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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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复仇的女人们(4)

无论谢小娥,还是商三官、庚娘,她们都是在常态人生受挫后走上复仇之路的,复仇之后,个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谢小娥肉身犹在,但精神已逸出人生,彻底出世了,从此后,红尘中的一切与她无关,复仇的结束,也就是她人生的终点,无论她活着还是死亡。商三官则不然,她的常态人生被彻底摧毁了,再也无法修复,她的肉身已完全离开人生,但她的精神却活着,她是以另一种生命体征来参与尘世生活的,因为她不仅死得壮烈,且在肉身死后还在展现生命奇迹,她使人相信,在冥冥之中确实是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监督着人类的日常行为的。庚娘的复仇行动和结果则让人类的复仇行为变得不仅格外壮烈,而且美丽。复仇的首要目的是惩罚罪恶和不义,潜在的目的还应包括对被摧毁的正常人生的修复。庚娘不仅成功地惩罚了罪恶,也成功地修复了人生,使得大难后的人生比先前更完美。丈夫活着,且由自身挣得功名,自己复仇后,又死而复生,拥有了一个有财力的母亲。不仅如此,在那个时代中国人的复仇观念中,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恶人以剥夺别人的生命开始,以丧失自已的生命结啦,以谋人钱财出发,以失己钱财作结,以淫人妻女始,以妻女被人淫而终。在《庚娘》中,作者写得最舒心畅意的情节,恐怕是王十八的妻子缠着逼着要给金大用做老婆了,尤其是最终做了金大用的妾,庚娘能够愉快地接纳她,大概也是未列入她的复仇计划中的意外收获。对人物命运作此处理,就本篇小说的艺术层面而言,免不了狗尾续貂之讥,但在小说的社会意义层面,谋人妻者,妻被人妻,且是卑贱的小妾,足以醒世惊心。

命运之弄人犹如人之弄命运,如同市场上的等价交换关系一样。但又有不同,这种交换关系又是一种极端秘密的场合以极端秘密的方式进行的,参与交换的叹方互不闪面,也用不着讨价还价,但交换却在按部就班进行着,交换关系完成后,双方都会惊讶地发现,结果绝对平等。蒲松龄在《侠女》篇中就写了这种秘密的对等交换关系。

侠女始终无名,无名,则是所有侠女之象征。与侠女同时进入命运市场的是顾生。顾生与蒲松龄笔下大多数未发达前的读书人一样,才高八斗而家徒四壁,顾生以出卖书画养活老母和自己,二十五岁了,还娶不上媳妇。他家对门有一座原来无人居住的老宅,近来有一对母女租住其中,因对方家中无男子,顾生也不好冒昧造访。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碰上了对门的那位女郎从他家出来了,一看,“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是那种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类的女子。顾生回去问母亲,母亲说,她就是对门住的那家女孩,刚才来是向我借女红工具用的,她说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俩。以我看,这女子出身不像贫民,我问她为何不嫁人,她说是因为母亲无人照顾。顾母答应,明天将以拜访对门老太太为由,试探一下两家有无结亲的可能。第二天,她去了对门,老太太是个聋子,家无隔宿之粮,问她们靠什么生活,说是靠给人家做衣服,她把结亲的意思说了,老太太倒有这意思,和女儿一商量,她却显得很不高兴。回到家,母子俩猜度其中原因,都认为是嫌他家贫。过了几天,顾生在家作画,一少年男子来访,这少年自称是邻村的,长相很风流,也很轻薄,此后,每隔几天都要来一次,稍稍熟悉后,便与顾生开一些轻薄的玩笑,接着两人搞起了同性恋。有一次,少年看见了对门女郎,问那是谁,顾生说是邻居,少年叹息说,长得如此漂亮,但她冰冷的脸色让人害怕。这次,女郎是来顾生家借米的,她家已一天没吃饭了。顾生便背上米给送过去,女郎接过米,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女郎常来顾生家,帮助顾母干活,粗活细活都干,就像顾家媳妇一样。投桃报李,情为情换,顾生每有收入也给对门匀一些,女郎照样不言感谢。赶上顾母身体隐处生疽,痛苦不堪,顾生又是男子,不便料理,女郎便每天过来几次,清洗敷药,略无厌嫌。顾母很感动,也很感歉疚,便长叹一…声说,我假如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养老该多好啊!女郎安慰她说,你儿子这么孝顺,比我们寡母孤女强多了。顾母说,话虽如此说,有些家务活儿子是做不来的,再说,我年事已高,朝不保夕,儿子还没媳妇,眼看香火耍断了。正说着话,顾生回来了,顾母哭着对儿说,咱家欠入家情太多了,你以后不要忘了报答人家。顾生闻言,忙跪下给女郎磕头,女郎说,你照顾我母亲,我也没谢你,你也用不着谢我。顾家母子对女郎更喜欢了,但女郎仍是那样冷若冰霜,使顾生无机可乘。

