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二十一年后
雪下得很大,原本枯黄的世界变成银装素裹的水晶宫。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 ,洁白柔软得好似用最新的棉花打了一条锦被。
这样的天气很少有人在外走动,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
侯雪旋有十万火急的事。
爷爷病危,速回。
她一接到家书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由于天气的原因,原本七日的路程,她走了十日还未到家。逐月在雪地上踩出的蹄印,不消一会儿又被新的雪覆盖,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她策马奔腾的时候,头顶的天空一直盘旋着一只黑色的苍鹰。她叫它小夜,因为它的羽毛跟夜晚的那种黑一样摄人心魄。
“吁……”她勒住缰绳,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伙计,”她叫出伙计,拍拍马背道,“好好照顾我的逐月。”
“好咧,姑娘你请进。”
进了客栈,在桌前坐下,另一名伙计迎上来问:“姑娘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都要,先给我热壶好酒,上几个小菜,再准备间上房。”
“好咧,姑娘请稍等。”
侯雪旋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客栈生意也受了风雪天气的影响,冷冷清清的,除了她不见其他客人。掌柜本来伏在柜台上打瞌睡,看见她进来立刻变得精神抖擞,估计她是今天唯一的顾客。
伙计把酒菜摆上桌,她灌了一杯酒下肚,整个人顿时暖起来。又接二连三喝了几杯,脸色转红,粉粉嫩嫩得像涂了一层胭脂。
她并不是很伤心,从小爷爷就不喜欢她,说她衔血玉出生,不吉利。她低头看了看脖子上挂的“血玉”,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玉石,只因是红色的,爷爷便说它不吉利。老人家嘛,没几年好活了,总担心身边的东西会冲撞自己的寿命。
她十三岁那年,爷爷大病了一场,请来作法的道士说她是爷爷的克星,住一起会克死爷爷。之后她就被送到遥远的蜀山学法术。
走的时候娘亲抱着她死活不松手,眼泪把她肩头的布料都打湿了。哥哥晟睿也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走。最后是爹爹把她抱上马车的,他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是雪旋知道他比谁都难过。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既要对父亲尽孝,又要对女儿负责,两相冲突,他夹在当中为最痛苦,他的眼泪都流在肚子里。雪旋当时还安慰他说:“爹爹,没关系,我从小就很喜欢法术,现在有师父可以教我,不是很好吗?”她想笑着说完的,可是鼻子越来越酸,声音也哽咽起来。爹爹眼圈一红,抱着她道:“爹对不起你,爹没用,想不到其他办法。”父女俩在马车里抱头痛哭。
说也奇怪,她走后爷爷的病就好了,或许她真的是爷爷的克星吧。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好过多了,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这八年来,她每月都会和家里通好几封书信,传信的使者便是小夜。她从没见过速度这么快的苍鹰,往返蜀山和家里只要一天的时间,或许更少。
小夜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像她的守护神一样。他是一只很有灵性的鹰,无论雪旋说什么他都听得懂。雪旋训练他坐下、站起、装死、跳跃等动作,只需一遍他就学会。但是这时他的鹰脸上常常会出现不屑、鄙视的表情,如果苍鹰也会做出这种表情的话。
她把拇指和食指对捏,放到唇边用力吹了一声,小夜扑哧扑哧飞到桌上。她把酒杯递到小夜嘴边,小夜低头啄了几口。
会喝酒的老鹰!伙计和掌柜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
雪旋又喂小夜吃了几颗玉米和几块牛肉才上楼去休息。
她把包袱丢到床边,对立在窗棂上的小夜道:“病危的意思是快要死了吗?爷爷快要死了!”
小夜幽蓝的眼睛望着她,她瘪瘪嘴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从来没咒过他死……也没祈求他长命百岁。我承认,我不是很伤心……好吧,是一点也不伤心。但是这也不能怪我,除了血缘有点关系,我跟他根本就跟陌生人一样。你记得小时候吧,他每次见到我都像见到鬼,我没有恨他已经很善良了。你说是不是?”她拍拍小夜的头,又使劲往下按了几下,笑道:“对吧,你也这么认为。”
小夜歪过头,尖利的鹰嘴在她手臂上轻轻啄了几下,她格格笑起来。
……
第十二天的时候,侯雪旋回到了侯府。
她的爷爷侯善儒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像死鱼眼一样茫然地睁着,嘴巴半张,艰难地喘着气。好吧,是呼吸,但是声音太大了,听起来像喘气。
她远远地站着,爹娘和哥哥齐齐跪在床前,低低啜泣。她张了张嘴,响亮地叫了一声“爷爷”。
侯善儒缓慢地转过脑袋,看到雪旋的一刹那,瞳孔突然放大,喉咙里发出“啊啊”的鬼叫声,然后,头一歪,没了动静。
他死了,雪旋克死了他。
爹娘和哥哥放声大哭,哭声虽然悲伤,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她看到了诡异的一幕:爷爷的魂魄从床上坐起,虽然睁着眼睛但却毫无意识地走向——咦,那个紫色头发一直在跟爷爷招手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爷爷走到紫发人身边,那人拿出一根紫色的绳子拴在爷爷的手腕上,另一头则绑在自己手上,然后慢慢朝门口走去。
雪旋知道他是冥界的使者。就在他们快要走出门口时,雪旋突然抽出剑砍断了那条紫色的绳子。绳子一断,侯善儒的魂魄没了束缚,立刻又回到身体里。
紫发人惊愕:“你是什么人?”
