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蕴三醉
一天一夜,房门紧闭,镇定如夏棋都坐立不安,正欲破门而入的时候房内吱牙一声打开了,“怎么样?”他话未说完开门之人便体虚不支的几欲倒地。他及时扶住他,看到他脸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差极,青紫虚弱,就像阳光透过青色的琉璃后投下的影子,随时都会散去!这境况……他伸手试他内息竟发现内息紊乱薄弱,时断时续……“你的功夫?”这惊讶不下于见到画眉自杀之时!
七弦苦笑了一声,绯然的红唇乌得如暴雨前的乌云,“终是我医术不到家,……好在她已……度过……”未继昏迷过去!
“救了她,却废了你自己!”夏棋一声叹息,看着他与脸色一样青乌的手,这样纤细美丽的手怕是以后再也不能施针拿剑甚至抚琴了吧!
又一个旭日缓缓升起,门外桃花且开且落,夏棋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突然感觉能再一次与他们共同呼吸这一片空气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画眉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无衣用心的伺服,令夏棋担心的倒是七弦,至从施针之后他便没有醒过,他用也曾用真气帮他平息内息,却丝毫没有起到作用,不知这样睡下去要睡多久?
桃林深处忽一歌传来,声音疏狂绵远如云雾楚楚,却是一曲《云起高堂》。
云起高堂,始歌春秋。嫩酥酥也,与子初谋。
云升高堂,静看春秋。欣欣然矣,与子携手。
闻歌夏棋脸上浓郁之色顿时消散无迹,但见那歌者携一壶酒,倒骑着毛驴,脖颈处插着一把破蒲扇,布衣萧条,那毛驴极瘦,一走一癫,他便也随着毛驴左摆右摇,且摇且歌,那身姿似在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夏棋一时兴起,亦击节和曰:
云落高堂,落暮春秋。寂寂终哉,与子殊途。
云散高堂,疏忘春秋,戚戚焉兮,与子同丘。
却不想他这一和来人却不唱了,调转毛驴对着夏棋道,“老小子,你什么时候开始自暴其短了?”他也不过三十来岁,言语之间竟没有一般文士的含蕴文雅。
夏棋哈哈一笑,一改平日沉稳冷漠之态,“沈家小儿,今日可将欠我的酒带来了吧!”劈手便欲去夺他手中酒壶,却不料那毛驴脾气倒怪,见有人冲来张嘴便打了个喷嚏竟喷得夏棋一身的唾液!
夏棋脸色顿时垮了下来,这厢沈百书早已笑得滑下驴背了!夏棋极其不满地打量着笑成一团的人,他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书蕴三醉的百书先生沈百书。就江湖人处处流转他的大名,却有谁知道他竟是这副德行?
“驴儿驴儿,你今总算替我出了口恶气,晚上回去买白菜给你吃!”那毛驴像是听得懂人话满意的打了个响鼻,一蹶子跑开来。沈百书这才提着酒壶站起来,“趁老酒鬼我心情好,你有什么事赶快说!”他深知这老小子轻易不唱歌,唱歌必然有什么要紧的事。
相交多年夏棋也不买关子,“正好有好事让你做,正好你闲得没处耍。”
沈百书嗤之以鼻,“切,有好事你会想到我老家?”他们都正值壮年,却时常爱以老人自居,谁也不肯在谁面前服弱,相交多少年便斗了多少年的嘴。
“救人算不算好事?”他是内力行家,见多识广,对于此类事知道的比自己多,对七弦更有帮助。
“费力不讨好的事谁干!”他是有名的懒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让他救人当然要拿出点道道来,但既然他来了夏棋当然不会让他那么容易离开。
“你可知我让你救得是谁?”夏棋已知他好奇心尤重故而引之。
“管他是谁总是不会比我多两个鼻子一个眼睛吧!”开始大口大口地饮新酿的吴侬软语。“你还真别说,他比你多得还不止一只眼睛!”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坛,这老酒鬼喝起酒来没完没了,强拉着他的手臂便往屋里走。若真知道七弦公子的身份便相信了他的耳目真是满天下。
“难道是天上的杨戬下凡?那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人?”沈百书这回不闪了,见了床上躺的人脸色不由得变了变,“小弦子?老小子,他怎么会在你这里?”见他脸色不好,气息不畅心里大是惊讶也顾不得和夏棋斗嘴探了探他脉息。
“全废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又是惊愤又是痛心。
夏棋没想到他们认识,便如实回答,“他用金针渡厄救画眉便弄成如此样子。”十年修为毁于一旦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等他醒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样?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画眉?便是青衣画眉的画眉娘子?”沈百书愤愤得跳了起来,边跳边骂,痛心疾首,“这臭小子,我让他看一出戏怎么竟看出这个样子来,糊涂糊涂!”
