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坞筑梦
从阳光下醒来七弦没有再挣扎着离开,只是以往清凌的脾气却像刺猬敛了锋芒,人也沉默了起来,终日不言一语,画眉却似乎终于想通了,不再寻死觅活,脸甚至偶尔有些笑意闪过,甚至亲自照顾七弦起居,他拒绝了几次她执意如此便也由她去了。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莺歌燕舞,蜂围蝶阵乱纷纷,旭日升起的时候画眉扶着七弦来院中晒太阳,竹椅上铺了一件狐裘,他侧躺在竹椅之上,看旭日东升,看桃花纷纷,平静无波的脸上泛起了些些的笑意,画眉见他笑心情也放松了起来,于是拿来一盘棋对他摇了摇,“有没兴趣下一盘?”
那笑不似平日里或温婉,或悲戚,或含羞带怯的一种,是一种明净简单的快乐,因为他一笑而快乐的笑。她因他快乐而快乐,他亦因她快乐而快乐,于是他点了点头。
她将棋子放在青石桌上,为他理了理衣襟嘀咕着,“在他面前下棋我们是班门弄斧,所以只有躲到这里下了,我先说明啊,我棋艺可不高,你可要让我一让。”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知为何却似感觉今日的阳光第一次照进了心里。
“我也不精于棋道,咱们半斤八两。”二人一笑便开始下棋,虽说不精但棋毕竟是六艺之一,七弦到底也学过一些,画眉一向与夏棋走得近,多少也知道一些棋理,二人下得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七弦身子还是很虚弱,左手支着额头,皮肤温润清透,如水中独开的白荷默默,指甲是绯色的,就像桃花一样的颜色,画眉很想知道一个男子为何会有如此好看的手,比自己的都要美,真真是指如削葱根。
他右手执一枚黑子正琢磨着要落子何处?趁他琢磨画眉更仔细的打量着他,他眼眸半敛全神盯着棋盘,从她那个角度看去像是睡着了,他的眼眸黑黑的亮亮的,是多情的桃花眼,睁开的时候清凌凌的,说不出的孤傲自负。她不由得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
那时天上一轮明白皎洁如玉盘,泛着瓷白的光泽,他就以那瓷白为背影,一身白衣如雪坐在檐角,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一袭如雪的白衣揉上一层舒坦,一身年少轻狂也变得清朗柔和起来。
疏朗朗,如晨烟柳下青衣郎;明净净,似案几卷前俊书生;清凌凌,如雪后竹林抚剑人。
这是她第一个感觉,也是这个感觉让他重新起舞,重新陷入不可挣扎的过往,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陷入了过往,还是又重新走入了一个围城,由他而设的围城。
不过现在,他带她走出来了,那个阴暗的围城终于有阳光可以射入了!这个围城,便算溺在其中,也是温暖的吧!
她含笑得看着他,闭上眼的时候他又如女子般温婉恬静,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揽在怀中好好的安抚。
桃花一瓣瓣的泊于他发梢,他许久没有睁开眼了,画眉凑近一点才发现他已疲惫地睡去,细细的呼吸掺着桃花般的芬芳,晶亮的鼻尖微微映着桃花的光泽,她心蓦地一柔。这个尤小她二岁的男孩让她突然想拥在怀里。
于是她轻轻的在他额头印上如落花的一吻,好梦。果然好梦吧。笑意从梦里泛出,羞红了一地落花。
他仅睡了一柱香的时间便醒来,见她正含笑看着他脸不由得红了红,“我睡了许久么?”
“没有,只一会。”薄薄的脸泛上绯红倒像桃花般艳丽,见她还是如此看着他他得脸更给得如霞,别过脸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了?”
