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随万物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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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物相宛转(4)

手机响了,短信,简短的问候。为啥不关手机?不关手机,我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独处,还在指望别人关注我的思想,我的声音。短信本身也说明此时对方同样是个思想者,只不过他的思想直接加人了对另一个人的惦记,他潜意识中希望有人知道他的思想,虽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思想。不用说明,我也知道他通过短信暗示了他在思想,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思想。

我凝望对面的山,树的影子,山石的影子,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山上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他会不会眺望我这栋房子?他当然看不见我,尤其看不见我的思想。这不同样说明山上的人——如果有人,也是个思想者?他不在屋子里思想,而是或坐在石头上或立于树林中思想;他与自然物相处,他的思想是否比我更纯粹?他为什么需要纯粹的思想?精神暂时逃避,抑或灵魂皈依自然?

那个人会不会在意别人关注他的思想?会不会希望别人听到他的声音?如果他身上没有手机,那么显然他与外界断开了,那么他的思想也就是他真实的声音?可仍有头顶上的神明在听。他认为神明会告诉别人:他在山上点了一把火,他砍伐了树木,他推下了石头?所以,他没有干。也就是说,他心中的道德律在影响他的思想,对他的行为进行引导或制约。

对面窗口有个晃动的人影。我认识这个人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并不想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也就对他的思想不感兴趣。我不关注他,不会使他失去什么;我不关注他,会有别人关注他?如果他独个儿在家,他老婆会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或许说他非常思念她,是真实的吗?咳,本来我说我不关注他,却又揣测他的思想了。开始对一个人留意,就必然寻找对方的思想?

我把目光移向阳光普照的四野,看风景,风景中有人。连续一个多星期阴雨天,把不少人变成屋子里的思想者。现在天晴了,人们相处的时间又多起来。相处时,人的思想受现场“语境”影响,变成俗世生活的种种想法与念头,反过来检验着思想。阳光下穿梭的人带着思想去面对别人,接受或反对对方;违心地接受或违心地反对。还有沉默者,思想通过眼神呈现。如果不去面对别人,自己的思想又会有谁关注?除非你住到山上,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任何瞬间就可以了解外界信息的工具。

思想证明人的存在,存在的人不一定有思想,真正存在的人是思想的存在。人类是思想者的相处。我们都是思想者。并非只是那些哲学家、文学家才是思想者。“我们”却又不是指所有人,因为一个人的形体固然存在,若没有可以让他人关注、触摸、感受、共鸣、争议的思想,他的存在也是一种消失,更可怕的消失。即使是聋哑人也试图用手势表达思想。远离红尘的僧人,思想在木鱼声中传出且有信徒聆听,教义中一些真善的符号永存于人们的心灵。一个孤住闹市的人不跟任何人往来,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手段和渠道,他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他的思想没有谁愿意去了解和关注。我在异乡独处的时候,我不觉得在异乡。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萨克斯悠扬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走过去。他在黑暗中发现一个人正在靠近他,他没有停止吹奏,但声音却变了味道。

我转身往回去,在一个角落听见一个人独语,这之前他说给物体听?物体能听懂吗?这又让我想起了山上那个人(假设者)——他得下山,要不他的思想会被风刮走,或者风化成石。老子最终不是骑青牛西出函谷了吗?传说也代表了一种思想。思想需要出口,需要行走。还有一条让人把自己的思想留在山上的途径,那就是在山上造屋,哪怕是几块石头搭建的屋,这样就可以生活,简单的生活也需要柴米油盐,于是他的思想于“形而下”以抵达“形而上”——如果他愿做一个人类的思想者。

雨果说:“熄灭的火炬,以思想的方式复燃。”多少人在这黑夜复燃?

