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基的微笑
“喂，里纱，怎么样？”
“我和圣羲去‘洛基的微笑’，我们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呃——”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江Sir的惊愕声，想必那胖胖的双下巴都要贴到地上。沉寂了好一会儿，才说：“客户不同意就算了，赶紧回来，不要久留！”
“嗯。”骆里纱答应。不知这么做是不是太冲动了？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从后视镜中看到前面的关圣羲仍旧一张扑克脸，她想起了陆景海曾经说过的话：别看他一幅优等生的样子，其实很不老实！原来那句话并不是开玩笑。他经常去酒吧？而且还是非法经营的酒吧！去干嘛？单纯喝酒跳舞吗？NO！NO！阻止大脑进一步胡乱猜测！“为什么一定要冒险拿回那20箱酒？”她问，“陆先生那边还有七、八箱，货已经在途中了。就算少了十几箱，金奇也不会很生气吧。毕竟这种畅销酒，能拿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静待许久，才听见关圣羲缓缓开口：“不想去就下车。”
然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对话，直到江边的酒吧近在眼前。夜色下寒气逼人，十一月底的江风吹得衣摆翻飞作响。骆里纱微微缩着身子，双臂交错挡住胸前的寒风，抬头仰视那老旧的欧式雕花木门的霓虹招牌：LOKI SMILE（洛基的微笑）。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关圣羲看着那英文招牌。
故意吓唬她？骆里纱不服气：“我是来办公事，又不是干坏事，什么后悔不后悔？”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在打鼓。
他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伸手推开那扇门。
“等一等！”她拉住他的衣角，“江Sir叮嘱过，如果客户不同意千万不要勉强。”
“我也不是来玩的，知道该怎么掌握分寸。”他将木门完全推开，径直走向灯光昏暗狭长的通道。身后的人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骆里纱从来不对这类场所抱有好感，记忆之中仅有一两次去酒吧玩，也是因为不想扫了同伴的兴致而屈就的。酒吧里灯光明灭不定、音乐激情迷幻，呛鼻的烟草味与酒精味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形形色色的男女扭着身躯痴狂舞动，包厢内更有人亢奋拥吻激情缠绵、吞云吐雾醉生梦死。骆里纱垂着眼帘紧紧跟随关圣羲，身边不停有香味儿刺鼻的女人暧昧搭讪，目标当然是她前面的那个人。
“嗨，帅哥，新面孔！”
“得了，没见他后面跟着女人吗？没戏……”
喂喂，误会了吧！骆里纱更加紧张地埋头，目光不敢直视。无意瞥见角落里一对激烈纠缠的男女，女子的迷你短裙已经高高地掀起，露出撩人的大腿。她忙转移视线，面颊与耳根一阵发烧。只是瞬间功夫，她丢失了前方的目标，心惊地抬眼搜寻，熟悉的身影已经不在视线范围！焦急之间，身后一只手冷不丁捉住了她的胳膊。她惊惶回头，看到的是紧蹙眉头的关圣羲。“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骆里纱虚惊，原来已经来到吧台处。这里灯光较为稳定明亮，上百个酒品五颜六色地摆满了吧台后面的酒架。三、四个服务生站在酒架与吧台之间忙着接待点单。
关圣羲向他们招呼：“你好，我是ER公司的，有事找你们负责人，麻烦通报一下。”
几个服务生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他，然后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片刻之后，其中一个人开口：“老板不在，你有什么事？”
“昨天贵吧在我们卖场买了20箱博若莱新酒，关于这些酒，我想和负责人谈谈。”
“谈什么？酒有什么问题？”身后一个粗犷沙哑的声音。
