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雀在后
“螳螂捕蝉，我不怕的。右手黄土左手苍天，我知道这是你的骄傲”。
这树林说大不大，但要说小，没人照管的树木也已经长得四通八达，没个三四天也很难在里头找到人。
且说景黎昕由于腕部椎心的疼痛，已有些神志不清，只能任凭身边的女子将自己代入林子深处。
说来奇怪，虽然已经离开追兵许多路，廖语蝶空出的手却一直放在鞭柄上，而且屡次抽动，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动手一般。
“你还好吧？”忍着剧痛的景黎昕低声问道。
她一震，手再一次握紧，犹豫再三后，冷冷问道：“这次的追兵，希望不是你的计划。”
闻言，他愕然抬头，几乎忘记了手腕的见骨的伤口就抓住她的肩膀，那眼神仿佛在问她是如何知道的。
“一早就知道了。”她苦笑，解开自己的衣带替他包扎大大小小的伤口，“这整个中原，能监视到我行踪的都没几个，能够调动官兵而且把他们当作棋子用的更是只有你们景家。”
“原来如此。”他的笑比她的更苦：他一直都以为住在海上的女孩子单纯，如今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真正可怕的人，都是大智若愚的。
廖语蝶仿佛毫不在乎般，一边检查着他的伤口，一边继续道：“不过，如果这次也是你的安排，你应该没必要把自己的生命卷进来，更没必要……”话至此，她顿了一顿，嗫嚅道，“更没必要拼上一只手保护我。好的下棋人，一定懂得舍车护将。而且，我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王将。”
面对她的质问，景黎昕只能沉默：因为他也给不出一个好的答案——如果说这是假的，这戏未免演过头了；但要说这是真的……他可是以冷酷著称的错骨魔爪，又为何如此保护她？
“会很痛哦。”见他不回答，廖语蝶也就继续着自己的疗伤工作，双手在他严重受伤的左腕上，腿上搁着匆匆掰下来的两大段木头。
他不做声，只感到有些好笑：他什么样的痛没尝过，当初接这只钢爪，还不是疼得他半死。如今，恐怕没什么疼痛好让她怕的了。
女子面无表情地把衣带摊平，随即狠狠一用力，左手眼明手快将已经烧烂了的死肉割下，加之喀拉一声，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她竟然当场就替他进行接骨！
景黎昕的脸色顿时煞白，强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可真没见过这般利落大胆的女子，竟在没有任何道具辅助的情况下实施这么大动干戈的治疗。
廖语蝶却仿佛已经习惯一般，还在他的手部捏了两下，这才道：“固定得不错，这几日会有些疼，将就一下吧。”
“没想到廖姑娘还懂得医术。”他明明已经疼得眼前发黑，却丝毫没显露出难受，狠狠地扯出一句赞美。
“过奖。”她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除了本身既有的提防之外，还多出一种怪异的神情——一种就好像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一般的迷惑和好奇。
“怎么了？”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强打起精神问道。
她摇了摇头，在树下蜷缩成一团：“没什么，你好生休息一会儿吧。”
他无言地看了看她单薄凌乱的衣衫，解下自己的长衣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还带着体温的衣服让廖语蝶发出一声舒服的哼哼，微笑着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在他身边安心地睡去。
树下，景黎昕僵直着身体不敢移动，生怕吵醒身边累了一天的女孩。
林子内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由于只是风吹过树叶，他也就没在意。
但就在这时，多年磨练出的敏锐听觉捕捉到了一声细微的咔哒声。
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伸手让沉睡的女子靠在自己怀中，同时伸出没受伤的手扣上一枚飞镖。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寂，随即那个藏在阴影中的人似乎继续开始移动。这一次，传出了拨开树叶的声音。
靠近了！
景黎昕的右手平稳地藏在身侧，酝酿着如何才能一击致命。
暗黑的人影从树影之中逐渐显现，只是因为林中过于昏暗，他尚没有办法看清对方的面貌。但从身材判断，来者也会武。