看他这样子要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严重,夏棋也顾不得问原委,厉声打断他得怒骂,“老酒鬼,你快说还有没有得救!”
“怎么救?救活了也是废人一个,你以为那小子会活下去?他若是想活下去现在会还没醒?他若是想活下去不会开一副药方给你?他若是想活下去会把所有的真气都传给那个女的?”一连窜怒吼吼得夏棋一个字也发不出!
是啊!杏雨抚琴的七弦公子,多么骄傲的一个名字,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容忍自己不能拿针?怎么容忍自己不能拿剑?怎么容忍自己不能抚琴?怎么容忍自己成为一个废人!
他是决心一命换一命才如此的吧!想起那晚他决绝的面庞,夏棋脊背不禁一颤,那样一个少年,执著坚韧的超过任何一个大人!
真是天妒英才么?
“随他自生自灭好了!”说着指袖而却,夏棋看一眼依然虚病的少年,不由得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可惜个屁!”却是去而复返的沈百书,恨铁不成钢的拉起七弦,“臭小子,枉我教你这么多年,竟给我惹来这等麻烦。等你醒来着我不敲破你的脑袋!”
这老酒鬼还骂得出口看来虽严重,但性命无碍了,他正要出去,房门突然破冲开,无衣火急火燎的跑过来,“先生,小姐醒了怎么也不肯吃药,闹着要找桃郎!”
他急急奔至她房中,她正挣扎着起床,却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打碎的药汁洒弄得衣服一片狼藉,倔强的伸着手指欲抓破碎的碗片。夏棋一脚将那碎片踢得老远,愤愤得抓起她,忍无可忍的吼起来,“你就那么想死吗?你就那么想死?将别人用命换来的生命再次扼杀!你就那么想死!”
“咳咳……”被他一拉好不容易顺过来的气再次乱了,止不住的咳起来,夏棋再也不能忍受她如此自虐自己,半抱着她来到七弦房里,指着昏迷的七弦,“看见没?他为了救你至今生死不明,画眉,你就不能宽容一下自己,也宽容一下别人!桃郎早已走了,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他,是七弦公子!不是桃郎!”
她愣愣得看着七弦喘息都在那一刻停止了下来!
他不是桃郎,他真的不是!桃郎脸色从没有如此难看过,桃郎从来没有如此清凌绝望过!他不是!她明知道他不是,从第一眼起便知道他不是,可是却不由自己的认为他是!
要她如何相信那个曾经她爱的,爱她的桃郎已走,要她如何相信那些海誓山盟转眼成空!她是那么痴情痴性的人,要如何相信人世间最残忍的爱情在她身上发生!她宁愿这是一场戏,永远也演不完的戏!
可是他真的不是啊!她知道桃郎走了,走得头也不回,连她死都不肯回头,可是他却为救他而生死不明!
心绞一般的痛,她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夏棋和无衣惊呆了,自从桃郎走了之后她从没有流过一滴泪,今日,今日……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桃花飘落,桃花之下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深深的凝视着他,如水一般似乎要将他溺毙了。然后一双纤纤的手抚上了他的眼,他挣扎着,挣扎着,睁开了眼。
不是梦,那双眸正如此的凝视着他,晶莹的泪融着暖暖日光照得他恍以为春天到了。
他略略苦笑,还在梦里么?
“醒了。”女子的声音轻轻疏疏,似春风抚面。有清清的水洒在额头,然后有毛巾轻轻地擦着他的脸。是画眉?他欲起身却被她用手压住肩头,“别动。你身子还未好。”
这一动之下他才发觉身子像棉花一样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他脸蓦地煞白,绝望如剑从心底直刺入眸中,他痛苦的闭上眼,扭过头,紧咬着牙关不让泪浸出眼角!
画眉愣愣地看着他扭头向内,紧咬着牙关,梗直的脖颈细长白嫩,比少女的脖颈都好看,却倔强地挺得僵直。如春来刚从黑暗里探出头的嫩竹笋被岩石压住,却憋着一股狠劲拼命往外钻!
