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随万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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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物相宛转(2)

许多事情需要猜测,需要推断。或许这时候有两只鸟正在巢中恋爱、缱绻、温存吧;或许草丛里的蚂蚁为了储藏粮食发生了大规模的战争;或许下水道里老鼠正在策划夜里的行动(我家住在楼上,常有老鼠咬破窗纱钻进来,我被惊醒,它们从原路溜走);或许……即使没有雾,我也是看不见许多生活在身边、与我做邻居的生命的。在这个雾天,我想到了它们的存在,使我更加意识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渺小的,我们能看见到的生命特别有限,而又有多少生命能看见我们呢?将我们看成蚂蚁、虫子、老鼠一样小?别的生命怎么看人类,惯常思维的人,尤其是忙于人事的入,认为无关紧要,甚至认为这个问题很无聊。

我突然觉得发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人非常伟大,他从蚂蚁身上看到了巨大的能量,被人忽略的小生命、微生物能够制造人类的灾难。人们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多着呢!人甚至看不到人,如这大雾之中。

快立冬了,还会有几场秋雾?冬天也有雾啊!

秩序

油坊的生意很不好,越来越多的人怀疑麻油掺假,对加工环节不熟悉,不清楚,所以不再拿芝麻去换油。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没有信任危机。人们脑子里的秩序被社会太多弄虚作假的现象与违背诚信的做法颠覆了,新的秩序——价值判断起端便是坚固的怀疑。

大米涨价,有人买了几百公斤回家,能吃一年。一年之后呢?粮食涨价,农民能受惠吗?可粮食涨价,拉动了整体物价上涨,粮价还是处于低端。人没三日粮就会挨饿;人不会因没戴金银首饰饿死。然而,黄金比粮价涨得更厉害。农民不种粮会出现粮荒而人心惶惶,画家不画画人类不会慌乱,可一张画能卖到几千万元,甚至上亿,一担粮只有几百块钱。是什么力量制造了这种秩序?为什么人类最需要、最依赖、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反而相对便宜?这种秩序只有在极端情形下才会被颠覆。可谁都害怕这种秩序被颠覆。这也是一种秩序,紧紧地维护着前一种秩序。

一对老年夫妇不论酷暑严寒,都在地里劳作。人们同情他俩,挖苦他俩,而更多的人谴责他们的儿女不孝敬父母。实际上,两个老人衣食无忧,他们乐于劳动,劳动能排遣寂寞,同时还带来作物的报酬。人们的思维路径抑或价值判断秩序与两位老人内心的秩序不一样。老人没有错,可是人们定型的思维秩序力量要强大得多,结果舆论是:这两个老人一生含辛茹苦,他们的儿女没孝心。

有个老人住着简陋的老房子,与之鲜明对照的是他的儿子媳妇住着新楼房。人们可怜他。老人说,我喜欢老房子,生活习惯了,觉得很舒服。这是实话。他的儿子一直害怕人们说闲话,三天两头来做父亲的工作,要他搬到新楼房一起住。他不动摇。最后儿子哭着求父亲,这样下去,影响儿子的名声,在外不好做人啊!如此一番苦劝,老人才不情愿地住进了新楼房。

博尔赫斯曾对世界的秩序发出追问,他怀疑现有的一切价值秩序,然而却陷入了困惑,以致在梦境中苦苦沉浮,他说:“棋子们并不知道其实是棋手,伸舒手臂主宰着自己的命运;棋子们并不知道严苛的规则,在约束着自己的意志和退进。黑夜与白天组成另一张棋盘,牢牢将棋手囚禁在了中间。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

阳光对于土地,对于土地上耕作的人们,是一种恩赐,这是自然与人内心秩序的必然重合吗?海子表示了质疑,他写道:“阳光打在地上,并不见得,我的胸口在疼,疼又怎样,阳光打在地上……”海子编织了自己的秩序,既是诗歌的,也是人性的,又是灵魂的,可是没有改变既定世界铁轨上的那列碾过他身躯的火车的秩序和方向,火车上的人们倒是喜欢“春暖花幵,面朝大海”的光亮的秩序。

自然的秩序,社会的秩序,万事万物的秩序,是我们眼前固有的秩序,还是另一种我们肉眼看不清楚的秩序?我们心中的秩序是在经验中建立的,还是生命中固有的秘密?经验中有多少现象与事实的混淆,又有多少拙劣的呈现与错误的导引?有多少效仿自然而发生了秩序的偏差,又有多少离开原本的秩序而显示出另一表象?

