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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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侠客与刺客(1)

一、曹沬:体制内的将军,体制外的刺客

《史记》将曹沫列为刺客第一人,而明朝的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则将其视为后世侠客之祖,可见,侠客与刺客在本质上是有共通之处的。前者的记述很简略,曹沫劫盟的动机、过程、结果,三言两语,一位大侠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亦如大侠行事,雷霆而来,电闪而去,每一个动作都是永恒,每一句话都是经典。而后者是与史实结合十分紧密的演义小说,在场面、过程的描写中,则博采各家撰述,充分发挥演义之功能,极尽渲染,大加铺排,事从史出,人从洱出,以人带景,以景托人。将历史人物当小说人物看,则人添生动,史添真实;将小说人物当历史人物看,则人有来历,事有出处。两本书,两个人物,事虽不同,人亦有别,一者为史,一者重文,但都堪称大家手笔,而记叙与描写之别,也是史与文之一大分野。

曹沫乃鲁国现役将军,其参与两国会盟,也是将军身份,其言行实属体制内范畴,又是如何成为体制外的侠客之祖呢?

让我们置身于事件的过程中去认识吧。

齐与鲁接壤,齐在管仲的苦心经营下,一时雄霸天下,而鲁则沦为弱国。春秋无义战,此前齐鲁三战,鲁皆败北,丧师失地,备受强邻污辱,而鲁国三战三北的统兵将领便是曹沫。齐桓公乃春秋五霸最先一霸,曾九合诸侯,风光占尽。初霸时,他邀集诸侯参加北杏会盟,想正式确立霸主地位,可只来了四个小国应景,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体育盛会,却无多少队伍前来捧场。四国中,宋国稍强,还在中途逃盟了,齐的邻国鲁国干脆不来,弄得齐桓公和管仲很没面子。可霸主的旗号打出了,就得行霸主之事,礼请不动,便加刀兵,以强力征服。经过一番策划,齐人一举灭掉鲁的附庸遂国,先给鲁人一点颜色,然后大兵压境,声讨鲁国拒盟之罪,并约两国君主会谈。鲁君臣经过一番计议,决定屈服,去参加齐鲁会盟。齐鲁是甥舅之国,此时,在国家利益面前,亲情早已变成一片遮羞布。鲁庄公接到齐桓公类似战书的邀请书,忙不迭答应会盟,但条件是,齐军退回齐境,否则鲁国有签订城下之盟的嫌疑,太没面子了。齐桓公的根本目标在于通过征服鲁国,给诸侯施压,然后成为天下霸主。于是,退兵于齐境柯城。

鲁庄公起程前,征询大臣谁愿意陪他去,曹沫挺身愿往。鲁庄公问,你三次被齐人打败,你不怕他们笑话你吗?曹沫说,正是三败之辱,我才要一举雪三耻。鲁庄公想这次不是打仗,谈何雪耻,便问,你如何雪耻,曹沫说,君当其君,臣当其臣。鲁庄公说,我今天不得已答应会盟,与再吃一次败仗没有区别,你既然可以雪耻,那就一起走吧。

请注意:曹沫此时从内心已脱离了鲁国将军的身份,游离于体制之外,决定以非常手段来达到体制内无法实现的目标,所谓:君当其君,臣当其臣。言下之意,你做你在体制内应当做的事,我做我的在体制内无法做的事。进一步再说,我的事情做成了,功归国家,失败了,罪在自身,与鲁国无关。

