延续生发原著。从这一点上说,续作比起《西游记》的创作要困难得多,它在更大程度上属于作家个人独创性的精神劳动产品。不过,如果细加比较,还是可以看出模拟阶段和创新阶段在题材来源方面的差别。
《后西游记》四十回,作者不详,大约刊行于清康熙年间。书叙唐僧取经返唐、佛经流布中国二百余年后的唐宪宗年间,寺院主事倚着宪宗皇帝崇佛的嗜好,“以祸福果报,聚敛施财,庄严外相,耸惑愚民”。当年曾经历尽劫难取得真经的唐僧师徒得知“世堕邪魔”钓真情之后,禀报如来,佛祖立即敕命:“仍如求经故事,访一善信,叫他钦奏帝旨,苦历千山,劳经万水,复到我处求取真解,永传东土,以解真经。使邪魔外道,一归于正。”《后西游记》便由此铺衍成由唐半偈、小行者、猪一戒和沙弥四人重赴灵山求取真解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整体虽属乌有,但是书中有两件事还是于史有据的:一是写韩愈与大颠和尚的交往,韩集载有《与大颠师书》三封(《外集》卷三:乾隆《潮州府志》卷三十的大颠传略、卷四十二周敦颐的《题大颠堂壁》诗等,都记载着他们贻书赠衣的亲密交往;一是写韩愈谏迎佛骨上《谏佛骨表》,确是历史上真实的有名事件,曾载于《资治通鉴》等史书。另外,书中关于韩愈贬至潮州及深州解围等行事,也与史实没有太大出人。
《续西游记》一百回,明人撰,作者失考,现存清同治戊辰渔古山房刊本。书写唐僧师徒在西天取到真经以后,保护经卷送回长安的经历。据说经卷能消灾释祸,增福延寿,所以妖魔都想得到“真经”,这样,续书的主要矛盾就不是妖魔要吃唐僧,而是要抢经卷。为了保护经卷,佛祖特命灵虚子与比丘僧暗中护送。一路上,抢夺经卷的妖魔虽然没有《西游记》中登场的多,但作者也下了一番苦心,充分发挥了艺术的想像。这个故事的描绘当然也似空中楼阁,但是它也有一点事实根据。既是取经,有去必有还,来路即归路;有去时之艰危,必然也有还时之磨难:从钵罗耶伽国,经迦毕试境,越葱岭,渡波谜罗川归还,达于于阗。为所将大象溺死,经本众多,末得鞍乘,以是少停,不获奔驰……从玄奘的《还至于阗国进表》这段简略描述中,从《三藏法师传》所写的“展转达于自境”的“展转”二字中,可以想见取经一行东还途中的风风雨雨。
可见,继承、发展阶段的《后西游记》、《续西游记》,在题材构成上虽然比《西游记》的创作来得困难,来得虚幻,但是却较好地体现了作为神魔小说的续书这双重身份的特点:一方面同大多数神魔小说一样,多少都借一点历史事件作缘由,然后由此生发开去;另一方面从整体构思看,是与原书接榫之后又别开生面地去展现自己独特的故事。像《后西游记》的西行取解是在《西游记》西行取经无效的情况下发生的;《续西游记》正是得之于《西游记》第九十九回关于经卷被夺未成的一段暗示:“原来那风、雾、雷、闪乃是些阴魔作号,欲夺所取之经。”从具体情节看,像《后西游记》中的小行者出世、花果山水帘洞再起、大闹三界、玉皇大帝颁遣天兵围剿、太白金星求旨敕请孙悟空收服小行者,以及唐半偈、猪一戒与沙弥同去西天求解一路所遇的劫难等一系列虚构的情节,都与原书互相扣合而又不落窠臼,不粘不脱,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续书。
《西游补》十六回,作者董说(1620—1686),字若雨,明亡后为僧,更名南潜,号月函,浙江乌程(今吴兴县)人。他曾参加复社,是张溥的学生,也曾从黄道周学《易》。他一生没当过官,著述很多,有《董若雨诗文集》。《西游补》约作于崇祯十三年。现存明崇祯间刊本。主要叙述孙悟空化斋,被情妖鲭鱼精所迷,渐人梦境:或见古人世界,或堕未来世界;忽作美女迷项羽,忽作阎王审秦桧,经历了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最后在虚空主人的呼唤下才醒悟过来。回到唐僧身边时,太阳还挂在半天上,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而鲭鱼精变的小和尚正在哄弄唐僧,孙悟空一棒下去,妖精就呜呼哀哉了。于是,师徒们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西行。作者注明这是补人三调芭蕉扇之后,初看起来,似乎很像《西游记》中的一难,实际上是节外生枝,自成格局。全书十六回,有十四回半在写孙悟空的梦境,而梦中的行者与《西游记》中的行者并不合拍。这是作者肆意铺叙、精心构造的“鲭鱼世界”。
《天女散花》十二回,清无名氏著。书写唐僧取经归唐后还至西天,如来向诸佛宣谕:“据唐三藏所称,一路来有许多妖魔鬼怪,为非作歹,残害忠良,实在可恶之极。”决定请天女下凡。天女往甘露寺极乐花园采了十万八千朵仙花,偕四仙娥,“携带花篮,腾云向东”,一路上“见妖魔剿灭警化,见善良散花消灾”。到宝林寺被和尚囚拿,如来遂命唐僧、孙悟空、猪悟能前往相救,然后步行随侍天女,前途又见“凡人许多迷性俗务”,才抵长安,会唐太宗,建散花高台于天林寺,将“那十万八千朵仙花完全散出”,终成善缘。