有一天,女郎出了家门,顾生不错眼地看女郎忽地回头一笑,顾生心动,大着胆子跟在女郎身后到她家,调戏她,她却没有抗拒,两人很愉快地发生了性关系。完后,女郎说,这种事情只可一次,下不为例,顾生不置可否,起身而去。第二天,他又向女郎约会,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掉头就走。此后每次见面,她都不给他好脸色。他只要拿言语调戏她,她便冷言拒绝他。一次,两人在无人处碰面,她问和顾生来往的那少年是谁,顾生说是邻村的朋友,女郎说,那人实在太轻薄,多次调戏我,我念他是你的相好,就饶了他,你给他说,再这样无礼,他是找死呢。晚上,少年來了,顾生把女郎的话说给他,并警告他再不可冒犯她,少年却不当一回事,反驳说,既然不可犯,你如何犯,顾生说他没有犯,少年说,没有犯,凭什么给你说这种私房话。顾生被驳得哑口无言。少年说,她给我捎话来,我也给她捎话去,你给她说,别再这样假惺惺的,惹犯了我,我要把她的丑事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顾生被激怒了,脸色很难看,少年话不投机,只好走了。一个晚上,顾生正在闷坐,女郎忽地推门而入,笑脸盈盈地说,看来,我跟你情缘未断,这是命啊。顾生狂喜,两人搂抱在一起。这时,只听得一串脚步声,门被推开,少年闯了进来。两人惊起,顾生说,你想干什么?少年冷笑说,我想看看贞洁女人是啥样子。他盯着女郎说,今天的事不怪别人吧?女郎脸飞羞红,恼上眉梢,默不作声。忽地一咬牙,扯过上衣,她从革囊中飞快地抽出一把匕首,少年大惊而逃,女郎追出户外,已不见少年踪影,她将匕首望空一掷,只听戛然一声,空中划出一道灿烂长虹,有一物应声坠地。顾生急忙持烛一看,地上一只白狐,已然身首分离。他一下吓得骨软筋麻,女郎说,看看吧,这就是你的所谓相好,我看你的面子一直在宽恕他,可他自己找死,我也没办法。女郎收起刀,顾生拉她进屋,她说,让这妖物败兴了,明晚再会吧。说完,出门即去。第二天晚上,她果然如约而来,两人好一场欢乐。顾生想知道她何以修得这等好功夫,她说,你不必知道太多,你得给我保密,说出去,对你不利。顾生又要求婚,她说,我给你家做家务活,又陪你睡觉,不是你妻子能这样做吗?既然已经有夫妻之实了,还求什么婚?顾生说,你大概是嫌我家穷吧?女郎说,你家固然穷,难道我家就富了?我这样做,就是可怜你穷。分手时,女郎再三叮嘱,说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不是经常做的,以后,该来的,我就主动来了,不该来的,你强求也无用。果然,再见面,他想跟她说体己话,她扭头就走,可遇到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这类活,她又像他的老婆那样去料理。

