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5:文功武治宋太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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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失踪的李顺(5)

大宋名相寇准跟张咏是一生的朋友,寇准也曾遭遇过类似经历,他处理得就远不如张咏漂亮。说寇准跟一个朝官张逊有矛盾。有一次寇准与宰辅温仲舒一块在街上骑马走路,路上遇到一狂人,迎着马儿高呼“万岁”。寇准没有反应。不久张逊就指使一个叫王宾的朝官参了寇准一本,无非是说有人喊他“万岁”,定是寇准唆使,乃是有叛逆之心之类。寇准感到这个事太大,赶紧引温仲舒来做证,意思是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事发偶然等等。解释得要多笨有多笨。说来说去,张逊也参与进来,与寇准在堂上有了口角,互相指斥短处,形同街头吵架,全没有了那种持重得体的尊严。太宗大怒,将二人同时贬黜。

不仅寇准处理不当,事情过去多少年后,张咏的孙婿赵济,说给名相韩琦听时,韩琦也感叹:“当是时某亦不敢措置!”就是我韩琦赶上那个时候那个事,也不敢这么处理!韩琦乃是仁宗时有担当、断大事,最负盛名的“社稷臣”,连他也自认这事难于措置。

张咏治蜀,从大处着眼。何为大?在张咏那里,是“文治”。这就再一次与帝国力图恢复道义天下的努力不谋而合。

从太祖时代开始,大宋就有四大主题,也是四大难题:契丹问题、藩镇问题,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民生问题、道义问题。太祖太宗瞩目于此,致力于此。张咏知道自从汉代文翁开始,治蜀就开始兴办教育。于是,他也在此下了功夫。他看到蜀人虽然愿意读书、向学,但不乐于科举、出仕。他认为这事需要一种激励机制,于是考察下来,发现几个为乡里称赏的读书人,就勉励他们参加科举考试,后来这几个人都登科,做了地方官。蜀民从此知道自我努力。这就为帝国输送文职人才,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为圣贤理念所熏陶的读书种子。

这是继文翁之后,又一次为蜀地文明展开做出的官方推演。

秦李冰、汉文翁、蜀孔明、宋张咏,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巴蜀文化英雄”。

李顺死生之谜

李顺守成都,城破,很有可能没有死,跑出城去了。

《宋史》《续资治通鉴》都记录说:淳化五年五月,西川行营破贼十万众,斩首三万级,收复成都,获贼李顺。……丙子,将李顺同党八人,在凤翔处死。

但这么大的一场民变,擒获其党酋,押送到凤翔,而不押送到京师正法,这个可能吗?城破之际,确实抓获李顺了吗?如果没有抓获李顺,他是如何逃脱的?谁在广州抓获了他?李顺的最终结局是什么?

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沈存中《梦溪笔谈》、陆游《老学庵笔记》,以及传为明人杨慎所著《全蜀艺文志》等记载李顺逃脱事,很详细。综合诸书,可以约略复原几个细节。

第一个细节:时人怀疑李顺未死。

平定李顺之变后,当月,就有一个官员名叫张舜卿,他奏事说:“臣闻顺已遁去,诸将所获非也。”臣听说李顺已经逃跑,诸将所谓抓获并正法的那个人不是李顺。太宗闻言道:“平贼才数日,汝何从知之?徒欲害人功尔!”平定蜀贼这才几天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你只不过想害人立功罢了!

太宗不信,或故意不信这个传闻。他甚至想当场将造谣惑众的张舜卿推出去斩了,但是看在他父亲曾经做过节度使,有功于宋的分儿上,没有动真格的。

这事证明,李顺是否被抓获被正法,时人是有议论的。

第二个细节:李顺可能“失踪”。

“失踪”,可以有多种猜测,其中之一是:死于乱兵。那个曾经被太宗让人扇了几千个耳光子的刘锡,在平蜀战争中,以工部侍郎身份做西川随军转运使。他应该是亲临成都的官员。事后,他曾经写过一篇《至道圣德颂》,歌颂太宗和太宗时代。内中说到宋师平蜀,有言:“李顺力屈势穷,藏于群寇,乱兵所害,横尸莫知,既免载于槛车,亦幸逃于袅首。”说李顺战斗到最后,支撑不住,藏在变民中,被乱兵所害,到处都是尸体已经无法辨认谁是李顺。这样,他既免予被抓获后囚车押送,也避免了最后被砍头的结局。

如果这个记录是可能的,那么被王继恩在凤翔正法的那八个人里,就不应该有李顺。

第三个细节:李顺乔装僧人出城。

说李顺在城破之前,忽然召集城中数千僧人施舍斋饭,说是祈福。而后又剃度童子数千人为僧,都在府中削发,穿僧衣。午后让这些僧人从东西两个城门全部走出。李顺也不知哪里去了,很有可能也剃了头发逃遁。

第四个细节:抓获者,不是李顺。

说王师入城后,听说李顺是一大胡子,就抓了一个大胡子,状貌很像,于是被杀,但很可能不是李顺。张舜卿所奏事,有根据。

第五个细节:真李顺在南方被抓。

说真宗天禧年间,一说景祐年间,在岭南或广州被抓。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初张舜卿所奏事,是真的,不是造谣。于是有人主张典明正身,在闹市正法,名臣吕夷简认为不可,就在狱中杀死。

当时抓获李顺真身的是原漳泉节度使陈洪进的儿子陈琏。陈琏时任广州巡检使。据说那时李顺已经七十余岁,推验明白,此人就是李顺。又用槛车送到京师,覆按明白,确是李顺。但朝廷认为平蜀将士功赏已经颁行,这时如果说过去正法的是假李顺,会有很多人不自在。于是就直接秘密斩杀李顺,再赏陈琏。