温暖的冬日,我来到太湖县,游览“五千年文博园”。这里的景观经过了一位名叫朱林寿的文化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精心梳理遴选,以主题公园的形式呈现了儒释道等三教九流的思想秩序。是一部精彩的、博大的、厚重的“图书”、“画册”,对于了解中国文化、中国人文、中国历史,强化认识,接受教育,再没有到这里走一走所获更多了,尤其是青少年,真有必要去看一看。可是,对于我,一个背着沉重历史记忆(书本上的)的人,感觉被丰富的文化信息所包围,入眼的都是精致的符号。我试图寻找其间贯通而灵动的气息,却被置身于纷繁交错的思想秩序之中,左冲右突,欲罢不能。例如儒家的孝道,使我想起了那个哭求父亲搬进新楼房的儿子——他是孝子吗?承认他是孝子。可他父亲快乐地住在老房子里,他就不是孝子?在道家鼻祖老子眼里,这种儿子是扼杀父亲的天性,损伤父亲的身心,要不得的!

我在老子雕像前肃立,抬头望天,想起他说的这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天的秩序、自然的秩序平衡而和谐,人类能真正地“道法自然”吗?那些从农田里爬上来到文博园干活的民工,希望改变粮食在商品交易中劣势位置的秩序吗?真有改变它的必要吗?太湖籍的佛学巨子赵朴初先生有首《宽心谣》,“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赵老恪守的思想,显然有着心路的秩序,—生践履的自我的秩序。而世俗社会,为什么人们习惯同情那些至老仍劳作于田间的人呢?惜老怜贫是一种善,这种“善”覆盖了多少忧愁和烦恼?

“老子天下第一”!我非常喜欢文博园中这个赫然醒目的标志,是理念,是精神,是秩序的一条显线,同时不排斥其本身的隐线,内心的隐线:我——主体!做真实的自己,率性的自己,具有健康人格的自己!

将河床站成河岸

我这位置朝外看,总能看到河床上那樑树。一片片叶子向我眨着眼睛,阳光中,雨都一样。大风的时候,树向我说个不休。实际上别的树也在说话,但我专注地倾听目光所及的河床上的树。我也向它说话,发表看法,例如先是问它,怎么一站就站到了河床上,那是水的位置呀!它回答了我,它叫杨树,喜欢水,是干旱的日子,跑到河床上去了。

有一年一不记得是哪年了,有个汉子将河床上的树砍断了。我没有觉得那汉子做错了什么。我也没有去想那汉子为什么砍掉那棵树。坐在家里,我的视线中不见了那棵树。后来一一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我的视线中又有了一棵树。还是站在河床上——原来被砍的树再生了新枝。不见有人砍它了,多年过去,它长大了。夏天洪水暴发,河岸上不少树被冲倒了,歪斜了。河床上的树顽强地站在那里,露出半截身子,诡异地看着我。水退后,它的身子抖了抖,又站直了。

一年年的洪水,让河道慢慢向对岸偏移,河床上的树成了河岸上的树!不了解它过去的人,以为它原本就在岸上。而我知道它花了十多年时间,将河床变成了河岸。它尽管还在我的视线中朝我眨眼睛,跟我说话,但它表达的思想和内容,似乎与河床无关了。

一天,河床上突然蹿出一棵小树苗,这让我很震惊。绝对不会有人到河床上栽树,而是它自己从空中落下來的或者从地下钻出来的。它效仿将河床变成河岸的大树?还是为了到河床上喝水再也不能离开了?接下来,河道会不会为它让出位置呢?让出位置就意味着河道还得向对岸移动,其结果是洪水冲击对岸加速堤坝的坍塌与后移。

