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赵炅,在大唐帝制继承制度紊乱之后,在经历了五代乱世之后,与寇准协议定立太子,为大宋第三代帝王的顺利交接做出了基础性安排,最后在大臣吕端的决断之下,保证了这个安排的顺利施行。于是,大宋没有乱,没有回到乱唐,更没有回到五代。
向契丹“请和”
契丹问题,让太宗与臣辅头痛。大宋满朝精英已经知道:契丹,也即大辽,是一个有力量的存在。它的力量不比大宋弱。“岐沟关之战”后,大宋停止了对契丹的战略进攻。公元989年,端拱二年以后,大宋更没有主动向契丹发起过攻击。契丹也渐渐有了收敛。淳化年间五个年头没有大的战事。想起太祖时代与契丹的和约,太宗认为,如果可能,就与契丹再次签订和约,而后,修德,未来的事,交给神。
于是,淳化五年九月,大宋开始主动请和。史上明白记录:
帝再遣使如辽约和,弗许。
太宗再一次派遣使者到契丹去请求恢复太祖时的和约,契丹不答应。
太宗当初“惟有战耳”“径指西楼之地,尽焚老上之庭”,这样的狠话放出,已经成为契丹的“民族创伤”,契丹不能忘。“乘胜取幽蓟”也是一句狠话,在占领敌方土地的战事中,“克”是指费力拿下;“取”是指不费力拿下。传统“春秋笔法”有此一说。欧阳修做《新五代史》就特别注意此类“笔法”。当大宋放出话来,要“取”幽蓟,几乎等于是对契丹的一场羞辱。所以,终太宗一世,契丹没有原谅他。
南宋史论家吕中有一段话,说大宋与契丹的和战,颇有见地:
和非中国得已之计也。然和出于彼则和可坚,和出于我则和易败。太祖当南征北伐之始,而契丹复与太原相援,以汉高帝处此,必有平城之忧;唐太宗处此,必有借助之举。惟太祖专任边将,来则拒之,去则御之。且未尝遣一骑以出境,亦未尝命一使以通和,必待其边臣贻书而后命边臣以答之,必待其来聘有礼而后遣通和之使以报之,其得中国之体矣。景德之和所以久而宣和之和所以败者,以景德之和在彼,而宣和之和在我也。
与契丹和好,是中原不得已的办法。但即使如此,如果和好的要求出于契丹方面,则和约可以巩固;出于我这一方,则和约难成而败。太祖时,正当南征北战之际,而契丹与河东的北汉互相有军事同盟,即使以汉高帝面对这样的政治环境,也会有被匈奴在平城包围的忧虑;唐太宗处此,也会有不得不借助突厥的举动。只有太祖专任边将,契丹来,就抗拒之;契丹走,就防御之。而且不派遣一个骑兵出境骚扰契丹,也不派遣一个使臣与契丹通和。一直到契丹的边臣有了向大宋求和的书信,而后命令边臣回答他们;必要等待契丹来使行聘礼,而后派遣使者到契丹去回报。这种做法,很得中原大国之体。真宗景德年间的和约之所以长久,而徽宗宣和年间的和约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景德之和,是契丹提出来的;而宣和之和,是大宋提出来的。
太祖时,契丹涿州的刺史耶律琮曾经致书大宋雄州知州孙全兴,认为二国可以不必打仗,长久为邻国。孙全兴请示太祖,太祖命孙全兴给耶律琮写信,认为可以。于是,与契丹有了“修好”的来往。太祖一朝,除了石岭关一战,何继筠打退契丹来援一战外,和约之后,没有战事。
契丹来“求和”事在大宋开宝七年(974)十一月。但《续资治通鉴》又记录说,早在此前半年,也即开宝七年三月,太祖曾经“遣使如辽,辽使涿州刺史耶律昌珠加侍中来聘,议和”。这样,似乎是大宋首先与契丹议和,而不是契丹首先与大宋议和。
此事不确。因为如果这一条记录是真实的,那么十一月间耶律琮与孙全兴的书信来往就没有了着落,而且以此为契机,后面的一系列展开,也都没有了着落。所以,宋人吕中的议论有根据,而“太祖于开宝七年三月‘遣使如辽’”说,是一种传闻异词,不足凭信。
御戎三策
且说太宗,见契丹没有和意,就再一次动了战争的念头,“于是募人泛海,赂女真及乌实等部叛之,二部不从”,招募精干人士,从海上到契丹后方,贿赂女真部落及乌实部落,让他们背叛契丹。但是这两个部落也不听从。