她隔着石桌伸手抚过他下鄂,被她一触他脸更红得一蹋糊涂,极不自在的别过脸,她含笑着任纤细的手指抚过他眉睫,“连花粉都多情的落在你眉上呢。”
幽幽的香气令他心猛跳不止,他转过头装作看枝头鸣叫的鸟儿,画眉笑了笑,看看天色是该吃药的时候了,于是回竹舍里。
待他走远了七弦才敢回眸看着他的背影,娉娉袅袅,如风拂弱柳般婉约。然后隐于竹舍之中,他心里没来由得便升起一阵惆怅,愣愣得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竟回不过神来。
画眉进去端了药,拿了件衣服出门便看见陶约仓惶躲避的眼神。他方才一直看着此处吗?心头顿时暖暖的,越步越发轻盈得走过来,陶约依然扭着头不敢看她,画眉拿起外衣为他披上,感觉他身子微微一震,“天黑了,多穿一件,小心着凉。”
“嗯。”他伸手欲自己理衣襟,却被她轻轻拿开手,“我来。”想为这个少年做点什么,那怕只是理一理衣襟。七弦脸红了红任由他将衣服披在他身上,系好衣带,微低着头任她将他的长发从衣服时拿出来。
画眉笑看着他乖顺的样子,纤细的手指再次伸入他细嫩得脖颈里,他的脖子还是如此的白皙如新生的嫩藕,与上次梗直不同,这次虽有些僵硬不自在,却更像是泛上了荷色,绯红一片。
他也十五岁了吧,在这个年代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大多都成亲,而他却似根本不经世事,羞涩的如一个小姑娘似的。
忍不住笑了笑,端起温热正好的药,“来,趁热喝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七弦受宠若惊,想自己喝药奈何手颤抖的厉害,画眉将药送到他唇边,柔声道,“趁热喝了吧,冷了药性便不好了。”
七弦只有顺了她的意喝药,却因紧张而将药流到下鄂,画眉找丝帕欲为她擦拭才发现丝帕放在厨房里了,便手起两根纤指轻轻地拭去他鄂下的药汁。她水指白皙纤细,触摸间带着清清的草药香味,七弦身子不由得便一颤,那样清清凉凉地手指含在嘴里会不会如棉花糖般融化。
如此想着那苦涩的药便也如棉花糖般在心底融出丝丝的甜意来,他突然有些沉溺于这种甜甜的感觉……
七弦的身子已渐渐好起来了,可以自己走路了,只是依然时不时的会昏睡过去,每当这时画眉便会准备一张薄被,一壶热茶静静地在一边等着他醒来。
他喜欢在睡醒的时候喝一杯绿茶,喜欢喝药的时候吃一粒蜜饯,傍晚的时候体寒需要加衣服,半夜睡觉的时候有时会不安分的踢被子……点点生活细节画眉已了如指掌。
一夜春雨沙沙,夜凉了几分,画眉半夜醒来想为七弦添床被子,到门前发现房中灯烛依然,透过竹窗见他正倚灯凝视着自己的左臂,右手似乎拿着什么东西缓缓的向左臂上靠近,挺直的眉头在右手靠近左臂时纠结成一团。然后右手拿开再重新靠近……如是再三,画眉好奇的看着他一遍一遍的重复此动作,一次又一次的眉心纠结,突然明白了,他在练针!他在以自己的身子为耙练针!
一时间那一针又一针似乎狠狠地刺在她心头!她高估了他的承受力,一个医者不能拿针,剑客不能拿剑,琴者不能抚琴,这样的痛苦简直生不如死!
可是否她面前他却依然笑语嫣然,他不想让她痛苦,所以只能在这样的黑夜里一遍一遍的刺着自己!他的身上有多少个针孔啊!
心堵塞得难以喘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笑,解开外衣走到风雨中。
一早无衣来找七弦说画眉发高烧已晕迷了过去。七弦急奔至她房中见她面色绯红下意识的要为她把脉却在碰到她手臂时如触电般的拿开!
他已是废人了,连一根针都扎不对怎么帮她看病!“……快去请大夫!”
“可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啊!”小丫头急了,这里一向人烟稀少,莫说大夫便是一个人也难以找到。“夏先生一早去找百书先生喝酒去了,公子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家小姐吧!”无衣说着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这么烧得这么厉害怎么办啊?小姐一向身子弱,“公子你就替小姐扎一针吧,她平里生病了都是扎一下针便好了!”她几乎跪地乞求了!
可是他现在已经是废人了,连自己的穴位都扎不准如何赶替她扎针,若有一点偏差是会危及生命的!他怎么敢拿她做试针?
“公子,救救你了,就给小姐看一下病吧,等我找来大夫恐怕她已经不行了!”无衣乞求,其实找大夫还是来得及得,可是小姐死活不同意,她也只好配合她让七弦来医治,可七弦公子的情况他们都明白,为了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她是冒了生命的危险!老天为何要如此折磨这一对有情人?真的很不公平啊!想到此无衣眼泪便忍不住流下,“七弦公子你救救我家小姐吧!求你了!”
无衣看着床上的画眉,她脸因高烧而涨得通红如煮熟的虾,绯色的唇苍白并起了一层层的白屑,紧皱着眉头显然十分痛苦!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烧出肺炎来,而现在又没有药,必须马上施针退烧,可是他的手连拿筷子都微微颤抖,怎么能拿针,万一有所差池……
“……七弦……”画眉虚弱的呓语,七弦身子一颤,这回她没有叫桃郎,她叫得是自己!她在梦里还记得自己!这一激动手更是颤抖得连针也拿不住!“……救我……”她声音急切地如溺手的人见到救星,“……救我……”
可是什么救她?连针都拿不稳怎么救她?他不敢拿她的生命开玩笑啊!画眉我宁愿再也不能拿针,也不要在你身上试针!