关圣羲与骆里纱回头，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壮硕、样貌粗野的男人，看上去40岁上下，秃头、粗眉，一双红肿的鼓眼珠，嘴边围了一圈浓黑的胡扎，凶神恶煞仿佛电影中的土匪恶霸！男人倚在吧台侧边，嘴里叼着雪茄烟，眯眼打量面前的两位客人。那中规中矩的上班族打扮令他不屑，他挑眉问：“什么事直管说？我是这里的二当家。”
关圣羲询问的眼神看向先前搭话的服务生，对方低语：“ALAN，老板的兄弟。”
关圣羲回给ALAN一个友好的笑容：“你好，我是ER的KEVIN。”
“我是LISA。”另一个人相当矜持。
“噢。”ALAN吐出烟圈，斜眼觑着他们等待正文。
“事情是这样，昨天贵吧购买的20箱酒其实是另外一个客户的存货，款已经到账，发票也打了，就等着明天出货。由于我们工作疏忽，将那些酒当作未售商品卖给你们了。”
“然后呢？”ALAN吸了一口雪茄，语气中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很明显，他已经猜出关圣羲此行的目的。
“你也知道，博若莱新酒货源紧俏，”关圣羲淡定自若，“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弥补这么大的空缺，因此明天的送货很难向客户交待。”
“所以呢？你想让我们退货？”ALAN轻嗤，那神情分明在说：没门儿！
“不是。”关圣羲浅浅地笑，“相信昨天到现在，新酒在洛基的销量也不差，全退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想要你们库里的存货。”
“只想要？”ALAN好笑地哼了一声，“你认为可能吗？”
“可能。”关圣羲自信迎着他的目光，“如果我们以洛基的售价购买。”
ALAN哈哈大笑：“小子，真是ER的么？新来的吧？”他没猜错。
骆里纱也吃惊不小，扯了扯关圣羲的衣袖，低声问：“喂，你在想什么啊？”酒吧卖出的酒，价格高得吓人，那差价谁来贴？！ER不会接受赔本买卖的！
关圣羲满不在乎，继续自作主张：“除此之外，还有个更好的主意。库存原价退给ER，另外免费获赠6瓶ALAIN CORCIA夏布利顶级酒庄2001，这个方案怎么样？”
骆里纱不知道那个什么酒庄到底是啥玩意儿，但是她敢肯定那一定是不得了的酒，因为她看到了ALAN鼓眼珠里万分诧异的神色。
“小子，你在开玩笑？”
“我加班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开个玩笑？”
“我凭什么相信你有那箱酒？”
“信不信由你。”
“……”ALAN盯着关圣羲的脸审视了好半天，“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那箱酒？”
“明天下午。”
ALAN轻哼：“有意思，国内绝版的2001夏布利，值得赌一回！”
“那么新酒我现在就拿走，我刷卡退款给你。至于那6瓶夏布利，要是你信不过，我也可以先刷一笔押金……”
ALAN警惕地皱眉：“我只收现金。”
“没带。”
“那我要看你的身份证。”
“没带，只有这个。”他掏出ER银蓝色镶有登记照的工号牌。
“我要身份证。”ALAN不满意。
“我有……”骆里纱摸出包包里的钱夹，拿出证件。
ALAN接过来正看反看，塞进裤子口袋里。“押我这儿，留下公司电话和手机号码。”
“哎？！”骆里纱愕然，她委屈转向关圣羲，横眉提醒：你要是拿不出那些酒，我的人生就完了！
他回给她一枚势在必得的笑：放心，没问题！
“OK，我这就派人到仓库去拿酒。”ALAN转身进入吧台后面。
“谢谢。”关圣羲点点头。
此时此刻，骆里纱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事情比想象中的顺利。但是，那箱什么夏布利，真的要白送ALAN？其中的费用谁来贴？难道又是找陆景海？正思索着，突然肩头遭遇一记重压，刺鼻的酒精气味熏得她直想呕吐。
“关圣羲？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一个醉醺醺，满脸通红的瘦长中年男人，一只胳膊轻佻搭在骆里纱肩膀上，弓着身子从两人中间的缝隙凑过脸去瞅关圣羲手中的工号牌。瘦男人晃悠悠抬头，不怀好意地大笑：“大伙看看谁来了啊！”
关圣羲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并不正眼瞧身侧的男人，而是默默推开搭在骆里纱肩头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的另一侧。