此前三年,女真一直在与中原通好,甚至向大宋“朝贡”。他们朝贡的路线是跨越渤海到泥姑口(今属天津塘沽)以南,或跨越黄海到山东登州上岸。但契丹对此很不爽,于是在距离海岸四百里处下寨,增设军事堡垒三处,每一处有三千兵守卫,隔绝女真与中原的联系。于是女真再次艰难渡海,与大宋研究军事同盟,至少先把契丹三处堡垒铲除,女真愿意集合全国三十首领来做这一场战事。如果大宋确定日期,女真将首先集合兵众在北部等待。
这是一个机会,但大宋经历了“岐沟关之战”,已经没有必胜信念。史称“帝但降诏抚谕,不为出师”,太宗只降下诏书,安慰女真一番,不同意出师。从此以后,女真只好死心塌地归附了契丹。
此时,再去约会契丹起兵,为时已晚。
就在淳化五年(994)五月,在大宋向契丹请和四个月前,高丽也曾无法忍受契丹的欺凌,试图与大宋恢复和好,要求大宋出师,与高丽夹击契丹,太宗也没有允许。从此以后,高丽也死心塌地归附了契丹。
契丹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几乎可以全力对付大宋,而大宋还要对付西夏,此际,川蜀也乱起来。
在如此严峻的战争环境下,太宗一朝,赵普、宋琪、张洎、田锡、李昉、薛居正、王禹偁、张齐贤等大臣无人认为可以“取幽蓟”,更不做“犁庭扫穴”之想。以张洎的说法为代表,御戎之道有三策:
下策是:“练兵选将,长驱深入,拥戈而肆战,决胜负于一时”,训练士卒,拣选将帅,长驱直入,带上各种武器快意一战,与契丹决胜负于一场战事。
中策是:“偃革櫜弓,卑辞厚礼,降王姬而通其好,输国货以结其心,虽屈万乘之尊,暂息三边之戍”,马放南山刀枪入库,谦卑言辞,准备厚礼,以和亲政策与其通好,输送国货与其结好,虽然陛下身份有所屈辱,但却可以停息边境战争之劳。
上策是:“缮修城堡,依凭险阻,训戎聚谷,分屯塞下,来则备御,去则勿追”,整制修缮沿边城堡,依靠凭借天然险阻,训练武备,广积粮草,分兵屯聚边塞,契丹来就防御,契丹退也不追。
朝廷大臣,十世纪的中国精英,无一例外地选择了“上策”。太宗赵炅也选择了“上策”。
于是,“缮修城堡,依凭险阻,训戎聚谷,分屯塞下,来则备御,去则勿追”,成为大宋帝国淳化年间之后的基本战略防御政策。
但契丹在大宋主动求和之后,另外就部署了三场局部战争,侵扰大宋。
第一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子河汊之战”,大宋胜。
第二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雄州之战”,大宋胜。
第三场战事,可称“契丹攻宋永安军之战”,大宋胜。
三场战事,都发生在至道元年(995),而且都在边境发生,而且有两场都在府州也即折御卿镇守的陕北北部发生,而且大宋都取得了胜利。这样,太宗在群臣推演下制定的积极防御战略,已经奏效:只要不主动攻取契丹守地,契丹奈何不了大宋。虽然想起“燕云十六州”来,就心痛心酸,但力量达不到,这个事实是必须在屈辱中承认的。
太宗晚年已经知道:必须“屈己”,“黩武”不是时机。
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太宗最后一个年号是“至道”,自正月改元,到“至道”三年三月,太宗驾崩,只有两年三个月时间。这也意味着,在太宗晚年,赢得了三场抗击契丹的保卫战胜利,但攻取契丹,已经不做梦想。
就在淳化五年九月,当月与契丹主动请和不成,太宗立赵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这是册立太子的节奏。太宗对寿王说了一番话,特别能见出他苍凉的心境,但也是成熟的心思:
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不扰之无如镇之以清静。推是而行,虽虎兕亦当驯狎,况于人乎!书云:“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信哉斯言也,尔宜戒之!