据说陈琏家有《李顺案款》文件,叙说本末很详细。

按《李顺案款》说法:李顺本来是蜀江王小波之妻弟,当王小波反于蜀中时,不能有效统御徒众,于是众人推举李顺为主。李顺召集乡里富人大姓人家,命令他们申报财产,然后根据家中人口,留下足用之外,一切都调发给大军和贫民。起事后,又能录用才能,存恤良善,号令严明,有秋毫无犯的军纪。当时川中大饥,十天之间,归附李顺的贫民有数万人。所到州县,都开门迎纳。传檄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完整的城垒,全被攻破。到他失败时,人们常常怀念他,所以李顺得以顺利逃走。直到三十多年后,才被俘就刑。

民变领袖,往往有“不死”的传闻。

黄巢,这位唐末民变领袖,据说直到后梁后唐时,还有人在洛阳看到过他。还有人说黄巢留下一首传颂甚广的诗:“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栏看落晖。”天津桥,乃是洛阳著名的一座桥梁。

五代时,有一“巨寇”明马儿,后周时不知所去。汴梁有封禅寺,陈桥兵变时,赵匡胤的母亲杜太后曾在此处藏身,得到一个主僧的照顾。说太祖践祚后,对这个主僧给予优厚待遇。主僧八十多岁时,临终对弟子们说:“吾即泽州明马儿也。”

明末李自成,也有脱身为僧的传说。

这类故实,或真或假,但就人间的黑色智慧而言,我宁肯相信它们都是真实的。大盗之狡黠,容或有常人不及处。

无论这些大盗在起事后,有多少劣迹——根据对人性的考察,他们是一定会有劣迹的,但他们最重要的功绩在于:用一种暴烈手段,向执政者的欺凌与不公说不。传统圣贤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安抚我们,就是我们的领袖;虐待我们,就是我们的寇仇。这是天地不易之理。

当着两川“博买务”在“榷茶”时剥夺了茶农生存的权利,茶农们是有理由要一个说法的。

宋太宗下《罪己诏》

淳化五年,公元994年,“李顺之变”后,大宋王朝给出了两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宋太宗下《罪己诏》。

意味深长的是,这个《罪己诏》颁发在张咏知益州之前。

《罪己诏》由翰林学士钱若水起草,太宗看后,亲自改动,内容多为引咎自责,语气深切。很多材料保留了这份《罪己诏》。文字大略为:

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朕任命巴蜀的地方官不合格,是因为自己看人不明,结果导致本来应该是“亲民”的官吏,反而不能行惠政、施和气;而那些税务官员们,只知道刻薄侵削百姓,以此作为政绩,结果是损害了百姓利益,让庶民成为叛逆。想想这种“失德”,原因都在朕一个人身上。我要改过,重新做起,并永远记着这个沉痛的前车之鉴!而今而后,希望能以此自我警戒!

文中最大的亮色有两个:一个说巴蜀民变,原因是地方官的作恶;而地方官的作恶,是由于我赵炅用人不明;另一个说我赵炅“失德”,但我会改,并以此为深刻教训。

这类《罪己诏》,是帝国秩序与圣贤教诲的双重产物。它对认识大宋政治秩序以及帝国治理的文明运作,不失为一个经典案例。无论帝国还是酋长国,共和国还是民主国,都会犯错误,但犯错误肯认罪、认错,这个罪错就可以得到天道人心的原谅;如果不能认罪认错,那就恒定的是一种罪恶或错误。圣贤有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又言:“知耻近乎勇。”又言:“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张咏记住了太宗的《罪己诏》,在治蜀时,成就卓著。

也可以把这份《罪己诏》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自己的方式,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说法”。

改良“榷茶”制度

第二个说法,大宋帝国开始改良“榷茶”制度。

当时,名臣陈恕负责三司工作,这是帝国最重要的经济管理部门。国家盐铁税收,主要由三司负责。这个工作也有内在的紧张,合理又合情,个中自有平衡之道,做好这个平衡,就是称职,否则就是不称职。陈恕称职。太宗曾表彰他,亲自在殿中柱子上题写“真盐铁陈恕”五个大字。

两川因“榷茶”而有民变之后,陈恕开始着手处理茶法。

他不是坐在“计省”也即三司办公室闭门设计,而是采用了非常现代的做法,搞“听证会”。他召来茶商数十人,让他们各自陈说茶法的利弊所在,一条条说,他一条条记。然后商讨一个合理的“茶法”。根据茶商的意见,整理为“上中下三等办法”。他详细推演了“三等”的规则,最后,他对三司僚属说:

“吾观下等固灭裂无取,上等取利太深,此可行于商贾,不可行于朝廷。惟中等公私皆济,吾裁损之,可以经久。”

我看这上中下三等办法,“下等”实在无利可言,朝廷一旦实行,等于瞎忙;“上等”办法则取利太多,这样的赚钱,商人可以干,但朝廷不能干;只有“中等”之法,可以做到公私兼顾,我再做一做裁损,让它更趋于合理,这样也许可以长久推行。

于是,开始推行新的茶法,史称“货财流通”。

新的茶法对于巴蜀茶民当是一个利好消息。但也可以把“新茶法”看作是王小波、李顺用暴烈的方法逼迫大宋帝国做出的“自我更化”也即“改良”。

大宋的优秀在于:认错;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