瘦男人的叫声引起了周围一阵骚动，无数视线纷纷投向吧台，不少人离开舞池好奇地围上来。“谁啊，龙哥？”
“自己看啊，看仔细了！”
“阿龙，你认识这小子？”ALAN返回，不解地看着吧台前聚众围观的人。
“何止认识！”阿龙冲着关圣羲凛声一笑，“你说呢？”
“啊，是关圣羲？！”围观人群中发出惊呼，“几年不见，还真有点认不出来！”
“哦哦，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啧啧，如今混得人模狗样了啊……”拥挤的空间里，咂嘴议论声此起彼伏。
骆里纱好不容易松懈的神经再次绷紧，本能地贴近关圣羲，心跳忐忑加速。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他们认识关圣羲，围着他想要干嘛？
关圣羲感觉到骆里纱的不安，靠近她胳膊的手伸了下来，握住她紧张冰冷的手指。一股暖意通过指尖传递给她，她抬头看，身侧的人目光平静，从容淡定。
他毫不理会阿龙的挑衅，淡淡地问：“ALAN，好了没？”
“还剩15箱，到这边来刷卡。”ALAN意识到继续放任这些客人与关圣羲对峙，必然影响生意，于是有意无意忽略其中的紧张气氛。
关圣羲点头，牵住骆里纱的手，拨开人群就要往里走，不想却被人制止。
“别急嘛。”阿龙强行按住他的肩膀，“ALAN，你不认识这小子？老板可认识的！你不知道，五年前洛基被查封，他的功劳可最大咯！”
“什么意思？”ALAN回头，直直盯着阿龙。
“那天晚上谁走漏了风声？报警的人和你一伙的吧？”他歪头觑着关圣羲冷笑，“哦，在那之前要了货不给钱，还和老子干了一架！是故意制造混乱？”阿龙拨开额前的头发，显出蜈蚣一样阴深可怖的深红伤疤，目露凶光：“臭小子，这笔账还没算完！”
骆里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虽然那些只言片语无法涵盖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已经足够她去猜测了。洛基被查封？非法交易？她宁愿自己听错了，也不愿相信阿龙所说的事实。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关圣羲的脸，只在心中不停默祷：否认吧！否认吧！他在诽谤！都是胡言乱语的……
关圣羲的语气清冷异常：“那只是一场误会，而且那笔账已经算过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你是知道的。”骆里纱的心沉到了谷底。
“好不到哪里去？你当老子是瞎子！”阿龙一把扯住他的衣服领子，“摇身变成有钱人，换上名牌，进入大公司，整个一脱胎换骨啊！没人知道你以前干过的那些事吧？”他斜眼打量身侧惊魂不定的女人，“还泡上这么正经的妞儿！呵呵，不要被这小子骗了，他泡过的妞不下一打，什么货色都不缺……”
“阿龙，私人恩怨改天再说。”关圣羲打断他的污言秽语，“今天我有公事……”
“哈哈——”阿龙突然大笑起来，对在场的人叫嚷：“兄弟们，想不想喝博若莱新酒啊？”
话音刚落，不少人跟着起哄：“想啊，想啊！”
“龙哥，你请客吧！”
“对呀，请客请客！”
阿龙笑得十足无赖：“ALAN，兄弟们想喝新酒？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ALAN顿了顿，表明中立的态度：“当然，酒还没有退。”
关圣羲脸色骤变，眼眸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看到自己的挑衅终于让一直不动声色的小子有反应，阿龙得逞地扬了扬眉，“别生气，帅哥。跟你个开玩笑呢。这么着，酒我们不要了，但是……”他故意摸着下巴思索几秒，冲骆里纱邪恶一笑，“这妞儿挺不错的哦？”
矛头突然调转，骆里纱懵了。什么？什么意思？
关圣羲抿了抿唇，避免愠怒情绪从喉头泄露，缓缓开口：“她只是我的同事，和她无关吧。”
“想逞英雄，未尝不可。”阿龙点头，顺手操起吧台上的水果刀，将银晃晃的刀面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轻拍两下，一字一句：“一刀还一刀，自己动手，我们之间的旧账就此一笔勾销。否则，今天没得完！”
关圣羲直直瞪对方的眼睛，四周空气变得越来越紧张，围观者屏声静气，只有不绝于耳的粗俗音乐还在肆意喧哗。没有退路了，他接过刀，反转刀柄握入掌心。
“别……”突然跳出微弱的反抗声音，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颤抖靠近。“别这样。”
