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与灯
静静的夜,躺在床上把灯光调到最佳亮度读书,屋外河边两个女人棒槌敲打声与她们的谈话声,交织地透过窗帘落到展开的书上。听觉立马替代了视觉,循着声音寻找和分辨夜空中另一种灯光照耀的意境。
借着月光洗衣吗?今天是农历几月几日?
洗衣的女人身旁站着一个持灯的男孩,他给母亲照亮。他欣赏一星灯光闪烁其中的夜色,先是马灯,后来是手电筒,他喜欢手电筒,也只有在河边陪母亲洗衣时才能奢侈地享用手电筒。灯光在母亲捶衣的声音中荡开,像水一样温柔。水从黑暗的上游流来,闪着浪花,流进黑暗;黑暗中的流水一定照样扑闪着浪花,他看不见,于是用灯光探照,浪花明灭,灯光也消失在望不尽头的河床上,或者说目光跟着灯光跑不到很远的地方,就无力了。灯光比目光跑得远,但灯光会告诉目光什么呢?母亲说,把灯照过来!男孩听从母亲的命令,把灯光移回母亲跟前,浪花又在母亲的身边欢腾起来。
还有小鱼小虾,在水里游动。小鱼喜欢逆流而上,游速与流速相同时,小鱼仿佛静止不动了,有时尾巴微微摇摆,向左或向右缓缓移动,好像在寻找最佳的游道冲上去。小鱼拼力往上游的样子非常可爱,男孩一眨眼,鱼们就游出了灯光,游到黑暗的上游去了;而下游又游来了一群鱼,并且互相紧追不舍,似乎有什么约定,上游难道有信号传给它们?或者向上游游是这些鱼的宿命?就像人,总希望夜里有光亮,火把与灯,是通向黎明的上游的信者。
持灯的男孩突然悟到了什么,感到自己掌握着神圣的权力,创造光明的欢乐占据了他。灯光在夜空自由飞翔,他听见灯光的翅膀扇动黑暗的声音,他让灯光落到地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又飞起来,时而逆河流而上,时而顺水流而下,时而冲向茫茫苍穹,时而越过河床,停在对岸的树林上。他觉得光线太弱,很容易被黑暗吞没,几次灯光变红变黄,像一只萤火虫,他着急地拍拍电筒,灯光好像怕打似的又增大了亮度。好多回,他故意把灯熄了,看夜被灯光划破之后有什么伤痕,然而浓浓的黑暗压过来,像拔出针刺的巨兽,逼他急忙再次打开灯光才感到了安全与轻松,而母亲也同时责怪起他不应该瞎胡闹,他的确遗忘了他持灯的职责。
灯光照到母亲跟前。衣服在水里摆动。水沫飞溅。小虾跳跃。小鱼直奔上游……
倾听棒槌声,我的思绪像鱼一样游着,游在往事的回忆中。然后我猜测河边有没有一个持灯的男孩,或者女孩,如若当年的我——老家屋后的小河边,夜里,持灯给洗衣的母亲照亮的男孩。站在辛苦的母亲身旁,情思和心灵在光影中飘来荡去,快乐多于忧愁。逢上雨夜,持灯的我,还要用另一只手撑一把伞。棒槌捶打衣服,水溅湿了母亲的衣襟,我不忍母亲的后背再被雨淋湿,我不再用灯光去探索夜的神秘了。快把衣服洗好,是母子共同的心愿,今夜无雨,棒槌声清脆悠扬,洗衣女人的说话声也悦耳动听。如果有一个持灯的小孩,立在空气清新的河边,该是多美的意境。我没有掀开窗帘,也没有走出去,而想象的翅膀越过时空,穿过墙壁的阻隔,想象着持灯的男孩,感受着持灯的男孩。
裸童岁月
由于至今人类仍有裸童,所以我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变幻中,总觉得自己童年裸露的身影愈显得清晰,这注定我难以阻止自己对往昔岁月的回望,也注定我带着记忆的疤痕而无法轻视现有的物质生活,甚至不会改变节俭的习惯,而对于人类自身的悲悯又常常让我难以释怀。
