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那里将皖河对岸称为洲上。因为隔了水,我小时候没去过洲上;在山顶望洲上,灰蒙蒙的一片,觉得很遥远。谁家要是有亲戚在洲上,来了,我会去探头探脑地看一会儿,仿佛洲上人有什么特别之处。洲上的新娘嫁到这边来,大家围追堵截,没少让她挨土疙瘩和雪团的打;这边也有女人嫁到洲上,哭嫁的情景让我感到震颤,好像嫁到了一个很不好的地方。
记得那时,很多年的夏天镇上散布着洲上破圩的消息,破圩意味着洪水冲毁了庄稼,淹没了家园。直到后来,我漫游洲上才知道洲上的圩堤很局,只是很多年前决过一次,而后破的只是大堤内的小圩而已,损失不大。我第一次到洲上,十七岁,有了一份在海口棉花收购站做临时工的工作。对异地的新奇胜过参加工作的激动。每天下班后,我就和我一样年轻的工友逛大堤,或划船撑筏闲荡。我们很快就被村民所认识,到任何一个村庄都受到客气招待,他们希望卖棉花时能够立即结款,而不是打白条子。几个月内,我们差不多跑遍了洲上所有的村庄。
几条大河穿过洲上,河道与大堤将洲上分成若干块区域,村民的房子多是建在土墩子上或者大坝上。河两岸是粗细不一的柳树,还有繁茂的芦苇。风刮过芦苇,发出呼呼的哨声。我们很少去钻芦苇丛,多是在村外欣赏大片大片的棉田。看见棉花在阳光下盛开,我一下子定格在那里,身子半天挪不动。在多情的少年眼里,摘棉花的女孩无一不美如天仙,现在想来可能采摘棉花的特定场景俘获了我的心,多么想娶一个洲上的女孩。如果不是不久我就离开了洲上,一定会有一个摘棉花的女孩在我唯美的目光前成为一轮爱情的太阳,但那样也必定会受很大的阻力和挫折,因为那时城镇青年娶乡下女孩是“很没出息的”,多是被看作找不到吃商品粮的女人而做的无奈之选择。
离开洲上后,已经多年没去过那里。2010年新年第一天,一位画家朋友邀我去洲上另一个朋友家玩。由于皖河上已架起了大桥,洲上与市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它已划归安庆市大观区管辖。在我想象中,洲上已不是印象中的那个洲上了。朋友说,那地方仍是那么宁静优美,他常去作画,住在坝头上屋子里,感到舒适极了。那地方不仅风景特别宜人,就连月亮也非常的清明洁净,真是秀色可餐。听他这么一说,我眼前又浮现起棉田和摘棉花的女孩。即使这不是夏秋季节,见不到盛开的棉花,我也极想到洲上去看一看。
踏上洲上后,市衢的喧嚣渐渐消失了,尤其是到了内河的大堤上,乡野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兴奋。我们几个走在大堤上,赴向渡口,这时天是阴的,下着几滴小雨,我感觉到一种充满古意的自然韵味在四周弥漫。河水在渡口处形成一道河湾,线条弯曲流畅,如若大笔轻巧一钩,尽显卓然灵气。水岸接壤处起伏着黑色的泥土,与水面的波纹映衬,放着光亮,像是水彩大师特别的技艺呈现,乃至画家朋友也不由得凝神而视,发出赞叹。不一会儿,一只渡船从对岸开过来。在它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划子颠荡着,上面坐着一个汉子,几只鱼鹰像表演似的闪动着漂亮的身影,不时钻入水中,叼起白亮亮的鱼,献给汉子。渡船嘟嘟的声音,使泛着淡光的水面更显安静空阔。除了渡船,这段水面只有一个捕鱼者和他的几只鱼鹰,也就让人感觉格外的悠然平和,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亲近。
此岸是海口洲,过了渡便是培文洲。海口、培文是行政区划上的称谓。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将这地方统称为洲上;或者有多少人知道洲上就是指海口、培文。朋友的朋友是洲上人,多年前离开洲上成为城里人,可就在人们纷纷涌向城里的时候,他却又在洲上临河的墩子上买下一栋老屋,经常回来住一住。他对我们说,如果愿意,可以提供一间房子让我们在这里画画和写作。这是一种美意。我想,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决定来这里住段日子,再将洲上所有的村庄跑遍。
踩断黑瓦