“公子,你救救她吧!再不施针小姐真的要出事了!有病乱投医总比没有好啊!试一下吧!”小姐在风雨里站了一夜便是想要他能重新拿起针,若不然岂不是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有病乱投医,总比没有好!现在也只能一试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心自己心绪平定下来,手颤抖得小了些,再小一些。他凭着多年的经验试着扎针,左一点,右一点,深一点,再深一点!
画眉痛苦得皱着眉头却没有哼出一声。无衣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若是小姐能渡过这一关我定然天天拜佛烧香,以报菩萨大恩大德!
终于见画眉纠结的眉头疏松下来,七弦紧绷的脊背一下松了下来,几乎没有倒在画眉床上。无衣这才发现额头已是一片虚汗,而七弦单衣早已湿透!
“小姐,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七弦公子终于重新拿起针了!小姐您一夜风雨终于没有白淋!”无衣高兴的抱着画眉几乎喜极而泣!画眉连忙用眼神阻止,平日里机灵的无衣却似没有看见,“小姐,你知道吗,看着你淋雨无衣真的心痛死了!不过这下好了,七弦公子终于可以拿针了,你以后再也不用专门淋雨了……”
七弦松下来的脸一寸寸凝成寒冰,“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画眉,一字一字道,“她说什么?”
画眉终于喘过一口气阻止无衣,却被七弦冷冷地一眼扫来,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那眼神似极地里的寒冰,好冷。“她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故意淋得雨?”
“我……”她想解释,可是那样愤怒之下怎么解释都是无用的吧!她的沉默更让他心绞一般的痛,“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还要骗我?我被人骗得还不够惨吗?”沉静了这么多日他突然歇斯底里般的暴发起来,无衣吓得退后数步不敢看他血红的眼!
他眼里有疯狂的痛恨,可她知道那痛恨不是针对自己也不是针对小姐,是针对他自己!他痛恨得是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要痛恨自己?
这些话她是故意说出来的,她想要让他知道小姐为他付出的,让他们明白彼此的心意,明白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不要再这个模梭两可下去,可是她似乎做错了事!他没想到七弦公子会如此愤怒!怎么办?
画眉没有说话,他突然愤恼的拂袖而起,正要离开之时画眉使尽全力起身并抱住了他的腰,“对不起!”泪一滴一滴的流下,七弦怔住了,无衣悄悄退出门外。
七弦一怔之便欲挣开她的怀抱,画眉却紧搂着死死不放,“我错了还不行么?”言语间竟有乞求的意味,她也是个骄傲倔强的女子,何尝说过如此服软之话?
他满腔愤怒也随之化为万千柔情,却依然担心的询问,“为什么要如此做?”你可知道你这是拿性命开玩笑?你可知道若是我下针偏了一点你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可知道方才那一刻我的心……画眉,我几乎要被你逼疯了你知道吗?
她转过他的身子,撩起他的衣袖,细嫩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七弦抽手却被她握得紧紧地,眼泪扑籁而下,“痛吗?”她抬起泪眼柔柔的问,声音也如泪水一般,带着蚀骨销魂的力量。他的心不由得便柔软了下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伤害自己,再看到你拿自己练针。”与其说是练针不如说是虐待自己,那每一针下去都带着悲与愤的吧,她怎么会不了解?
“所以你便如此是吗?”他悲苦地笑着。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此。”那样的笑让她有一种想要大哭得冲动,可是她哭了,他呢?
“只能如此?你可知道我快要被你逼疯了?我快要被你逼疯了你知道吗?”他狠狠地抓住她的肩膀,总是这样伤害自己,总是这个不爱惜自己,总是这样对他好,他真的要被她——逼疯了!
“我没想到逼你,我只是想要你振作起来做以前的七弦公子,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七弦公子!我想要你振作起来!”她眼里含泪却又如此坚定鼓励。他看了良久突然便大笑起来。
“振作起来?你要我如何振作起来?不能拿针,不能拿剑,不能拿琴,你要我如何振作起来?如何做七弦公子?我现在只是废人一个!白吃白喝的废人一个!你要我如何振作起来!”第一次将心中的悲苦与愤怒发泄出来,他就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龙,不可抑制的暴发起来。
画眉痛心的看着他,既使在知道自己情况时他也只是咬着牙倔强的扭过头,这一回他是真的愤怒了!“我只是一个废人!一个废人!”他颓废的倒在角落里,埋首膝间无助绝望的像个孩子。
“对不起!可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救你?我该怎么才能救我自己?谁来告诉我?谁来告诉我?……”她抱着他头,在时间的长河里发泄那灭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