进入夏季之前,父母会请裁缝师傅来给家人做衬衫和裤衩,因为布料是凭票证供应,非常紧张,先得给父母和哥哥、姐姐做衣服,而我和弟弟的裤衩多半是由布头拼接起来的。穿上新的裤衩,我特别高兴,可往往只有一条或两条裤衩,常常夜里将裤衩洗了,晾起来,第二天再穿。童年时我爱动,调皮,裤衩不经穿,很快就磨破了。母亲给补上,几天后又破了,后来连补丁都打不上,因为成烂布了。我只得穿着破裤衩,丢人现眼。当我有“羞耻感”的时候,就很痛苦了,不敢出门。记得有一次,小宁喊我出去玩,我穿上裤衩,发现前面有个破洞,小宁拿来橡皮膏往上贴,可很快橡皮膏就脱了下来,我只得将裤衩的破洞转移到屁股后面,用一只手捂在破洞上,将它遮住。这是我读四年级或五年级暑期的情景,毕竟有了性别意识,所以对于躯体的裸露,有了心理的刺激、尊严的伤害,怪难过的。
学龄前的夏天裸着身子,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凉快,方便,身上弄脏了不要紧,反正天天要洗澡。母亲从河里打盆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没有香皂,就用老丝瓜络在身子使劲地擦,再冲盆水,就干净了。街上大多数孩子是裸童,贫穷的与不贫穷的。这倒使贫穷如我者混迹于中而漠然不知家境的好坏。可是,入学之后,得讲文明了,不可裸着身子上学。一年级放暑假,我和李小佑裸着身子在街上玩耍。班主任夏老师路过,看见两个裸童,她走到我们身边说:“你们马上要上二年级了,还不穿衣,光着屁股,丑死了,赶快回家穿裤衩!”我们拔腿就跑,奔向家里。我一回家就要裤衩穿,母亲说:“裤衩留着上学穿。”我告诉母亲是刚才被夏老师看见了,她要我穿裤衩。母亲只得拿出了裤衩,让我穿上。
还有一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年轻的女老师对我们说话时,眼睛不看我们,而她的态度是那么严肃。现在想来,她似乎不愿意她的学生“伤风败俗”。老师教育学生做体面的文明人,这是对的。可是她有没有想到裸童之间的区别呢?我,还有像我一样的孩子,是因为贫穷的原因而裸露在阳光下,暴露在人们的眼前。当然,我当年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当年只是认为老师的话一定要听,而父母又希望我裸露的时间长久些而节省布让成年的哥哥姐姐能穿上衣。这便在我心里发生了碰撞,我以为父母只爱哥哥姐姐而不爱我,常常缠着父母要添置衣服,又哭又闹。
我们镇上的孩子,或许风化所致吧,差不多在10岁时告别了裸童岁月,而我们到镇外乡野捉蝴蝶、逮青蛙、采花草,总会遇到比我们年龄更大的裸童,其中有些已经是少年了。他们骑在牛背上,或者在湖滩上打猪草。我们耻笑他们:“光屁股,丑死了!脱赤宝,不要脸!”现在想来,当年我们“羞辱”对方是因为丝毫没想到贫困造成了他们没衣服穿这个重要原因。实际上,我们也是与贫困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比他们早些时候穿上裤衩而已。就像今天,整个中国,脱离贫困并不久,很多人刚刚拋掉贫困的帽子,可却忘记了贫困,甚至瞧不起仍处于贫困中的人,没能给予他们更多的同情和必要的帮助。
鸟的惊叫
在住宅楼与公路之间,有一条小河,小河南岸是几块稻田,河畔与田坝上几棵不知名的树,在深秋晨光中以它纷披的枝丫、浓密的树叶,投下悠悠阴柔的树影,一只鸟隐身其中发出凄厉的惊叫声。