他再次动了动，将熟睡的人儿护在身旁，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齐铄从密匝匝的树丛后面探出来，一下子便感觉到景黎昕那蓄势待发的慢慢杀气，显得有些愕然。但看到熟睡的自家小姐、尤其是她身上的血迹后，那种愕然就成了一种狂怒。
“景黎昕，我……”“闭嘴。”他也已经收起飞镖，警觉地向四周看了一看，道，“受伤的是我，不是她。她只是太累了。”
闻言，他的脸色略微缓和下来，伸手小心地将廖语蝶背到肩上，大步向林外走去。
景黎昕原本想劝他留下，以防惊动外头守备着的人马。但他又不忍让廖语蝶连安稳觉都睡不了，只得默默地跟着走出密林。
在几人离开没多久，树丛内走出数个身着深棕皮衣的男子，几乎与高大的树干融为一体。其中一人的手上捧着一只猫，正不停地叫着。
他爱怜地梳了梳猫咪的皮毛，将之放到地上。它轻叫了一声，便紧追齐铄一行人而去。
……
茫茫南海，一艘精致的木船在四面是无边海水的情况下，停在了海面上。
这便是廖语蝶的云海号了。
且说昨日，齐铄连夜将两人接回港口，在景黎昕的催促下扬帆起航，导致了船员整夜未眠，眼下不得不让众人趁着风平浪静偷偷闲。
廖语蝶一觉睡饱，神清气爽地帮忙处理景黎昕的伤口，好奇得就差把那只钢爪拆下来分解研究。
“这，廖姑娘，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的黎昕不得不收回手，道，“姑娘上甲板去透透气吧。”
她放下了绷带，眼底闪过一抹阴影：“到现在，你还想着随时脱身吗？”
景黎昕一愣，神色波动了一下，随后到：“我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你也听到昨天齐铄说的了。”她转身面对着他，语气中没有丝毫留情，“但是，你觉得自己还能够抽身而出吗？黎昕，就算你永远都叫我姑娘，永远都对我们用敬语、保持雇主和盗贼的关系，你也已经卷进来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我怎么好直呼你名字？”他移开眼不敢看她，面上解释着，心中却有一种渴望，“语蝶”这两个字仿佛就要冲口而出——昨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冷静下来思考过自己的行动后，他却仍只希望这坚强的女子能永不受伤害。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推开舱门：“黎昕，我只说一句话。我不是螳螂，你也不是黄雀。恐怕我们两个都是别人眼里的蝉啊。”
甲板上，海风带着点咸味轻轻吹拂，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空气之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某种植物的味道。
廖语蝶刚呼吸了一下，就猛地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道：“什么味道呀？齐大哥，是不是你衣服上的？”
齐铄被她这么一提，才觉着衣摆上着实有股不寻常的香味，却不知自己是何时沾上的。
彼时大多数人都已经来到甲板上，先后抱怨着这味道刺鼻得很，像是段烧着的香木。
景黎昕脑中还在思索着适才的谈话，此时一下子警觉起来，也顾不上齐铄对自己的敌意，冲上前道：“齐公子，这衣服恐怕还是丢了的好。”
“哼。”果然，齐铄冷冷哼了一声，故意抖了抖衣摆，道，“景公子未免管得也太宽泛了。”
“你……”“小姐！”一声惊呼打断了他们两个的对峙，船员拿着望远镜和罗盘火烧火燎地从桅杆上爬下，“小姐，西北方向似乎有雨云！”
闻言，廖语蝶抬手示意两人安静，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空气的流动一般。
静默片刻后，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道：“这天气变得够快，恐怕没一盏茶功夫这风雨就要到了。”
她说话间，四周的人也隐约感受到了暴雨来临前的那种闷热，纷纷走入舱底固定货物。
但她却仍然眯着眼睛不知透过镜片在看些什么，脸色竟越来越凝重。
“廖姑娘，怎么了？”景黎昕随口问了一句，心中还在思量着这种香味他是在何处曾经闻到过。
她收起望远镜，冰冷的眼神射向一旁的齐铄：“我想起来了，这味道是蓬莱人引猫用的。因为传播极为迅速，经常用作追踪术的道具。齐大哥，这下可是惹上老对头了。”
“海猫。”齐铄脸色大变，懊恼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恨不得立刻将之撕碎，“小蝶，我……”“要道歉，一会儿再说。”她观察着罗盘，又看了看正在掌舵的船员，命令道，“向正东方向前行，准备作战。”