政治教化之设计,核心是得人心而不是扰人心。得人心最好的做法是诚信;不扰人心最好的做法是以“清静”而镇守内心。将这个法则推演开去,即使是凶恶的猛兽也会驯良,何况人呢!《尚书》有言:抚育我就是我的领袖,虐待我就是我的寇仇。这话说得很是精允。你要时刻警戒自己啊!
也在这个月,太宗为巴蜀之乱下了《罪己诏》。
到了十月,又将青州的“平卢军”改为“镇海军”,而杭州的“镇海军”则改为“宁海军”。由“平定”之义改为“镇守”之义,由“镇守”之义改为“宁静”之义,都在一步步收敛杀气。
十一月,太宗到国子监,看到大儒孙奭,就让他讲《尚书·说命》。
《说命》总三篇,也是“梅赜伪书”,但也流行了一千六百年之久,至少,太宗时期相信它的真实性。这一篇《尚书》文献,讲述了殷商第二十二代君王武丁时的大臣傅说(二字读音“副越”,不是“传说”)的思想。太宗天性中似乎存有愿意效法古人的倾向,更对殷商历代明君有向往。《说命》中有言:
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这是傅说的名言,大意是:做事不效法古典经验,而能够长久立世,还没有听说过。
儒者孙奭讲《尚书》,就重点讲述了这句话。
赵炅听后,甚为激赏,赞叹道:
“此至言也!羡慕殷商的君王武丁能得到这么优秀的贤相!”说罢,叹赏了好久。还有一种记录说:太宗有意要激励臣辅,于是对跟从他的辅臣们说:“天以良弼赉商,朕独不得邪!”上天以优秀的宰辅佐治殷商,朕怎么就独独得不到这样的人呢!
效法古人,在政治论域内,以儒学为思想资源的说法就是“法先王”。这是传统中国政制治理的非常重要的政治价值观。
“先王”,狭义指尧舜,广义指尧舜以来的所有圣王,包括本朝逝去的圣王。在后世看来,殷商的汤王就是三代时期的圣王之一。赵炅曾经祈雨,甚至“欲自焚”,就是一种自觉的“法先王”行为。
“法先王”,与现代政治哲学中的保守主义理念相近,都是承认人类政治经验具有积累的价值,值得回顾。在中国,这类经验曾长久地得到朝野肯认,直到近代以来流行种种激进思潮,才对“法先王”说法有了敌意十足的痛贬。
太宗在国子监,听孙奭讲解武丁和傅说的故实,意味深长,具有“大宋家法”的性质,所以真宗要仿效,仁宗要仿效,后代帝王纷纷仿效,都要听取“师傅”的儒学义理讲述,于是形成了制度化的“经筵”。
但不止于此。细细阅读这一段记录,也可以约略考见太宗当下心境的苍凉,他也意识到大宋此际,不仅没有可以辅佐他“达致三代之治”的人才,似乎也没有可以辅佐他“恢复汉唐疆域”的人才。他对大臣们有点失望……
求才
就在这个月,天降大雪,似有瑞雪丰年之兆,近臣开始向太宗称贺。但他似乎一点也不高兴。他想的还是人才。他说:“多士盈朝,求一材堪转运使、三司判官者,了不可得。”这么多士大夫在朝廷,朕想求一个胜任转运使、三司判官的人才,居然都得不到!于是,下诏,要宰辅吕蒙正以下直到知制诰,都要举荐可以任事的人才,每人要举荐一个人。
太宗晚年,求才若渴。
吕蒙正上奏说:“臣备位宰相,以进退百官;今独举一二人,恐示天下不广也。”臣,作为宰相,主要是在百官中建议推荐和建议罢免,现在只推举一二人,恐怕在向天下显示宰辅之量不够广大。
吕蒙正的意思是:举荐一二人,这活不是宰相干的。
吕相一生做事,此事最无格局。略通逻辑,即可明了他这种塞责之语,连自圆其说都没有可能。春秋责备贤者,吕蒙正此际大约昏了头,往日的明断一丝不见,仿佛说此话的几乎就不是那个随身带着“夹袋”,准备推荐人才的吕蒙正。史上这类记录,往往令人慨叹:人的复杂性远不是标签可以界定的。
太宗很温和地说:“前代亦合有宰相举官故事,可令史馆检讨之。”前代各朝,也应该有宰相推举官员的案例,可让史馆官员到史册中去找一找。
于是史馆将历代宰相推举官员的案例拿来给太宗。
太宗再次召吕蒙正等人说:“虞丘子举孙叔敖,崔祐甫举吏八百,狄仁杰自举其子光嗣,何谓无也?”昔日楚国宰臣虞丘子推举了孙叔敖,大唐宰臣崔祐甫推举了各级官吏近八百人,另一个宰辅狄仁杰还推举了自己的儿子狄光嗣,等等,很多宰辅推举人才的故实,怎么能说没有呢?