齐桓公事先筑起七层会盟坛,旌旗耀日,钟鼓喧天,壮士夹道,气势非凡。他只允许鲁国一君一臣登坛,而七层台阶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齐国勇士。与其说是两国元首会谈,实无异于强迫对方签订投降书。弱国无外交,自古如此。曹沫身穿铠甲,手提利剑,陪鲁庄公登坛。鲁庄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步三颤,曹沫则面不改色。齐国一个近臣以两国会盟为由,要求曹沫把剑放下,曹沫不说话,眼睛只一瞪,那人便被吓得倒退几步。会盟开始了,双方君主要举行歃血仪式,这时,曹沫却突然冲上前去,左手扯住齐桓公衣袖,右手按住剑柄。管仲吓坏了,急忙扑上去,用身体挡在齐桓公前,问曹沫:你想干什么?曹沫说,鲁国屡遭战争侵害,国家快要亡了,你既以济弱扶贫号召诸侯,为什么不替鲁国想想?管仲说,你说说你的要求。曹沫说,你们齐国恃强凌弱,夺我汶阳之地,现在只要还给我们,我们君主才会与你们歃血为盟。管仲回头对齐桓公说,答应他吧。齐桓公虽不可一世,可当下在曹沫手中,忙说,曹将军松手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听了这话,曹沫丢了剑,亲手端着装血的器皿,两国君主歃讫,他又对管仲说,你是齐国的实际主政者,我还要与你歃血为盟。桓公说,用不着管仲,我亲自与你盟誓。他蘸上血,向天指日说,我要是不归还所占鲁国土地,有如此日!

在战场上,曹沫一败涂地,在谈判桌上,他采用非体制手段,赢来了体制化的大胜。按礼仪规则,君主只可与君主,大臣只可与大臣对等盟誓,而此时,齐桓公在曹沫的利剑下,方寸已乱,以大国君主之尊,主动要与弱国大臣盟誓,可见非常手段往往可取非常之功。

精彩的还在后面。齐桓公当场遭曹沫之辱,君辱臣死,齐国大臣不答应了。刚才是自家君主在人手中,不便发作,现在群情激奋,要求桓公允许他们劫持鲁庄公,以雪曹沫之辱。桓公安慰大家说,我已答应人家了,匹夫说话都得算数,尚且不失信于人,何况大国之君?

这是《东周列国志》的说法,而《史记》的记载却相反:“桓公怒,欲倍其约。”还是管仲深明大义,他对桓公说:“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

从史学的可信度而言,当然,管仲有此胸怀,方可佐桓公成就霸业,而从演义小说来说,将管仲的话移花接木于齐桓公,更符合人物行动的分配逻辑:鲁国一方,突出臣,弱化君,齐国一方,强化君,淡化臣。而事件的结果都是一致的,齐国如约,鲁国收回了三次败仗丢失的全部国土。

在这里,曹沫的行为显然是违反国与国之间的交往规则的,但,这只是微观视域的道义。齐国弱肉强食,侵占魯国从周天子那里分封而来的世袭国土,则从根本上摧毁了时代秩序,曹沫以违反小义的手段获得了维护大义的结果。他的行为,千古以来,非但没有受到指责,却得到了广泛追捧,而齐国君臣履行承诺,也被历代赞美。说明什么呢?体制内部是需要非体制的力量来平衡的,在单一的体制下,如果只允许一种力量存在,要不,铁板一块,表面的繁荣稳定,隐含着僵死的危机,要不,轰然倒塌,造成社会的全面动荡;而在文化价值体系内,更需要价值指向的多元化,单一的评判标准,并不能涵盖纷繁的社会生活,评判标准的单一,导致的结果,只能是精神资源的趋向枯竭。先秦社会之所以活力四射,其魅力超越百代,仍为现代人所仰望,因素固多,但其自由的文化精神,多元的价值标准,则是人类从来的不懈的追求。

二、逃难路上:遍地侠义

伍子胥选择了逃亡。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他与哥哥一起回去,非但救不了父亲,只能落得一个满门冤魂的结局。也因为他一个人的存在,使得楚阔君臣惶惶不可终日,使得吴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也使得那一段的中国历史玄机四伏,气象万千。《史记》记叙了伍子胥的逃难过程,《东周列国志》描写了这一过程,描写再一次使得记叙波澜横生,更富于民间色彩和底层意识,也使得普通人与英雄有了同享侠义精神的理由,而且,正是由于普通人侠义精神的无私襄助,才使得英雄有了成为英雄的可能。普罗叙事理论中的“助者”,在中国文本中得到了模范的回应。