咔嚓,咔嚓,踩断黑瓦,声音清脆好听。断碎的黑瓦散布在古镇旧房改造的空地上,被一只只脚踩踏,黑瓦断碎得更小。它们最后的声音必将踩入泥土,身影消失在水泥建筑之下。一同消失的是古镇,虽然它的名字没有改变,而文化变了,气息变了,味道变了。
黑瓦在脚底下飞出思乡的音符,将我高高地举起。飘浮,眩晕。那是在遥远的城市的一隅,我散步到一条河边,发现低洼的路段由瓦砾填平了,我踩上去,咔嚓,第一声就触动了心灵,思绪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这些黑瓦最先断开是由城市支配的一只只手,有意为之;它再次断开,有多少如我一样撞入城市的游子的脚,无意造成?某种意义上,废瓦需要更多的脚踩踏,使这里早日成为平整的路基。
河边的黑瓦被黑夜慢慢覆盖,不远处一幢幢高楼,窗口亮起灯光。灯光与黑瓦没有一丝儿联系。黑瓦与光线原有的关系被城市疏离。月华下的黑瓦闪着灰光。月亮走了,天空的光线透过屋顶的缝隙,射下来;黑瓦给白玻璃制成的亮瓦让出位置,亮瓦吸光,黑瓦也被映衬得发亮。记忆中的这些景象,总在我踩断黑瓦时浮现。那些黑瓦不再发出声响后,我陷入了茫然。乡愁很苦,我却又喜欢主动惹起乡愁,乡愁反而成为了一种精神鸦片。明明听不到踩断黑瓦的声音,我却还在河边徘徊。那船上承载的是码放整齐的黑瓦吧!突然出现了幻觉,浅浅的河里哪里有船?这些天,我心系黑瓦,却不承认自己在怀旧,或者思想封闭,迷恋农耕文明。黑瓦的确是农耕文明的辉煌创造,但它并非不能融入现代文明,只是人们无法拥有黑瓦的那份恬静,那份一块挨一块所呈现的亲密安然。
曾经特意去寻找断碎的黑瓦,那是在离家十多公里的山口镇,我撇开玩牌的弟兄,独个儿从舅舅家走出来,到河滩搜寻瓦片,然后又攀上山冈,用脚踢一踢松动的土。据史书记载,山口(也叫皖口)在古代曾是一座规模较大的城池即皖城。三国时魏、吴两邦为争皖口发生过多次战争;南朝陈武帝特在皖口筑城建镇;元末陈友谅追胡伯颜至皖口,赶上汛水上涨,胡因此被陈俘获……我在山冈上终于找到了一些细碎的瓦片,它真的是古代瓦片吗?我踩上去,它已发不出断裂之声了。这里的每寸土地都被无数人踩踏过,还有更沉重的时间的脚步,不停息地踩着,黑瓦只是残存的碎渣了。地下也许会有大一些的瓦片,或者完整的黑瓦,可我不想挖掘。
王安石有一首诗叫《过皖口h他这样写道:“皖城西去百重山,陈迹今埋杳霭间,白发行藏空自感,春风江上照衰颜。”那陈迹是指发生在皖口的战事、人事,还是什么?诗人凄切惆怅的心境仿佛正被当时皖口景象所映照,触景生情,古镇、衰颜,过皖口,引发诗人的却是这样的感叹!日月递嬗,人事更替,兴废自古皆然。皖河之水,一涨一落,注江而流。滔滔千古的长江,正是大小众多如皖河一样的水系汇聚而成。想到此,我走出了王安石诗句营造的沉重的氛围,变得坦然起来。
现在,我与黑瓦相遇纯属偶然的机缘。实际上乡下小镇也难见黑瓦了,除非专门到地处偏远的农村去看它。奇怪的是,平时不怎么在意黑瓦,而一旦听见黑瓦被踩断的声音,我犹如听到一曲悠扬而抒情的古典音乐。冬日,我和一帮朋友游览孔城老街,桐乡书院老屋前的空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踩断黑瓦的声音,让人兴奋,陶醉。黑瓦具有音乐的质地,或者它本身就是一种乐器。第一次到孔城,熟悉,亲切,印象特别深刻,与踩断黑瓦有关?一只只脚杂乱地踩踏,声音却不杂乱,如娴熟的合奏,十分的自然,和谐,好听。
里,一个不熟悉的孩子会被他们接受吗?没有大人监护,会安全吗?孩子啼哭着,留在了屋内。孩子想上学,进幼儿园的钱太贵。孩子想看电视,没有电视。孩子唱歌,背诗,说故事,写字,画画,不断重复。……亥子在自找乐趣,自找记忆中的乐趣然后把它复制出来。我折纸给他,我学动物叫逗他,我的主动,赢得了他的好感,于是他总是缠着我,把我当成了他的玩伴。
虽然他是孩子,我是成人,但我们陷入了同一情境,他是否感觉到了情境改变行为和心理的力量?如果没有,大概就是我与他的区别吧,他的天真保护了他,而我的意识却在摧毁我的精神和躯体。面对孩子,我更愿意接受他的亲近,因为我不忍眼见他的天性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萎钝、寂灭。他的心灵应该是自由的,他得走出这都市里的井,去拥抱他的世界。当他陷入孤独的时候,他耽于幻想,除非期待着他成为一位哲学家,否则,他在这种环境里待的时间越长越不好,因为至少他在这里,得到的只是大人随便应付他的要求的冷漠,不够认真地回答他提出问题的无奈。