关圣羲低头看，骆里纱惶恐的神色落入他的眼眸，他漠然开口：“那还能怎么样？要不你去陪他玩？”
“哎？！”她震惊地睁大眼睛。
“还真是经不起玩笑。”关圣羲忽略她信以为真的夸张表情，满不在乎地笑，“只是划一刀，无所谓。”
骆里纱愣愣看着他。无所谓？谁相信啊！谁愿意自己脸上多出一道难看的伤疤？更何况还是这么好看的脸。关圣羲明明是个爱臭美的主儿，染发、香水、名牌，还热衷于COSPLAY……但是现在，他别无他法。
她突然产生一股想要保护他的冲动，不假思索地一把拽住那只握刀的手，英勇就义般地激愤：“不行，我不同意！”
关圣羲没有想到她居然比他先失控，那举动真好笑，分明全身都在颤抖，却还逞能。可怜那柔软的掌心没有一丝温度，他的心不觉也跟着柔软了起来。这个时候，该怎么办？眼前一帮混蛋正等着看好戏呢！胸中刻意压抑的火苗开始按捺不住地往上蹿。不行，这个时候失控，她会受到牵连……
一只手伸过来夺下了他的刀。是ALAN！
二当家似乎也感觉到关圣羲拼命压抑着情绪，为了避免意外，他适时劝说：“阿龙，洛基以前发生的事我不清楚。现在改头换面重新营业，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吧。相信老板在的话，也不想因为牵涉暴力事件再次被拆台子。如果一定要用血来解决，拜托到酒吧外面去，别连累我们。”ALAN语气平和，却是透着不容商量的威慑力。
阿龙抬起双手，耸耸肩膀：“好好，停止暴力，和平解决。”抓起先前搁在吧台上的啤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招呼服务生：“百加得151。”
服务生从酒柜上挑出一个金色的瓶酒：“百加得151。”等着继续点单。
“就这个，别的不要，给我开了。”
“可是，这是基酒……”
“少废话！”阿龙突然猛击台面，凶神恶煞。
“开了。”ALAN发话。
服务生乖乖开了瓶，阿龙一把夺过一股脑倒进自己酒杯中，金黄色的液体立刻盛满了玻璃容器。关圣羲已经明白阿龙的意图，眯起眼睛打量那杯足有500ML的酒。百加得151，酒精浓度高达75%的烈性朗姆酒，作为调制鸡尾酒的基酒，它是再受欢迎不过了，只是好像还没有人喝过纯的。今天他可要尝个新鲜，就像几百年前横霸加勒比海的海盗那样，一头扎进朗姆酒桶喝它个天昏地暗……
“那是什么？”闻到空气中强烈的酒精味儿，骆里纱皱眉低声问。
“杰克船长的最爱。”关圣羲轻描淡写。
阿龙将那杯金色液体推给他：“罚酒一杯，冰释前嫌。够和平吧？”
关圣羲不言不语，伸手去接那只杯子。
“慢着！”阿龙叫道，“阿金，给他加点料。”
关圣羲心中一震，眼眸中一抹诧异悄然掠过。
围观者中的阿金听出老大的意思，赶紧上前，从身上摸出透明塑料袋，将其间的白色粉末一点不剩地掺进朗姆酒中，那粉末尚未沉入杯底便迅速溶化掉。周围的人都敛声屏息，大气不出。ALAN厌恶地看了阿龙一眼。
“行了！”阿龙得意地抬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你应该会怀念它的滋味。”
骆里纱心惊肉跳，再次用力拽住他的胳膊：“那酒不能喝！他掺的是什么？”
关圣羲没有回答，挪开她的手爪不动声色端起杯子，毫不犹豫仰头灌了下去。
“喂……”骆里纱来不及阻止，眼看他喉结上下跳动着，一大杯酒就这么被他一口气抽了个干净。
关圣羲将见底的酒杯“砰”的一声反扣在吧台上：“你满意了？”那声音，冰寒刺骨。
阿龙故意鼓掌：“不错啊，圣羲少爷，酒量不减当年！这次的小礼品算是免费赠送，下次找我可以给你个优惠的折扣价，毕竟你也是老客户。”
关圣羲没有再理睬对方，他护住惊魂不定的骆里纱，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群，朝吧台后面走去，把那些刺耳的惊叹与唏嘘抛在脑后。
办完付款手续，ALAN把两人带到后门外。“从这里出去，酒已经清点好了，在外面。”他对关圣羲说，“虽然不知道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阿龙和其他客人对你的态度，感觉你在洛基并不受欢迎，你最好别再来了，免得给自己惹麻烦。至于夏布利，改天我直接去你公司拿。”说罢便将后门关上。
嘈杂的音乐和迷幻的灯光戛然而止，后院空地上静悄悄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关圣羲与骆里纱并肩站在星空下，两人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