第一个“助者”:伍子胥之妻贾氏。

著名小人费无极是非要灭了伍氏全家才甘心的,尤其那个勇可拔山扛鼎,智足经文纬武的伍家老二伍子胥。老大伍尚应召回来救父了,老二伍员没回来。费无极知道,只要伍员不死,他的小人也就快要当到头了,他建议那位在他一手策划下,把儿媳据为己有,从而引发楚国大灾难的楚平王,火速逮捕伍员,勿使逃脱。大夫武城黑领命,率二百名悍卒,直扑家在棠邑的伍员。伍员打听到消息,他的判断得到了证实:父兄果然死于非命。他大哭一场,对妻子贾氏说:“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见丈夫在如此紧急关头舍她不下,睁大眼睛怒斥道:“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腑,何遐为妇人计耶?”说完,她转身回到内室,自缢而死。绝了牵挂的伍子胥,伏在妻子尸体上大哭一场,草草掩埋,立即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父兄不得已而死,妻子主动而死,失了牵挂的伍子胥成为一个彻底的无助者,从而也成为一个彻底的自由人。自由人是有力量的,其力量来源于可以全神贯注,针对一个单一的目标。

因此,贾氏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使得主要行动者伍子胥的行动目标由至少两个简化为一个:报仇。她本来可以成为他报仇行动的助者,但,现实条件却使她成为一个阻碍性因素,她用生命克服了由她带来的阻碍。

于是,她成为整个行动的第一个助者。

第二个“助者”:申包胥。

伍子胥一心想逃往吴国,可路途遥远,一时难达,突然想起了被父亲夺了未婚妻逃奔宋国避难的太子建。楚与宋接壤,伍子胥一路奔宋。前面忽然出现一队车马,他担心是楚兵截路,伏在林中观察,却是八拜之交申包胥,因出使他国要返回楚国。伍子胥跃出林外,老朋友见面,百感交集。他把自己的遭遇哭诉了一遍,朋友为之恻然动容,问他如今何往,他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朋友劝他说,楚王虽无道,可他是君,你家几代人食君禄,君臣之分已定,哪有臣子给君王记仇的?伍子胥反驳说,夏桀商纣都是君,都丧于臣子之手,因为他们无道。如今楚王劫夺儿媳,抛弃王位合法继承人,听信谗佞,屠戮忠良,我请兵回来,就是要为国扫荡污秽,何况还有骨肉深仇?我若不灭楚国,决心不在天地间做人!申包胥说,我要鼓动你报仇,则是对国不忠,要阻止你报仇,又会陷你于不孝。你努力吧,作为朋友,你的行踪我绝对不会泄露于任何人。不过,作为朋友,我同样要告诉你:你能灭亡楚国,我必然能挽救楚国;你能给楚国造成危险,我必然给楚国能带来安全。

申包胥的“助者”功能似乎不明显,若伍子胥深藏不见,便不存在泄密问题。但,他仍是助者。这不仅仅在于,他回国后确实没有泄露伍子胥的行踪。他是行动者在孤独的逃亡路上遇到的倾诉对象,伍子胥通过这次倾诉,明确了,也坚定了对行动的信心。如果说,逃亡之初,更多的是感性的冲动,那么,现在,理性已经主导了他的行动,使得这个行动持久不懈,指向目标。而作为一个坚定的爱国者的申包胥,在朋友信义面前,他率先选择了信义,隐瞒了事实真相,而当国家危机时,他在秦庭大哭七天七夜,搬来救兵,挽救了国家。而“存楚”、“安楚”行动,是他对朋友的事先声明,一方“覆”、“危”,一方“存”、“安”,双方的行动目标都实现了,从而,完成了另一个层面的信义。