河边的声音

小暑节令,知了嗓音尖细,听上去有一种低频的电流穿过耳孔的感觉。偶尔有一只知了停在我家窗台上,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双翼微张,它很快在我的注视中飞走了。到了大暑盛夏,知了的声音粗犷了,似乎吸食七月流火长大长壮,精力充沛,宣泄若人类时兴的K歌。正午时分,河边树上无数知了鸣叫,浓烈,威猛,与火风一道猶涌而至,我感觉闷热难耐。

没看见孩子粘知了。当年,知了唤我与伙伴们,去林子里一睹它们的芳影,倾听它们的歌唱。我们在竹竿前端系上网兜,粘它们下来,做朋友。知了不仅在河边树上叫,还在屋子里叫,甚至在蚊帐内叫。它不叫,我就捏一下它,强迫它叫。它被弄急了,会朝我脸上滋一泡尿。

现在,会有孩子将知了请到家里开演唱会吗?河边没有孩子,正午没有,上午和下午都没有。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儿童生活,今天的孩子们没有野外的游戏,不会没有童心吧?

正午时分,河边也有鸟儿叫,三两声,穿破厚厚的知了的声音层。

鸟是每天最先登场的,它们没有闹钟、手机,但却用清脆的叫声迎接天空的亮光,唤醒大地河床。即使是阴雨天,天空灰暗,鸟声依然清悠悠地缭绕树间。河边没有任何声音能覆盖鸟声。

一些女人像鸟儿一样,在河边迎接天明。图清凉,抢工夫,或者为了争块洗衣石,她们早早地下河洗衣,棒槌使劲敲击,“扒扒”声此起彼伏,有节奏,冇力度。她们很勤劳,也很坚韧,棒槌声是她们心曲的播放。

正午有鸟鸣,没有棒槌声。我想,现在河岸树不多,也不大,如果树荫能从河岸铺向水面,会有人洗衣吗?于是我的思绪飞回老家,忆当年,丛丛树冠遮挡半空的烈日,投下满河浓阴,正午也有人敲击棒槌,与知了声叠加在一起。

河对岸的声音由水面飘荡过来,就不得不让人多些遐想了,若一时过不了河去查看个究竟,便透过柳树掩映的窗户,在露出一丝儿水影的河上放飞自己的心思,去辨别什么鸟儿叫,什么动物叫。

儿时喜欢河水满满的季节,以为水面宽阔才有此岸与对岸的真实意义。到对岸去,向上游走一段路才有一座石桥。万不得已,我是不会从桥上过河的。对岸的声音常常取代了大人对我们的说教。我和伙伴们,一天数回扎进水里,直朝对岸游去。然后,坐在大坝上聆听蝉鸣,学习黄鹂鸟与八哥的歌唱。蝴蝶和蜻蜓也是有声音的,蕴藏在翩翩飞舞的旋律中,只有充满童真的耳朵才能听出美妙的声音。

黄昏的时候,知了仍在叫,鸟儿也在叫,还有棒槌声。我一旦听不到鸟叫,不出门也能判断天完全黑下来了。鸟在黑夜缱绻人眠,除非被惊扰了才会叫。那种黑夜中沿河飞过的阵阵怪叫声,阴森森的,瘆人,像老鸟叫,而老人说那不是鸟叫,是鬼叫,将要死人。

傍晚,河边的虫子感知到它们发音的时机到了,从一开始少量的虫子叫,随着夜色渐浓,仿佛全世界的虫子都到了河边,发出声势浩大的叫声。知了也是昆虫,但它们白天叫累了,夜里不叫了,除非误将月光当阳光,受刺激而鸣叫。河边虫子种类庞杂,它们替代知了,声音严严实实地充斥夜空。不像知了,叫一阵停一阵,虫子是不停歇的,不停歇或许是因为它们种类多,你方唱罢我登场,声音填满河畔的世界,不存一丝儿间隙。

在白天,我可以看见鸟影蝉身,而夜色里我看不见虫子的身影。草丛里和树上,有多少虫子?它们组合的声音,没有低潮,它们以此证明它们的存在——不是向人类证明,而是“物各其性”地呈现生命在场。

野外

不是所有的草都枯黄,枯黄而不萎蔫的芭茅仍然精神抖擞,它的旁边是一些小小矮矮的呈叶状的草,没有枯黄。狗尾巴草高高地翘着,细细的茎干风吹不断,它的底下有一丛野兰草显得特别鲜绿。我扒开一丛枯黄的芨芨草,又发现了几棵绿意盎然的草,它们贴着地皮,感受着大地的温暖,以致不知道寒冬已至?