几个月后,女郎的母亲去世,顾生竭尽全力代为营葬。女郎从此一人独居。顾生想着有机可乘,半夜翻墙过去敲窗户,里面没人应声,爬窗一看,空无一人。他怀疑她出去与别人约会了。次夜又去,还没人,他解下随身佩玉撂在窗台上。过了一天,女郎来看顾母,她告别后,他尾随而出,女郎说,你在怀疑我?人各有各的心事,不是什么事都可给人说的。这事暂且搁下,当务之急,我已怀孕八个月,得想办法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是你的,可咱俩这种关系,我只能为你生,不能为你养,为今之计,你悄悄给你母亲说,让她找奶妈,就说你要过继一个孩子。顾生回去,把情况给母亲如实说了。顾母大喜,说这个女子真是个怪人,不愿嫁给我儿,却愿意跟我儿偷情。顾母找好奶妈,静待消息。乂过了一个多月,一连几天没看见女郎。顾母不放心,过去一看,女郎家门户萧索,敲了半天门,她才蓬头垢面出来,打开门,人一进去,她赶紧关上,床上有一小儿在啼哭。顾母一问才知,孩子已生下三天了。抱起来一看是男孩,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活活的一个顾生。顾母喜术自胜,说你为我生了孙子,可你孤苦伶仃的,如何是好?女郎说,我有我的难言之隐,晚上,你来把孩子抱去就行。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女郞忽地来到顾生家,手提一个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来见最后一面。顾生忙问是啥原因,她说,你母亲对我家的恩德我时刻记在心头,我原来愿与你有一夕之欢,不想有第二次,是想报人恩德不在这上头,只是念你家贫,娶不起媳妇,想给你生个儿子延续香火,本打算一蹴而就,谁知月经又来了,只好破戒来第二次。现在,你的恩我已报,我的事也了结了,没啥可留恋的了。顾生说,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女郎说,是仇人头。顾生翻开一看,吓得半死。细问,女郎才说,我先前不给你说,怕走漏风声,坏我大事,现在但说无妨。她说,我是浙江人,父亲曾官至司马,被仇人陷害,家被查抄。我带母亲逃出,隐姓埋名已经三年,我所以不即刻报仇,是有母亲在,母亲去世,我又怀了孩子,前几夜出门,是踏勘地形道路,怕杀错人。说完,她出门而去,临走,又叮咛说,你要善待这个孩子,你福薄短寿,儿子倒可光宗耀祖。夜深了,不便惊动老人,我走了。顾生还在伤感,突然女郎疾如闪电,眨眼不见踪影。顾生呆若木鸡,如失魂魄,回屋告诉母亲,母子叹息良久。过了三年,顾生果然死了,孩子十八岁即中进士,将祖母养老送终。

这位不知名的女侠,侠而近妖,观其所作所为,不但与常人有别,亦复与寻常之侠不同。寻常之侠虽也藏头敛尾息踪灭影,但往往于日常中侠风自现,或现于形,或现于言,而侠女之侠,在日常被隐藏得山高水深。日常看去,她与尘世女子的不同仅在于,外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其实懂得自重或自高的漂亮的尘世女子也能做到这一点,精心奉养老母,与邻人交好,也是寡母孤女生活的日常必修课。而且,常年为顾母做很难堪的家务,更把人的目光引向了日常。她的非常性是渐次展露的,顾生费尽心机勾引她,她或严拒,或不予答理,或走避。顾生渐感无望时,她又主动投怀送抱,送一次,门便关死了,对方绝望时,她又主动投怀送抱,送一次,门又关死了,只有在她飞刀斩少年时,人才乍然觉出,她乃非常女子。非常一次以后,又回到日常。女人生孩子,乃其日常,专意为他人生孩子,又显非常,只有当她将仇人首级提回,说明一切后,人才恍然大悟,她的所有日常性显得无比非常。凡为侠者,可以仗义疏财济人危困,自己腰包当下无货,可以去借去抢掠不义之财以助有义,可女侠却是甘愿接受与她一般贫困者的接济,她回报的方式更加特别:替人做家务,与人偷情生孩子以报答。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奉养老母,奉养老母的目的在于,待老母归天后,一身轻地去报父仇。复仇的代价如此之大,它比为复仇丧失生命的代价更大,因为她还是一个未婚女子,她是以个人的一生幸福、个人的名节、母子的牵挂作为赌注的。那么,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结果,比如,父仇得报,与顾氏母子、与她和顾生所生孩子一同过正常人的生活,即便顾生福薄寿短,但她的孩子还是有辉煌前途的?答曰:不可。在传统道德下,她与顾生再结为连理,便属于先乱后娶,必为世人所不齿,而仅出于报恩,便不惜以身相许,使恩人香火得继,则德莫大焉。有恩必报,无论以何种方式报恩,有仇必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侠女,将女性的侠义精神推上了一个新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