我再来看两岸的树,感觉它们分明在较量,竞争,公开地争占位置。

鸟儿在此岸和彼岸之间飞来飞去,原来它们是树的信使,说客。鸟不分此岸彼岸,而树分此岸彼岸,人更分此岸彼岸。生活在此岸的我,明白那棵站在河床上的树,是为了它身后的树们和人们,向前冲锋。可是,对岸的树们和人们必将受到其行为的影响。

于是,我努力回忆当年砍树的汉子,是此岸人,还是对岸人?是对岸人吧。人参与了树的竞争,使树的自然性有了社会属性。树的竞争对应着人的竞争。现在,会不会有人砍断河床上的小树?对岸没人懂得一棵树站在河床上会酿成对他们不利的后果?还是因为树小,不在乎它?我一直没有发现有人砍它。

敲打与象声词

敲打声从瓦匠师傅手上传出,一下又一下,富于节奏感。我似乎听见了钟的撞击,时间的流淌。自然潜在的音节,借助工具的敲打,构成和谐的旋律。劳动的品质,创造音乐之美,瓦匠师傅知道吗?聆听敲打声,我又看见流水撞击一块石头,水花飞溅,空中飘扬,落下,啪啪,哗哗,淅淅沥沥,每一种声音都是有节奏的,鲜活的,节奏的奇妙组合产生一种让人心灵激荡的音乐效果。史蒂文斯的“河流”是:“粼光闪闪的小河,流啊流/从来没有两回同样地流/它流过了这么多地方/却像是站在那里没有流。(《湍流》)”居住在河流边的我,感到“没有两回同样地流”是声音与节奏的细微变化,而“没有流”是水之于河床如同手之于琴键。

我曾经开过一台震动声很大的机器。我很快在它上面找到了一种节奏,我把节奏谱成曲填入词,在“唱声”里感到了放松,消除了枯燥与寂寞。当然,我不会每次都能遇到那样的机器,所以那台与我相处一年的机器使我产生了感情留下了记忆。我经常被噪音侵害,那是一种无法找到与音乐同质节奏的嘈杂的声音。能够撩动人情思的敲打、碰撞、震动的声音,是心律和声律相谐共鸣,而超分贝的噪音是对人的神经的压迫,使人变得麻木、迟钝、昏沉。

一种单纯而简洁的敲击,慰藉人的灵魂使之净化,让人产生宗教般的情感,增强对声音的亲切眷恋,而简洁与单纯是机械难以模仿复制的状态和品性,技术视速度和效率为第一要素,切砖机的轰鸣剥夺了瓦刀与砖头的“当当”敲打声,风钻沉闷的“嘟嘟”声吞没了铁锤敲打石头的“叮叮当当”,洗衣机的“呜呜”转动替代了棒槌的“梆梆”捶打声,工作变得简单,但敲击的简洁和单纯却消失了。我们拥有现代文明,清越而悠扬的敲打声,被越来越多的人当成了难得一闻的“古典乐曲”。字典词书上许多象声词渐渐成为不可想象其声音特征的冷僻的词。

《庄子?养生主》上写庖丁解牛,“砉然响然,奏刀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解牛的声音与乐曲伴奏的舞蹈节奏合拍,可见是多么绝妙的境界。还有欧阳修的《秋声赋》,写天地自然现象的“敲击”,留下令人心神为之所动的文字,“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融于物也,镑镓铮铮,金铁皆鸣。”这是大自然激越地敲击,磅礴盛大,恢弘壮观,俨然原创的音乐。浸淫于文学语言,我把敲打的响声,听了一遍又一遍。

春在细雨中

不到屋外,根本不知道天在下雨,细细密密的,甚至肉眼也看不清楚,然而脸上明明感到一种温柔的透彻的凉意。“细雨润无声”,是一句多么恰当的体验与感受。

树木,野草,还有庄稼,都在接受这种细雨滋润;尽管世界雾蒙蒙的不透明,然而空气新鲜,大地在抽芽染绿的过程中散发着生命旺盛的气息。一泓溪水,流淌着的声音像淅淅沥沥的雨声,它提升了这个“润无声”的细雨境界,让我倾听到了舂曲别样的一阕。