我不讨厌枯黄的草,它们呈现的身姿不一样,而相同的是再大的风刮过,它们也只不过把身子卷一卷,或摇一摇,抓着大地没有松开。那些绿草,需要俯下身子才能发现。“满眼枯黄”是一种不真实,或纯粹概念上的错误。隆冬时节深人野外,坐在草地上,一些绿草,便在眼皮底下出现了。至于它们是新长的草,还是迟迟不愿枯黄的草,倒无必要深究,它们使我对“凜冽”二字有了新的解读、思索或者感受。

倒是棉田中那几朵雪亮的棉花引起我一番“深究”,为什么单单留下这几朵?它们是被人遗忘的,疏漏的?还是人故意让它们守望这棉田?它们洁白无瑕,好像专意于茫茫寒冬给深入野外的人照亮。我伸手准备摘下它,立即想到或许农民在秋天采花的时候它们还只是小不点,欲开未开,便让它们继续留在茎干上,没有对它寄以厚望,它们却完全绽放了,并且等待种棉的人把它们采摘回去。种棉的人会来吗?

我的手在棉花前停住,收回,然后我离开棉田沿着山坡行走。山坡把我引到离家更远的野外。是野外吗?野外是个空间概念,相对于“城(镇)内”,而现实中的野外在我生活的这地区是越来越难找了,因为那些新派的建筑总是离不开视野。我不是想逃避人群,我只是想看一看记忆中真实的野外,然而非得深入大山不行吗?野外应该不仅仅有大山里的空寂,也还有丘陵或平原的沉静,不仅仅因无路可走人迹罕至而让人紧张惶恐,也会因曲径幽邃偶有人烟而令人好奇。这样的野外,在我小时候还有,现在它已经被人们开发为生活的地方,工作的地方。

朝前走,遇到了一条小溪。小溪两旁有不少绿草。不是说“春风又绿江南岸”吗?三九天的小溪两岸也是绿的!是山抵挡了北风?是溪水温暧着山涧?水是那么清澈,悠悠地流淌,它能流进我家屋旁的小河吗?看了看小溪的流向,我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很快把自己置换为一个拜访者,倾听小溪的声音。声音悦耳,仿佛加入了伴奏曲。我差不多听见了整个山野的声音,纯正,和谐,与清澈的溪水声同一品质,都是大自然最美丽最高尚的音乐。

沿小溪慢慢行走,身心清爽,紊乱的思绪经溪水的洗涤而单纯,而清晰。转过一个山嘴,面前出现一条宽敞的马路,一辆拉石头的车子轰鸣着驶过,卷起漫天灰尘,扑向山体。我立即转身往回走。我感到野外太小了,它给我的时间太短了。不是有句“心远地自偏”吗?就把闻见的溪水声留在心中吧。

记忆飘逝的树

那两棵银杏、一棵樟树,还有一樑广玉兰,能不能活下来呢?当同一个园子的其他树都吐出新叶,而它们却冷冰冰的毫无动静,我们就有些焦虑了。这焦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驱使我们绕一个大弯子来看它们,希望它们恢复元气,像那些移来的树一样,适应城市里的生存环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到一地都习惯观察树,欣赏树,且不说散步的时候,一路和树点头打招呼,看它们四季的神韵,领略其朝暮的风采,即便在城市街旁候车的时候,我也会把站台边的树一一看个够;且不说自家窗外的树或异地房东家院子里的树,我总爱与它们说说话,或用眼神传递情感,即使亲戚朋友家的树也是我的访客,每当别人去打牌后,我就坐在树下,听枝叶在鸟儿的穿梭中发出的嗖嗖声,看光影在地上奇妙地组合与变幻。