然后,太宗还书写了一幅文字给吕蒙正等人。文字内容是当年楚国清官孙叔敖死后,儿子清贫,表扬艺术家优孟扮演孙叔敖,感动楚王,赏赐孙叔敖后人的故实。
于是吕蒙正等人开始各自举荐人才给朝廷。
举荐人才,在《宋史》中,凡有必书。这个故实也可以看出,不是人人都愿意,并有能力举荐人才的。这事一方面源于举荐者确实没有发现的眼光,另一方面,大宋有制度性规定:被举荐的人才如果一旦有罪,举荐者要有连带责任,有时处罚还很严重。这就使举荐者心怀畏惧,多一事实在不如少一事。大宋,以及历朝历代,持此姿态者,太多。
太宗晚年,对此有感觉。但如何解决,终大宋一朝,没有有效措施。不能,或不愿意举荐人才,是传统中至为沉闷、平庸之流弊。但惟其如此,对比中,更可以见出能够并愿意举荐人才,不计个人得失,敢以天下为己任者的圣贤气象。
到了转年,至道元年(995)八月,太宗更以开封尹寿王赵元侃为皇太子,改名赵恒,大赦天下。大宋如何对付契丹这个北方的强敌?使命已经开始向继任者真宗大帝转移。
文明竞赛
至道元年初,与契丹的三场战事之后,太宗一朝与契丹再无战事。相互之间好像已经不再比武力,而在比文明。
契丹的文明,与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时代比较,有了长足进步。现在的萧太后与耶律隆绪受中原文明浸染,很多地方与大宋比较,似并不逊色。将这两年大宋契丹的“文治”作一比较,似不难看出二者的“文化竞赛”意味。
至道元年八月,大宋册立太子,大赦天下。
契丹命人修山泽的祠宇、先哲的神庙,准备祭祀——这样,契丹国境内,诸州的孔子庙、黄帝祠、大舜祠,都得到修缮。契丹是信奉孔子学说的,承认黄帝谱系的,接受尧舜传统的。所以,以今日文化整合大系统考察,契丹,是“我国”在公元十世纪前后的北方政权,而不是“外国”政权。
这个月,大宋,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并兼太子宾客,要太子见二人如见师傅之仪,太子见,必先拜。李至等上表恳让,太宗下诏不许。太宗对李至、李沆说:“太子仁孝贤明,正仰赖爱卿等以正道辅佐。太子如果做事有不当之处,你们一定要尽力给他指出,不要顺从他啊!”
到了九月,契丹认为南京也即燕京太学生员越来越多,特意赐给水硙庄一区,供太学生居住使用。契丹也是有太学的。
冬十月,契丹还下诏,令诸道要设置“义仓”,每年的秋天,按照各地收获多少,拿出一部分来充实“义仓”。有关部门要监察、检查。到了年岁不佳时,就用“义仓”放粮赈济灾民。契丹也是有“荒政”的,荒年救济灾民之政制,契丹显然是从大宋“常平仓”得到启发。
十二月,大宋群臣奉表要给太宗加上尊号曰“法天崇道上圣至仁皇帝”,连上五次,太宗不允许。这一年,大宋制作了铜金属的天文气象仪器:浑仪、候仪。制造者是秋官正韩显符。太宗下诏,在司天监建筑一个高台置放,以此展开天文气象观测活动。
此前,高丽连续多年向契丹朝贡,契丹派遣翰林学士张幹等人,册封高丽王治为高丽国王。王治派遣童子十人,到契丹留学,学习契丹语。契丹所属的铁骊部落,向契丹进贡猎鹰、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