流动的水,音乐,缭绕在我的屋顶,它载着我盘旋到田间地头,吮吸音乐的庄稼,兴奋地摇曳,精神饱满地展现生命成长的姿态。柳枝上的新叶滴落着晶莹的水珠;菜叶上积聚的细雨,滑向菜心渗到菜根;大地把多余的水再送到河里,这条河为自然的精神的寄托,它用歌唱的方式,对生命表达自己的那份挚诚与执著。

和庄稼毗连的也被舂之声熏陶的是一户户村舍,还有那一幢幢建在村旁的宿舍楼,同样与庄稼和小河一起,构成了一个特别的生活环境。我常在住宅楼上以一个非农民的身份,体验着农民的心境。这舂天,我不止一回走到庄稼地里,看庄稼成长的情状,听河水流淌的声音。我不改初衷地认为这是一条农民河,表达的是农民的思想,关爱的是农民的劳动与生活。一块块冻封的土地,被他们弹出了生命的活性,给予种子以情感,给予细雨以理智,土地用绿色0报他们的爱。在我眼里,绿色的世界是他们创造的。

我在河畔遇到一位中年男人,他痴迷地望着盛开黄花的油菜。我真想了解他审美的情趣是什么,可以肯定他与我欣赏菜花的心情是不完全一样的。“这是你家的油菜?”我禁不住冒昧地问一句。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挪动脚步,又看起其他的庄稼。我的目光追随着他,像追随一位心仪的艺术家,捕捉他眼中闪耀的那种智慧的光芒,思考,感悟,把握事物美的奥秘。

细雨已经润湿了我的衣服,头发也在滴水,我特别痛快地继续在雨中行走。我曾听一位作家说过,人也是移动的树。移动的树,会长出新叶吗?会开花结果吗?那当然,接受春雨的沐浴,根须抓紧土地,移动而不至于漂浮,人们一直在充满思想地活着。

雨伴

昼雨,夜亦雨。骤雨不终日,而连雨是由淅淅沥沥的小雨,润物无声的细雨,缥缥渺渺的雨雾组成的跌宕起伏的“长篇大作”,其中有着坚韧和缠绵,矜持而又无拘无束。但连雨天气湿度大,潮气重,墙壁发霉,家具发霉,人也将发霉。

鸟声入耳,我倾听,却不知它们表达着什么,喜抑或忧?鸟巢发霉了吗?但我知道鸟的喉咙没有发霉,羽毛也没有发霉,因为鸟在歌唱,鸟在飞翔。雨大时,鸟声低婉;雨小时,鸟声高扬。雨为鸟伴奏,或者鸟给雨伴奏,怎么认为都可以。鸟唱罢飞向雨中。歌唱的鸟与飞翔的鸟在彼此调换角色,要么歌唱,要么飞翔,一会儿歌唱,一会儿飞翔。它们这样,喉咙怎么可能发霉呢?

好多天我被雨困在家里,默默无语,且为雨“缘愁似个长”,难以摊晒自己。是鸟声唤醒了我,启迪了我。思绪飞翔、奔驰、遨游,身体就不会发霉。或者与其等待阳光,不如趁时在雨中沐浴,在沐浴中歌唱。我走出了屋子,发现这样的日子路上行人仍旧不少,人们怀着各自的目的行走着,走向街市,走向田野……这一走也就免了使自己发霉。我沿着河岸行走,脚步穿过草丛发出细微的羁绊的震动,震动全身,畅快淋漓。树跟草一样喜欢栖居河边。雨打不湿所有的叶子,甚至不能完全打湿同一片叶子,如它的向下的一面。树叶交错形成巨大的雨伞,遮罩地面。一颗雨能溜过一片片叶子而不减分量的落下去是不可能的。雨在行走,空中的雨有多少颗,就有多少条雨的路,雨结伴出发,它们不孤独,春天,每一滴雨都是一颗种子,落地生根,长成了草,长成了树,长成了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