近来,我关注起高河新城里的树。树种不少,它们大多来自四乡八邻,有些树甚至从遥远的地方迢迢而来。那棵不知采于何地的棕榈树孤单地立在一块高大的石头旁,叶子不那么鲜亮。我总觉得迁移过来的树是有记忆的,或者暂时还没有封存对故土的记忆,它们身上散发出“身世漂零”的隐忧与惆怅,在风中凝固成一种情绪,坚硬在我的心头。当我看见一帮建造园子的民工,一身泥土地坐在地上默默吸烟时,以上的感觉更强烈,树一如民工,牵挂故土,思念自己的亲人。

那些小树,个头大小差不多,它们是从苗圃种植场过来的,从它们身上看不出沧桑之感,离愁之感。小树们的记忆很浅,身上飞腾踌完命接受新环境的喜悦之情,入世之情。我曾经去看过苗圆,树衍像一群被看管的牲畜一样,探着头,在阳光下挤成一团,等待着被主人放出去。

它们离开

苗圃场才是真正的成长岁月的开始。它们来到城市比去荒岗更容易适应,因为城市有人打理、呵护它们。它们伴随城市一起成长,一起记忆。当然也有一些小树会夭折,然而它们比起那些来自乡野大地的成年树来说,死亡率是低的,死亡的悲壮色彩也淡得多。

现在,我在城市遇到树,总习惯问:你是来自苗圃还是乡野?你的记忆融入城市了吗?

有一些成年大树,好像毅然决然地拒绝着什么,以致用生命消极的终结,告诉人们树也会桿卫自己的立场,遵循冥冥中某种指令!有一点,我认为应该是对的,那就是,树的根须越多越长,对土地的记忆就越深刻。那些移过来的大树,连根挖起,根部被包裹着一个很大的团球似的泥土,显然是聪明人懂得“树怕伤根”与“树挪死”的道理而釆取的保护措施,但仍然还是有一些树在城市的街头或园子里站成了一根灵魂飘逝的枯木。地气、土壤、雨水以及刮过的风,还有它们眼前的景物、耳畔响起的声音等的差别,都会让一些树在陌生的地方因记忆的断裂,生命机体丧失生存下来的意志力。生的努力化成一声叹息,在城市的天空划过,会被哪一只善良的耳朵捕捉到?

那两棵银杏、一棵樟树,还有一棵广玉兰,会不会死呢?

从“能不能活”的焦虑到“会不会死”的揪心,是由于我们发现了树干上的青色与绿意逐渐消失,树的上半身已有干枯迹象。焦虑与揪心变成伤逝的痛,萦绕着我们,随之有了一种哀悼的情怀,散步途中甚至都不愿谈笑了。我们的目光除了同情和悲悯,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城建者为什么不把它们挖走呢?期待它们苏醒过来?我赶不走这样的思想:这几棵树如果一直生长在原本属于它们的土地上,于这夕阳沉入地平线之时,该在享受宁静,倾听归巢鸟雀缱绻温存的私语,然后自己也与身旁的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然后枕着月光甜甜地入梦……可是,日常好梦突然惊破了,比失恋情人游园惊梦还要惨烈,比单相思者苦苦寻觅难续残梦还要悲哀。

树为记忆而死。它们却不知道城市也需要记忆,或者借比自己年长的树制造一些时光记忆的微弱的气氛,来证明这里具有一定的历史底蕴。高楼大厦一幢幢拔地而起,创造了一个个神奇的速度,可小树苗何时才能长成大树?新城需要大树,市民热爱大树,结果一些树,梦断了,在故土;身殒了,在异乡……那两棵银杏,那一棵樟树,还有那一棵广玉兰,它们的身份曾是那么的高贵啊!

踏雪上腊坟

一夜夜不是梦见父亲就是母亲,我就想到该去上腊坟了,可雪一直在下,出行十分的困难,且不敢出门。听说到老家的那个高高的女儿岭,车子爬不上去。于是,我和哥哥们只得相约等待一个无雪且气温上升冰雪融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