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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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包公挥手侠前进(1)

包公挥手侠前进

侠与官本是对立的,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可在石玉昆的《三侠五义》里面,侠与官却是一体的,正式加盟官府的侠成为官员阶层的一分子,吃官俸,穿官服,行官事,职务行为与侠之本分合而为一;更因为有了官员的合法身份、合法权利,使得侠的行侠仗义行为,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有了国家权力的支持,其侠义行为不仅合法,而且更有力量;即使加入官府的这些侠,仍然持有双重身份证明,需要以官员身份出现时,则官服相见,以国家律法条规维护公共秩序,以官员身份出现不怎么方便时,便换上夜行衣,目的还是为了更有效地维护公共秩序,简单地说就是:白天为官,夜里为侠。

那么,没有正式加入国家政权的侠呢,他们以“客”的身份在为国家政权敲边鼓,或以侠的自由身份锄恶惩奸,做官府不方便做和做不到的事情。或协助官府伺察民间情伪,及时通报信息,甚或当机立断予以处置,其行为结果则与国家主张基本暗合;又因其行动的直接性,则使得公共管理的成本大幅降低,管理效果则大幅提升。他们是不穿官服,不拿官俸,而行官事的官,在有些时候,他们担当的则是管官的官。用暗杀手段处置一个官员,往往比按章究治方便多了,但前提必须是,遭他们惩罚的官员都是官民共愤的贪官、昏官,即使将这些官员提交给合法机构审理,他们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只不过他们的罪行还没有得到揭露,真理正义的代表,比如包公、皇帝,还未发现,或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侠越过了司法行政程序,以快捷的方式,主张了正义,弘扬了真理。

侠本是官的对立面,现在为何会出现互为表里精诚合作的态势呢?这里有一个前提:官的代表是包公。包公则是千古以来中国老百姓心目中官的典范,他公正廉洁,他疾恶如仇,他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为民请命,他明察秋毫,他断案如神,人间一切猫腻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当然还有那三把皇帝钦封的、可以腰斩世间一切邪恶的铜铡。所以,包公是一个理想的官,一个概念中的官,一个集正义、真理、良心、秩序、德能、忠诚,等等于一体的官。在这个前提下,他的所有职务行为已经超越了职务行为本身,疾恶如仇是其正,有奸必锄是其侠,有善必奖是其义,为民请命是其勇,明察秋毫是其智,赏罚分明是其信,总之,他是一个道德和秩絮的化身,是一个造物为民众安插在官府的侠。他是以侠的行为方式和道德标准,手持权杖,领官俸,着包公像官服,理官事的官。于是,侠与官使在包公王捋的升封府里找到了两者的契合点。如果说,以展昭为代表的诸侠是官侠的话,那么,以包公为代表的一批官员,甚至包括宋仁宗,便是侠官了。

第一个走进包公视野的侠是南侠展昭,他是同时代名头最响亮的侠。两人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小镇的饭馆中,包公带着包兴,像所有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少年士子一样,奔走在赴京赶考的漫漫征途上。这是一家很小的饭馆,包公主仆占了一副座头,没有旁人在侧,包兴被格外允许与主人同桌进餐,他们只点了两样菜,打了一角酒,简单吃点,打算赶路的。这时,一个道人进来了,占据了对过的座头,他要了一角酒,在往杯子倒酒时心不在焉,把酒都洒到了桌上,而且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引起了包公的注意,而此时,门里又进来一个武生打扮的年轻人,道人显然是认识的,连忙让座,那人顺手掏出一锭大银给了道士,说你先把银子拿上,晚上再见,道士便爬下磕头。包公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但见他生得气宇轩昂,心下便有些喜欢,开口邀请他同桌进餐,一交换姓名,两人都认识了。那人是展昭,他把饭钱开了,包公也没抢着埋单,包兴心里说,我家主子嘴上抹石灰,吃了一顿白食。那时候,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包公,还不知道展昭是干什么的。

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主仆二人走差了路,只好借宿金龙寺。他们没有料到,寺里的两个和尚变成了土匪,包公发现寺里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感觉情况不妙,要逃跑时,大门已被倒锁了,主仆两人做了必死的心理准备。正在这时,展昭进来了,包公见他身穿青色夜行衣,便悟出他是侠客。展昭是来收拾这两个和尚的,白天看见的那个道人,是被他们赶出山门的师父。展昭施展飞檐走壁之能,将二包从墙头上救了出去。他们因此失去了马,丟了盘缠,这就有了身困三元镇,包兴骗包公为李家驱妖混饭,歪打正着,包公与李家小姐反连了婚姻,脱离困境,顺利赴京赶考。虽然,奸臣庞吉判卷不公,但包公实力实在太强了,依然得了个二十七名进士,没资格当翰林,得了个榜下知县,去定远县就职。到任后,他巧破伽蓝杀僧案,一举成名,又破了冤魂乌盆告状案,名气更大了。可他没把握住,当堂将犯罪嫌疑人打死,被朝廷革职。他本应还乡,但他选择了去京城寻找机会。他离开定远时,百姓遮道而哭,在路过土龙岗时,却被土匪抓上山去,当然是土匪有眼不识泰山了。抓他的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正要发落包公主仆二人,山下有人挑战,王朝、马汉联袂下山应战,一看,哈哈,来人是展昭。这一段描写有些意思:

且说马汉同那人来至山中,走上大厅,见两旁柱上绑定二人,走近一看,不觉失声道:“哎呀!县尊为何在此?包公睁眼看时,说道:“莫不是恩公展义士么王朝闻听,连忙上前解开,立刻让至厅上,坐定了。展爷问及,包公说了。大家俱各叹息。展爷又叫王、马、张、赵给包公赔了罪,分宾主坐下。立时摆酒,彼此谈心,甚是投机。包公问道:“我看四位也是豪杰,为何作这勾当?”王朝道:“我等皆为功名未遂,亦不过暂借此安身,不得已而为之。”展爷道:“我看众兄弟皆是异姓骨肉。今日恰逢包公在此,虽则目下革职,将来朝廷必要摧用。那时众位兄弟何不弃暗投明,与国出力,岂不是好?”王朝道:“我等久有此心。老爷倘蒙朝廷擢用,我等俱愿效力。”包公只得答应:“岂敢,岂敢。”至此日,包公与展爷告辞。四人款留不住,只得送下山来。王朝素与展爷相好,又远送几里。包公与展爷恋恋不舍,无奈分别而去。

意思在哪呢?包公看见四人都是豪杰,但在他的概念中,认为四人当下正做着非豪杰的事情。展昭一定是豪杰了,是豪杰,却是人在江湖,心存帝阙,他主张四人应找机会,“弃暗投明,与国出力”。这与四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四人“久有此心”,只是没机会,只要有机会,“倶愿效力”。但在这时候,包公却不能明确答应他们的要求,一者,他能否如愿东山再起,还是未知数;一者,四人眼下虽是豪杰,还在做着非豪杰的事情。包公的心思是用行动传达出来的。在土龙岗,王马张赵四人是主人,包公与展昭都是客人,但包公却只向展昭告别,而不向四人告别。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展昭是他的救命恩人,关键是在他眼里,展昭既是豪杰,又在做着豪杰的事情,而豪杰的所作所为是与他及他理想的官员职守异曲同工的。告别是为了重逢,包公巳确定要与展昭重逢了,与那四人重逢与否,则在于他们能否变成像展昭那样的豪杰。

其实,包公多虑了,王马张赵四人的心比展昭离朝廷更近,他们本来就是有着强烈的功名心的,只不过走了弯路。

张赵二人曾误投庞府,见是权奸之门,才急流勇退,杀走山贼,做了山贼的;王马二人更是进了科考武场,被庞太师逐出,功名不售,憋了一肚子气,路过此山时,四人同病相怜,同气相求,共同做了山贼。完全可以肯定,他们是站在山寨望京城,等待着那一声召唤罢了。

包公度过了他“命中注定”的踏入仕途后的百日危机,因为他的长相暗合了宋仁宗梦见的龙图之人,替皇帝宫中捉鬼后,走马上任阴阳学士、开封府尹。在野遗贤公孙策投奔来了,王马张赵投奔来了。四人中最袓莽的赵龙心内掂着上开封府,“睡的容易,醒的剪绝。外边天气不过四鼓之半,他便一咕噜身爬起来,乱嚷道:《天亮了!快4起来赶路!’又叫从人备马捎行李,把大家吵醒。”粗莽之入的言行最能见出真性情,这些侠们,这些豪们,或这些匪们,他们走上与官方作对的道路,是因为通往官方之路不畅,或被官方以各种借口排斥在野,但他们一刻也没忘记向官方暗送秋波,即使向官方发动的攻击行为,其潜在的诉求本身是包含着向官方展示自身价值的,捅向官方的刀剑是缠着橄榄枝的,走门路是要进见礼的,可包公是清官,送俗常之礼是会引起包大人反感的,再说也非好汉本色。但礼是要送的,在还末确定包公是否会接纳他们之前,他们已是开封府的出色衙役了。在铁仙观,他们协助暗访的公孙策,拿住了重要案犯,成为给包公的进见之礼。但包公并未接见他们,更没有立即委派他们差事,只是吩咐包兴将他们暂时安排在班房居住,“俟有差听用”。口气淡淡的,待理不理的,有你们不多,没你们不少的。大概包公还不能确定四人的本事到底如何,是否真心投奔吧。

考验四勇士的机会到了,包公要去陈州查赈。这是包公对当朝权贵的首次公开挑战,他知道其中的利害,以近乎欺骗的方式向皇帝特此申请了三把御铡,这就是在传统戏曲反复亮相过的龙、虎、狗三把铜铡。这属于“刑外之刑,法外之法”,作者行笔于此,也忍不住以诗的语言对这三件宝物作了赞叹:

光闪闪,令人毛发皆竖;冷飕飕,使人心胆俱寒。正大君子看了尚可支持,奸邪小人见了魂魄应飞。真算从古至今未有之刑也。

威风刑具当由威风人掌管,才可显出其古今未有之威风来,外形威风又做过威风山大王的四勇士便闪亮登场。他们的分工是这样的:王朝掌刀,马汉卷席捆人,张龙、赵虎抬人入铡。四人由先前非法执法、非法杀人的侠,一跃变成了合法执法、合法杀人的吏,掌管的又是“从古至今未有之刑也,’四勇士首次出道便遇到了难缠的疑案,他们立功心切,却有劲使不上,急得赵虎都做起了他最不擅长的细活:暗访。但他的运气真好,一出门便逮住了重要案犯,严格地说,是案犯投怀送抱让他逮住的。他的兴奋无以言表,且看作者的描写:

“好吓!你杀了人,还合我闹这个腔儿呢。实对你说,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因为此事,特来暗暗私访。”叶阡儿闻听,吓得胆裂魂飞,口中哀告道:“赵爷,赵爷!小人做贼情实,并没有杀人。”四爷道:“谁管你!且捆上再说。”四爷顺着柴垛,跳出墙外,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光着脚奔走如飞,直向公馆而来。

随后还有一大段是描写这位初次当公差、初次立功的赵爷的兴奋劲儿的。你看他为了早日破案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暗访找到破案线索后,迫不及待地向犯罪嫌疑人亮出公差身份,又迫不及待地赶回公馆报告案情,种种情状,足以证明,在为侠时,他已心系公门,一旦身入公门,便是一个死心塌地的公差。

四个名头不大的侠进了开封府,随着官员包公的眼色和手势,决定自己的进退行止。这还不够,他们四人没有足够的名头领导武林,一起跟着包公经世安邦。南侠展昭出发了,母亲去世,没了牵挂,他成了一个自由的侠。在路上,他碰见了被庞氏家族迫害的陈州百姓,一下气破了英雄胆。包公正在料理陈州事务,展昭虽非投奔,但官与侠在这里业务相近,官以国家典刑为民请命,侠以正义之剑除暴安良。展昭做了包公不方便做和做不到的事情,他凭借侠的非凡技能偷换了庞侯爷准备征服民女的藏春酒,嘲弄了恶人,解救了民女,更重要的是,他侦得重要情报:庞家狗急跳墙,收买刺客于半道截杀包公!剌客是另一个侠——项福,南侠在户外偷听了这桩阴谋后,不由骂道:“瞧不得这么一条大汉,原来是一个谄谀的狗才。可惜他辜负了好胎骨!”那么,好胎骨该干些什么呢?他给包公暗投字条儿,又发袖箭,通报了刺客行刺之地,当然没忘了署上自己的名字。作者在这里特地做了几句说明,也许是怕人们误会了南侠:“真是行侠仗义之人,到处随遇而安。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因见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个‘侠’,字。”

对此事放不下的还有另一大侠白玉堂。他哥是刺客项福的大恩人,当两人叙旧,他听说项福在庞家奔走时,“玉堂不听则可,听了登时怒气嗔嗔,面红过耳,微微冷笑,道: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好!’急唤从人会了账,立起身来,回头就走,一直下楼去了。”这情景被展昭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称赞道:“这就是了。”英雄敬英雄,惺惺惜惺惺,凡称得上侠者,除了有一定的技艺外,要紧的是,擦亮眼睛,识得忠奸好坏,站稳立场,且不可投错主人。展昭和白玉堂目下还未结交,也性情迥异,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两人都心明眼亮。再看已入开封府的四侠是如何作为的。把安乐侯庞昱和刺客项福抓到,案情明了后,作者写道:

包公登时把脸放下,虎目一睡,吩咐:“请御刑!”只这三个字,两边差役一声喊,堂威震吓。只见四名衙役将龙头铡抬至堂上,安放周正。王朝上前抖开黄龙套,露出金煌煌、光闪闪、惊心落魄的新刑。恶贼一见,胆裂魂飞,才待开言,只见马汉早将他丟翻在地。四名衙役过来,与他口内衔了木嚼,剥去衣服,将芦席铺放,恶贼哪里还能挣扎,立刻卷起,用草绳束了三道。张龙、赵虎二人将他抬起,走至铡前,放入铡口,两头平均。此时大汉王朝黑脸向里,左手执定刀把,右手按定刀背,直瞅座上。包公将袍袖一拂,虎项一扭,口说“行刑”二字。王朝将虎躯一纵,两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将恶贼登时腰斩,分为两头一边齐的两段。

作者没写四人此时的心理活动,但动作已把心理描写透了。什么心理呢?在天下最重要的衙门供职,听命于天下最得民心的领导,掌握着天下最厉害的刑具,惩罚和震慑若除天子以外的任何官员民众。以前,庞家在他们的眼取是那样的霸道,现在一个侯爷,就这样让他们理直气壮地铡了。如果是侠,也许仍可以干掉侯爷一级的人物,但那必须悄悄地干,有如锦衣夜行,辉煌的行动没有辉煌的场面衬托,便显示不出辉煌来;而且,行动无论成功与否,或者交出自己生命,或者亡命天涯,交出人身自由,哪有这样合法惩恶来得大快朵颐、快意恩仇呢?侠与好官的结盟,实在是侠的最好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