特别不和谐的惊叫声,撞击我的窗棂,很没礼貌地把我从残梦中惊醒。我带着一丝紧张情绪走出来,目光循着鸟声寻找鸟的身影,并试图翻译那叫声,其音调、音色表现生命之精神情状,分明是一种呼喊。“妈妈——”我听上去感觉越来越像一个雄壮的儿子在呼喊老母。我这样有意识地认定后,再听鸟的惊叫,突然心戚戚而为之感动了。
尽管寒流在天空悄然而至,但还有不少晚稻在等待收割,树叶在等待秋风送归大地,我站在秋的氛围尚特别浓郁的晨光中,竟然感情脆弱得被鸟的惊叫声弄得心里很不平静。我透过那惊叫声,仿佛又听到了遥远的记忆中另一只鸟的惊叫。
多少年前,具体什么日子,我已无法追忆,但事情的过程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对我现在的叙述非常重要。镇上有个姓郑的篾匠家屋后有座竹林,篾匠的儿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的童年与少年不少时光在竹林中度过。竹林更是鸟雀的乐园、家园。一批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啁啁啾啾,角逐玩耍,似乎不戒备我们这些小家伙。可是,我们在某一天,突发奇想,一人抱一棵竹子,然后喊“一、二、三”,一起用力摇晃起来,鸟雀们惊叫着扑棱棱飞去;鸟蛋落下来,“叭”地砸碎,露出稠乎乎的蛋黄与蛋清。鸟受惊吓的次数多了,也学会了警觉,不愿再与我们分享竹林了,好多天,我们使劲地摇晃竹子,也没听到那刺激的惊叫声了。有个年龄稍大的少年说,鸟不会不回到竹林,咱们晚上来“奇袭”。他是孩子王,在他的指挥下,我们天一黑就服从命令埋伏在竹林里,不发声。果然,我听见了鸟儿归林的声音,翅膀扇动竹叶窸窸窣窣,有些鸟儿禁不住表达的欲望,充满激情地鸣唱……当年那个年龄,我还不完全懂什么是家的温馨,但鸟归林的声波所传达出来的快乐情绪,感染了我,感觉有种液体状的东西在身上流动——直到后来,我在成长的岁月身上几次重复液体流动的情状,才知道当初生理与心理交感而萌生了一种生命对生命的同情,我从鸟声中感受到了那份天赋的骨肉亲情相聚的幸福。我悄悄地对同伴说,咱们回去吧,我要困死了。孩子王说,这些鸟是大坏蛋,怎么还不睡觉?等一会儿再来收拾你们!他说罢领着我们退出了竹林。
那一夜到此并没有结束,孩子王一离开竹林就说,今天谁也不准开小差!你们带武器(弹弓)了吗?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带了。只见他一挥手,说,跟我来。我们跟随他很快来到了一户被打成右派的人家屋外,然后纷纷拉起弹弓向玻璃上猛打石子,机、扒、机,屋里有人惊叫起来:“谁呀——”我们拔腿就跑,跑向竹林……
我在叙述这个经历时,突然感到稻田边树上怪怪的鸟叫声,与多年前竹林里一只鸟的惊叫特别酷似,一种负罪感逼仄得我无法逃逸。那一夜,我们突然发难,竹林里发生剧变,顿时一片鸟的惊叫。竟然有一只鸟落到我的手上,但它反应特别快,绝然拧断一只腿,惊叫着飞逃而去。伙伴们抓获了一些鸟,这些鸟惊叫着与我们一道离开竹林。留在身后的竹林,死一般沉寂,一勾弯月,洒些冷辉,照着已经熄灯但没入眠的小镇。那一夜,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惊逃的鸟,它还会飞回竹林睡觉吗?