我理解他,因为我理解我自己。
天又黑了,虽然太阳还在天空上,而我们看不见它,它也看不见我们,我们之间被黑暗涂抹,大块地涂抹。就在黑夜过早地降临,这小区里不时响起汽车的防盗警报声。井,消失在夜色中;宁静,也消失在夜色中。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噩梦之夜,灵魂干渴之夜。
螺旋树
不想再去看那几棵螺旋树,可目光还是落到了上面。
最初,我看见它们,觉得很美,站在旁边像个小孩读一部童话,想象着每一层是一重天,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下雪时,它们更富于童话般的意境,亦动亦静,旋转上升,带着我的遐思,飘荡于茫茫上空。后来,我看不出螺旋树的美了,也感觉不出一丝儿意境。我特意回避螺旋树,可又被它拉了回来。
附近没有其他绿地可以漫步,走来走去都围绕着螺旋树,像是一种图腾。螺旋树成了我生存之境的一种悖论,就像那些高层建筑一样,我穿行其间,常常有逃逸的冲动,却又离不开它们。那一日我在郊外迷路,看到低矮的平房和断垣残壁,大片荒芜的庄稼地,还有风声嗖嗖的树林,我顿生不安,比在城中迷路还慌乱,直到重新发现楼群,才松了一口气。
螺旋树在我面前更多的时候呈现生硬呆板,尽管它被灵巧的园艺工之手修剪得非常工整,阳面与阴面流线自然,可我脑海中总也摆脱不了先入为主的“人工树”的印象。
不断有人在螺旋树旁走过,仿佛没有人在意它——这些年来,我没发现有人像我一样停下脚步凝视它。我突然疑惑,我的凝视是一种有意识行为,想从它那里得到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得到了什么呢?没有看见鸟栖息于螺旋树。我想象着有我看不见的生命在上面旋转,驾着一种特殊工具,就像我乘坐电梯上升到十六楼,然后进入住房。一次,我回来晚了,恰逢停电,只得一层层往上爬,结果如钻进迷宫,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熟悉的空间,在烛光下确证这是我睡觉的地方,终于舒了一口气。如果螺旋树上的虫子,从底部向上爬行,不断改变方向和层面,会不会使生命中固有的记忆秩序错乱?
阳光无法完全照透螺旋树,也照不透它的同一面。螺旋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一面”使得阳光在它上面扭曲变形,阳光被它吸纳消耗。它是树,又不是树。形式能够将本质(或本性)颠覆,瓦解。形式固定下来后,本质反而依附于形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园艺工拿着大钳子修剪螺旋树,让它保持原样。螺旋树缓慢生长,螺旋状的形体始终没有改变,因而树的本性还是被驱逐消遁了。
这次,我注视螺旋树,引起了别人对我的“注视”,他们用异样的目光,或不解或质疑地看着我。我就想,这些城里人不会觉得螺旋树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引发对生存环境的理性思考?他们把我当成了对什么都感到稀奇的乡下人?假如我用斧头去砍螺旋树,一定会有人上前制止,把我揪到派出所。有一天,我发现螺旋树旁空旷了一些,原来有几棵柳树不见了。几天后,空出来的地方栽上了两棵螺旋树,螺旋树一共有七棵了。
这时,仍保留着两棵古柳,它们挨得很近,像一对历经风雨的患难兄弟。在它们之间有条木头长凳,长凳上总是有人闲坐。也有人站在柳树下看斑痕累累的粗壮的树杆,看光秃秃的枝丫(冬天),看浓密的树冠(夏天),看阳光穿过枝叶画在地上的图案,看雨打在叶子上凝成水珠,水珠又滑落到另一片叶子上。最初的一颗水珠滑落到地上需要多长的路程啊!柳树虽老,却充满了入气。
我将柳树和螺旋树一比较,愈发觉得螺旋树不像树。它以树的形式存在,只是呈现每个相同的形式而已。作为观赏树,春夏秋冬没有色彩的变化,经不住人们眼球的反复接触,不再悦目,它们也就成了城市植物塑像,成为一种僵化的绿地符号。
搀扶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