一念存心,坚忍不拔,覆人之国,危人之国,伍子胥乃侠之大者;存朋友之义,解国家危难,赤胆诚心,忠义两全,申包胥同样侠之大者。

第三个“助者”:东皋公。

伍子胥逃到郑国,找到了太子建,可客居他国的太子建居然阴谋发动叛乱,夺取郑国,事泄被杀。伍子胥只好领着太子建的儿子公子胜再次逃窜,目标是吴国。陈国居于郑吴之间,乃小国,不足与楚抗衡。出陈通吴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险要的关口为昭关。楚派右司马率大军驻扎于此,专门负责缉拿伍子胥。伍子胥在离昭关还有六十里地的历阳山,藏身密林,伺机出关。正在无计可施,突然,一老者携杖入林,径到面前,张口就问:莫非你就是伍员?伍子胥吓坏了,说:你问这干什么?老者说,我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自小周游列国行医,如今年老,隐居于此。前几日,守关将军患病,请我出诊,我看关前悬着的画像,与你相似。你不必隐瞒,寒舍离这里不远,我有话对你说。伍子胥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安顿东皋公说,我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勿泄露。东皋公说,我是医生,只有济人之术,没有杀人之心。你到这儿住一年半载,也无人知觉,只是你要出关就难了,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东皋公每日酒食款待,一连过去七天,却不提过关之事。伍子胥说,我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乃深明大义之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东皋公说,我已有计在心,只是要等一个人来。伍子胥狐疑满腹,是夜,寝不能寐,想辞别东皋公独行,怕过不了关,反惹其祸,想这样等下去,又不知要等到几时,等的又是何人。辗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剌之中。睡下,起来,起来,睡下,在房间来回折腾一夜。天明,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子胥大吃一惊: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伍子胥不信,揽镜一照,已是苍髯老者矣。他一下百感交集,痛彻肺腑,投镜大哭道: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说:你不必悲伤,这正是好事。头发变白,人们一时难辨,只是你状貌雄伟,太过显眼,我等的人也正好到了,咱们依计而行。来人叫皇甫讷,身长九尺,眉广八寸,身高面貌与伍子胥相似。皇甫讷与伍子胥互换衣服,皇甫讷走在前面,伍子胥跟在身后,扮成仆从,到关前,军士果然将假当真,假的故意装作惊慌失措状,趁混乱,真的已越关而去。然后,东皋公又去救出皇甫讷。

在这个情节单元里,“助者”并非东皋公一人,明显的还有皇甫讷。除此,尚有暗含的幕后助者:天。人道感动天道,让伍子胥一夜愁白少年头。还有一个暗含的幕后助者,却是负责捉拿伍子胥的楚国司马。因医患关系东皋公针对他设置计谋,得逞后,再拆解计谋,保证不让协助他的皇甫讷受无妄之祸。

阻碍者变成了事实上的助者。

这是以东皋公为核心组成的一个助者群。

第四个“助者”:左诚。

混出昭关,伍子胥心中暗喜,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放开脚步,向吴国方向奔去。走出数里,碰到一人,名叫左诚,职司昭关击柝吏。他是城父人,曾跟伍家父子打过猎,认识伍子胥。一见面,左诚大惊道,朝廷正在追捕你,你是怎样出关的?伍子胥撒谎说,楚王知道我有一颗夜明珠,问我索取,可此珠已落人手,我去讨回来,刚给守关将军说了,是他放我出关的。左诚不信,他说,楚王有令,谁把你放了,全家处斩。你跟我回去,问明了主将,方可放行。伍子胥说,见了主将,我就说美珠已找到,交给了你,你如何分辨?替你着想,不如作个人情放了我,将来也好见面。左诚知道伍子胥英勇难敌,便让开大路,任他逃去。他回到关上,也没向人说起这件事。

左诚无法以己之力阻碍伍子胥的行动,他以保守秘密的方式成为行动者的助者。

第五个“助者”:渔丈人。

伍子胥摆脱了左诚,赶到鄂渚,遥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涛无际,无舟可渡,前有大水,后虑追兵,当下之急,急过此前任何时候。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忽见一渔翁驾舟从上流飘忽而下,舟小浪激,如风中枯叶。伍子胥大喜道:天不绝我命也!放开嗓门大呼:渔父救我!渔父速速渡我!那渔父是个乖觉人,正欲拢船靠岸,忽见不远还有别人,乃放声唱道: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逃难途中的伍子胥格外警觉,闻歌会意,领着公子胜沿江朝下游奔去,见到芦洲,却不露面,隐身其中,静待事态。少顷,渔翁将船拢岸,却不见来人。又放声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