当我回到晨光中,再听鸟的惊叫,公路上汽车声震动很大,嘈杂的人声从四靣八方涌集,那凄厉的鸟叫声却消失了,我看见一片树叶落在小河里漂流而去,哦,秋未央……
木钩
木钩原本是树杈,但它已经不是树杈。木钩取于活的树杈,而非枯死的树杈,否则木钩怎么会有活树杈般坚韧的品质,而不易折断呢?我对木钩的关注已经很久,我家就曾有一对木钩,它是一位卖柴禾的汉子赠送的,它一直用到父母去世老家房子租给别人。我遗憾没有及时把那木钩带到我的新居,当我想起它,回去拿,它已经无处可寻了。
卖柴禾的汉子送给我家的木钩,特别坚硬,沉甸甸的,像铁钩。当年,镇上居民的主要生活能源是木柴。山里人挑柴到镇上卖,是很艰难的营生。卖柴的汉子,送木钩给我们好像是出于感激,因为那天他的柴没能卖出去,若是挑回去还要走十几里山路,他求我母亲把他的柴买下,而我家已于头天买了柴,尽管这样,我母亲同意他将柴留下了。汉子将扁担和木钩一起解下,要送给我家。木钩被麻绳磨得光滑锃亮,那弯弯的造型,与我家的铁钩几乎一模一样。我简直怀疑它不是树杈做的,两只木钩大小完全相同,仿佛那树杈就是专门为做木钩生长的。
相对于铁钩,我更喜欢用木钩干活。铁钩生锈而木钩不生锈。比如担水不可能不使铁钩沾上水,何况那水桶就是湿的,手上的汗也会使铁钩生锈。稍不注意铁锈就落到桶里把水弄脏。好多回,铁钩不慎掉入水中却找不到了,河床淤泥太深,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家在河里丢失了铁钩,退水后能在河床上挖到铁钩,可大多已经腐蚀得不能再承受重量了。有了木钩后,担水不怕弄湿了它,把木钩与木桶一同捺入水中,然后身子一挺,肩上就是满满的两桶水。
我试图自己制作木钩,却找不到两个大小完全相同的树杈。树杈对于拙劣的目光,不会呈现它最优质的一面。所有的树杈,在我看来都是不合格的,我叹自己的运气不佳,没有树能提供适合我制作木钩的树杈。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木钩无所不在,只是我缺乏匠心和慧眼。这就是发现比创造更难的道理。那个送木钩的汉子,后来又在我的面前展现了一双木钩,同样是天生的一对。我说了一句很幼稚的话,逗人发笑,我说你们那里有专门做木钩的树吗?汉子说,做木钩很容易,但有的树杈做木钩耐用、好用,有的树杈做木钩不耐用、不好用。
我没有能力让树杈变成木钩。我更加喜欢木钩。后来我在《瓦尔登湖》上读到这样一段话:“……根据我的经验,我觉得只要有少数工具就足够生活了,一把刀,一柄斧头,一把铲子,一辆手推车,如此而已。”“原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或粘土或平坦的石片更容易得到,也很便宜……”虽然梭罗没有说到木钩,我相信木钩一定是有的,我甚至认为梭罗选择树杈做木钩很在行。他融入了那种朴素简单的生活,自然会有一双审美的眼睛。最简单的也是最丰富的。然而,他却不会轻易地将所有的树杈制成木钩,否则他就不是梭罗,而是一个工具制造商了。
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那个送我家木钩的汉子不久用他的新木钩来换老木钩,他说新木钩不是不好使用,而是用着用着,总惦记着老木钩。无疑,他和木钩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正是这感情,使他不轻易把树杈变成木钩,他的制作也就非常节制,木钩也就具有人性内在的品质了,它更像一个入与树结合诞生的生命,当它在眼前晃动时,时间也就在风声中把生命的年轮刻得更深。父母最后成全了那汉子,不过有些不大愿意,以为他是把差的木钩换回好的木钩。我相信他调换木钩的目的正如他所表述的。
河边的树又长高长壮了不少,枝丫交错,树杈比比皆是。上次回老家,没有见到卖柴的人——怎么是上次才发现呢?其实镇上很多年没有卖柴的人了。没有了他们之后,柴就成为记忆的内容。就像我的生活里不再需要木钩,反而,木钩却出现在树上。古人云,格物致知。这也像我在树上“格”出了木钩。
揉碎心的声音
送米上门的人要把米倒进我家的米缸,我阻止了他。我亲自制造米流动的声音,觉得是一种孚受,不是局山流水,胜似局山流水,在几秒钟的倾听中,我的心虽然不像童年那样被揉碎,但还是有几分感动。这样说或许令人不可思议,怎么感动来得这样容易,但经历过饥饿的人,就会知道一个生命如此爱听米声,分明大脑对声音的筛选,记住的是刻骨铭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