那样细嫩的狠劲没来同得便触动了一个女子的母性,尤其是像她这般处于悲情与多情之中的女子,突然想来将他护在怀中,用春风春雨般的怀抱好好的安抚这一根青涩倔强的生命。
更何况这个骄傲的少年正是因自己而承受如此多的痛苦,眼不由得便湿了,“你看着我好吗?”她弱弱的问。
他依然梗着脖颈,根根颈骨清铮,耳门都因牙关咬紧而涨得通红,脖子后面细柔的虚毛似乎都要挺立起来根根刺人!
她突然便跪在他床前,纤细的手指漫过他倔强的脖颈,埋首在他颈项嘤嘤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夜静更深,竹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踉跄走到门边,头发零乱,衣着凌乱,气喘吁吁的依在门框上,只几步之路却乎要耗了他一生的力量!比小孩子还走路还要困难。
稍稍喘了一口气他继续向前走去,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脚下一虚便从竹梯之上滚了下去!他不甘得向前爬着,满地桃花铺成鲜红的地毯,他一身白衣努力的向前爬着,爬着。
他不要留在这里,承受双倍的痛苦,不愿再深刻得知道自己的错误,不愿再承爱她更多的温柔,不愿让她看到如此颓废地自己,更不愿让她因自己而痛苦!
他要离开!远远的离开!
我光洒在他身上,也撒在他在满地残红上拖出的印记上,每一步都如此困难,似蜗牛缓缓爬过!
夏棋默默地看着他爬行的痕迹,他明白他的骄傲,他的自尊,可如果离开这里,他将以什么为支撑活下去?这个少年令他深深的震撼着,也惭愧着,所以他要救他,让他重新站起来!
但他没有去留他,敲了敲画眉的门,确定她醒来了闪身回房。画眉开门见房外没有人很是好奇,想到七弦她披衣过去,却见房门大开着,床上跟本没有人!
他走了!骄傲如他定然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如此狼狈,可是她不愿他走,她要看着他好起来才安心!她要再次看到那个清凌皎洁又舒坦的少年,一如那晚她抬眸时所见。
他身子未好肯定走不远,她沿着爬痕一路追去。
已过了十五,月依然皎洁如旧,慈眉善目的照着桃花林,也慈眉善目的照着他单衣之上,蜿蜒铺了一地,他累极了,趴在地上似已睡着,桃花似怜惜他衣裳单薄多情得落了他一襟一袖。
元宵刚过,夜如此沁凉,他这么单薄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如此寒气啊!
可她也明白他的骄傲,既然要走是不肯再被任何人拉回的,于是她抱来一床棉被,裹在身上,然后揽起他单薄的身子,斜斜地依在桃花树下,陪他入梦乡!
月光依然慈眉善目的照着树下相拥而眠的两人,桃花徐徐而落,点缀着他们虚白的脸,柔白的衣被,竟似胭脂般绯红艳丽。
无衣一觉醒来便见小姐不在了,她急急得出去夏棋,却发现他房中也没有,七弦房中也没有人,而地上一条痕迹蜿蜒似有什么爬过,她沿着那条痕迹走去,尽头看见了桃坞君子,他依然一袭黑衣背对她而立,真怔怔的看着某处,只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早上却似染了一身风霜般。
那背影好萧瑟,她不禁缩了缩身子,正欲叫他却顺着目光看见桃花下雪白的一团。
白色的棉被上零零落落的洒满了桃花,棉被之中簇拥着两张脸,走近了才认出是七弦与画眉。
清晨的阳光柔柔的洒在他们脸上,两张脸离得很近,漆黑如墨的头发绞织在一起,零零落落的洒撒了桃花。他们的嘴角都带着笑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似乎与这阳光打招呼一般的笑意,无衣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笑,像是春风续续的抚过柳絮,像是月光柔柔的照在百合花上,像是流水轻轻的抚过白荷的花瓣,像是……
她第一次认真看七弦,他的眉是剑眉,不如小姐的婉约,却清凌脆直的如竹枝。他的眼睛狭长的,不像小姐的是丹凤眼。他的睫毛也是又直又长的,很浓密,而小姐的弯弯卷卷的。他的鼻子挺直,小姐的鼻子是琼鼻。他的唇很薄,而且有些苍白,小姐的是浅绯色的,如桃花的颜色。他的唇下边还有一道美人沟,形状很美……
一片桃花轻轻的落在他的睫毛上,似乎也想入他梦来,却不小心惊扰了他,眼皮轻震,那落花便会意的一颤身落在他与她的发上,静静的为他们织着美好的梦境。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衣突然发现他与桃郎并不像。因为桃郎从来不会如此笑,也没有人会笑得如他这般。这一刻,她衷心的希望,小姐能爱上这个少年,希望他们能有情人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