显然,属于创新阶段的《西游补》、《天女散花》是借续补之名而生发新的境界。首先,二书的题材来源没有一点历史根据。一个是由深刻哲理构筑的梦幻世界,一个是由美好愿望幻化的理想世界,完全来自作者的艺术虚构,可以说是无中生有。它们已经突破了神魔小说多少要有历史根据的框框,开始趋向新的小说类型;其次,以整体构思看,二书的创作与原书没有必然的联系,续补只是一个幌子。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在他写的《续西游补杂记》中,道出了此类续书的真情,他说:“……书中之事皆作者所历之境;书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书中之语,皆作者欲吐之言:不可显著而隐约出之,不可直言而曲折见之,不可人于文集而借演义以达之。可见,这类续书的作者是有意借旧瓶装新酒,以旧的形式装上新的内容。当然,要借旧的形式也必须对它有所保留,所以二书的某些情节也或隐或现地照应到原书,比如《西游补》,作者巧妙地把扇之能灭火和铎之能驱山相互映衬,为续书和原书作个无形的过脉;《天女散花》中也有过流沙河、黑水河的回目,但是叙述的却是与原书完全没有关系的故事。因此,作为续书,《西游补》、《天女散花》是不够标准的,但却为新的小说类型的出现开辟了道路。
二、有所创新的形象描写
既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又有鲜明的现实个性,这是《西游记》形象塑造的总特点。续书的形象塑造艺术在继承原书的同时又加以发展,出现更多的是象征型、抽象型的神魔形象。
在《后西游记》、《续西游记》中,作为继承、发展阶段的神魔形象,有模拟逼真的一面,也有自具特色的一面。
首先,如果是从《西游记》中直接移植过来的人物,像《续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僧,或者是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物,像《后西游记》中的唐半偈、小行者、猪一戒、沙弥,二书都基本上保留他们原来的性格特征。贪吃、呆气与稚气,是猪八戒这个喜剧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后西游记》第三十六回有一段关于猪一戒贪吃的夸张描写,自然使人联想起《西游记》第九十六回在寇员外家,那场童仆、庖丁像流星赶日一样为猪八戒上汤添饭的闹剧;另外,“我老实”三个字,是原书表现猪八戒耍赖装傻的一句很有个性化的语言,而《续西游记》中的猪一戒,也口口声声自称“我老实”、“我是没用的老实和尚”、“我一向只是老实”,可谓傻得可爱。当然,在模拟的同时也是有所发展的。唐半偈既有玄奘的虔诚,又不像他那样懦弱和顽固;既有玄奘的慈善,又不像他那样人妖颠倒、是非混淆,处理徒弟的过错也不像玄奘那样不近人情。小行者既有孙悟空的智慧勇敢,又不那么骄傲自负。
其次,如果是作者自己创造的神魔形象,更多的是以假定性、象征性的形象与典型而存在,为表达作者某种思想感情而幻设。像《后西游记》第二十八回中的阴大王、阳大王。阳大王“为人甚是春风和气”,阴大王“为人最是冷落无情”,一个作热气烘人,一个作冷气刺人,作者借小行者的口说:“人生天地间,宜一团和气,岂容你一窍不通,擅作此炎凉之态。”这与其说是写形象,不如说是在写思想,写形象的思想。另外,这些自创的神魔形象大都没有具体的人名,其名称纯粹只是一种抽象的标志,如《后西游记》中的缺陷大王、解脱大王、文明大王、十恶大王,还有《续西游记》中的七情妖、六欲魔、阴沉魔、福缘君等神魔精魅形象,顾名思义,这些假定的形象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
作为创新阶段的《西游补》、《天女散花》,虽然出现原书中的取经人物,但是,有的面目已非,变得扑朔迷离,有的已经不是故事的主角。在形象塑造上,二书基本脱离了原书真与幻统一的表现艺术,也开始超越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向着近似荒诞派的小说发展。具体说,这类续书的形象描绘有两个比较明显的特点:
一是与前阶段的自创形象一样,多用象征的表现手法,把作者的思想、观念、感情化为某种符号性质的形象,实际上是一种非性格化、非典型化的抽象。无名氏在《续西游补杂记》中说:“凡人著书,无非取古人以自寓。”(1)《西游补》确实是取古人以自寓,书中所叙也确实是作者所历的世界和所悟的道理。为了把这道理说得深人而浅出,婉曲而动人,便自然地用上了许多象征的手法。像杀青大将军陈玄奘,本来要灭情以向西天,但是终不能摆脱小月王的羁绊,以致殒身;他获得许多“杀青”的兵器,但却无一可以用来“杀青”,可见“青”之难杀,“情之难灭”。“青”就是“情”的象征。另外,像绿玉殿的风华天子,绿珠楼的美人,古人世界的楚霸王,也都在说明,无论帝王、英雄、美人,都无法超出“情”外。这里,作品中是按照自我意识的流程,为了说明某种哲理、表现某种愿望而随意设计、驱遣人物。像《天女散花》中的天女、仙娥。她们散花以除恶扬善,不也正是作为作者美好愿望的象征而幻设的形象。她们虽然很美,但是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人物性格,更不用说是典型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