雪旋提起剑挡在两人之间,微笑道:“蜀山派侯雪旋。”
紫发人看着他,眼神先是疑惑,然后像是想到什么,豁然开朗。“原来是你,怪不得我觉得面善。”
“你说什么?”
“这件事还真是头痛,夏姑娘,我先回去报告庄主,你爷爷就让他多活几天。”
雪旋冲着他离去的方向道:“我不姓夏,我姓侯!”
“阿雪,你在跟谁说话?”哥哥晟睿问她,爹和娘也一副疑惑的神情。
“没什么,去看看爷爷醒了没。”她走到床边,用力摇几下爷爷的身体,“爷爷,醒醒,醒醒。”
娘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别这样阿雪,爷爷已经死了。”
尾音刚落,床上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吁出一口气,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阿雪,阿雪?”他枯瘦干黄的手在空中乱舞。
雪旋抓住他的手,“爷爷,我在这儿。”
侯善儒看着她,老泪纵横:“阿雪,爷爷对不起你,你不是爷爷的克星,你是爷爷的救星啊!”
雪旋鼻子一酸,道:“爷爷,你别这么说。”
“爷爷真的是很对不起你啊……逼着你爹娘把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你才十三岁,还那么小,又是女孩子,没有爹娘在身边一定很辛苦……你一定很恨爷爷吧?应该的……爷爷也很恨自己……”
“没有,我没有恨爷爷,真的。”
在蜀山的八年,虽然辛苦,但是充满了欢乐。她天资聪颖,修习法术往往事半功倍。加上她是唯一的女弟子,师父和师兄弟们都宠着她。除了刚来蜀山的几天,她常常半夜哭醒,以后的日子都是笑着度过的。
“爷爷好累,想睡一觉。”侯善儒慢慢阖上双眼,这一次,他不是赴死。
雪旋替他按好被褥,同爹娘及哥哥走出了房间。
……
老爷没有死,孙小姐又回来了,这对侯府上下来说绝对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一时间,府里热闹非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就差张灯结彩放鞭炮了。
侯善儒那一觉睡得极长,醒来后对雪旋的态度跟之前截然相反。他对雪旋非常热情,热情到雪旋错以为他在拍她的马屁。他不再厌弃她,看到她就像看到神,马上贴上来膜拜。雪旋隐隐觉得爷爷对她有些敬畏,不像他对哥哥晟睿,是正常的爷孙情。她很不习惯爷爷的改变,每次对着他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天晚上,她同娘亲说了一会儿话便回房休息。娘亲现在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归宿,好几次拐弯抹角地套她的话都被她避开了。
二十一岁,是该嫁人了。她笑笑,打量镜中的自己:五官端正,皮肤白嫩,虽不是倾城倾国,但也是清丽佳人。由于常年练武,眉目中透出一般闺中女子没有的凌厉气质。
“别看了,你最漂亮了!”含笑的声音突兀地在暗夜里响起,像水鸟飞过湖泊,激起层层涟漪。
雪旋抓起身旁的剑,转身直指窗台的方向——那里坐着一个银发白衣的少年,一条腿搁在窗台上,一条腿耷拉在下面。“你是谁?胆敢私闯侯府?”奇怪,这少年看来怎么如此面善?
“我是搜魂山庄的庄主白言,前几日紫日回来报告说有人斩断了他的捆魂绳,我特地过来看看姑娘是何方神圣,为何要与我们搜魂山庄过不去?”
“是那个紫色头发的人说的吗?”
白言点点头,雪旋道:“我没有与你们过不去,死的人是我爷爷,我不忍心才……”
“你从小就能看到人的魂魄吗?”
“嗯,搜魂者也看到过好几次了,因为是不相干的人,所以都没有出手阻拦。”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剑一直横在胸前护着自己。
白言道:“你这么拿着不累吗?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过来……过来看看你。”
“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白言笑笑:“是啊,现在我问完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只听“咻”的一声,雪旋眼前一晃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如此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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