按照廖语蝶的估计，这样航行下去可以避开一次和海猫的正面交锋，并且让侧舷的火力集中到一点。
然而，事情却不如她预料的那般顺利。
那艘船头刻着巨大野猫的海盗船忽然掉转了方向，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察觉到不妙，她立刻抬头，这才发现那场风暴来得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快，漆黑的乌云带着些许翻滚着的雷电，以黑云压城之势横扫而来！
“糟了！”她低低骂了一声，抬手推了推景黎昕的背，“黎昕，你不习惯海上的活动，下船舱里去！各位，暴风将至，收起风帆！齐铄，我来掌舵，拿上你的弓箭上瞭望台！白叔，你带人打开舷板，装载火炮！”
说着，她已在甲板上灵活地跳跃着前进，及时握住早就因为狂风而疯狂转动、几乎导致翻船的木舵。
“恐怕我们两个都是别人眼里的蝉”，这句话在景黎昕脑中回荡，让他不禁感叹这女子眼光的敏锐。
就在他边思考边向船舱走去时，异变陡生！
大海原本就是神秘不可估测的东西，在风暴的共同作用下，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分明是白天，周围却近乎漆黑一片，被一道道劈下的闪电一次次照亮。每一次浪涛都仿佛要掀翻船只一般，狠狠地冲上天空再四分五裂。
雨点噼里啪啦毫不留情地打下，两艘海船上都开始疯狂地积水。但这两方人，却仍然毫不留情地向对方投出炮弹，搅得海水更加浑浊不堪。
“刺啦。”一声轰雷落下，散落开来的船帆立刻化作一片焦黑，雷火顺着裂口一路烧向船尾的桅杆。
齐铄站在最高处，正忙着射落横踏着帆梁意图登船的海猫成员，根本无暇顾及那即将燃烧起来的副桅。而廖语蝶单是要控制住船就让她分身乏术，又怎可能去救火呢？！至于剩余的船员，更是忙着装载火炮，或是持刀与敌人斗在一处，谁都没有注意地狱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黎昕，船！”廖语蝶声嘶力竭地吼着——这艘船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不论做出多大的牺牲，她都不能让这艘陪伴她十数年的船毁灭。
幸好景黎昕在进入船舱之前，就被偷爬上甲板的海猫成员拦住，才来得及听到她带着哭腔的求助。
此刻，一听到这嘶吼的呼喊，他只觉得心猛地一紧，手起爪落已经突出重围，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一纵身便攀住桅杆向上腾跃，仗着钢爪的耐火性生生将火苗扑灭，代价是左手又一次血肉模糊。
船上的主力几乎都站在钩锁上，悬空与敌方对打，维持着都到不了对面的情势。
敌船的桅杆上同样有一个人，却是个抱着一只花斑猫的男人，正是海猫团的首领——虎斑吴其。
“紫瞳仙女，可算是再见面了。”吴其手中拿着一把大刀，目露凶光，连面部一大块奇怪的斑印都仿佛扭曲起来。
廖语蝶单手握住船舵，单手执鞭，冷冷道：“哼，这一回，你是不是真想变成花斑猫？别忘了，当年你留给我的那道伤可也不浅啊。”
那边，火势已被及时止住，景黎昕也就能够返回甲板御敌，让她能够有分身说话的闲暇。
“左舷火炮全开，对准龙骨！”暴风雨即将进入最激烈的阶段，结实的船板都被海中碎裂的礁石击打得噼啪作响。她自然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命令越下越狠毒，“干燥的火药都拿出来，给我把那艘船炸沉了！”
——唉，谁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五年前，两方曾经因为一次利益冲突火并，海猫团以下三滥的手段在云海号上动了手脚，害她失去了数位合作许久的船员，更落下严重的硬伤，随时随地都可能复发。
景黎昕也来到她的身边，略微侧着身做出支援的动作，两人站在一起竟仿佛有一种不可被打破的韵律一般，让这个穷凶极恶的海盗都有了些许退却。
看出了这微妙的变化，她就算是心中不晓得原因，但直觉已经告诉她这是难得的机会。眼下海猫战力有余，己方却已因为经历了王府一劫而筋疲力尽。于是，她高声道：“如今再拼下去，大不了我们争一个鱼死网破。你在我手上吃过亏，知道我的个性。虎斑，你们到底想怎样？”
“好，俺也就直说了。”虎斑当的一声把大刀插进木板中一半深，狠狠道，“小仙女，交出销金窟地图，俺今儿个放你一马。”
闻言，廖玉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笑道：“虽说不知道你哪来的消息。不过，我的任务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