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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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岗位(1)

大勇和小明吵架了。当然,并不是真的吵架,男孩子嘛,难道还能像小姑娘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不,他们不会这样,他们只是彼此不说话罢了。

惊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六年级乙班。

谁都知道,大勇和小明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好得……哎,简直找不出形容词,反正哪儿有大勇,哪儿就有小明。大勇说“白”,小明决不说“黑”。大勇温算术,小明决不温语文。天气再冷,大勇穿夹袄,小明就决不穿棉衣。大勇个子高,小明矮,这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同学们都知道,只要他们一离开教室到什么地方去,小明一定是一边和大勇并着肩,竭力和他比齐脚步,一边还悄悄地踮着点脚,任谁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好朋友。喝!还一边儿高,多神气!

其实大勇和小明一点也不像。模样不像,个头儿不像,脾气也不像。大勇个子高高的,一头倔头发刷子似的竖在头上,手大脚大嗓门大,说个什么粗声粗气的,干个什么,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小明呢,却完全相反,瘦瘦小小的,秀秀气气的,心眼顶细呢!奶奶眼花啦,他会给奶奶穿针。妈妈工作忙啦,他可以替妈妈看小妹妹。一个星期天,哪里也不去,沉沉稳稳地陪妹妹过家家。

就为这个,大勇以前顶看不起小明啦。干吗呀,一个男孩子,女里女气的!可是他也不赞成那些孩子们给小明起外号,叫他“小明阿姨”——意思是:一个男孩子,不打架,不踢球,却在家看娃娃,简直是保姆,阿姨。没出息!不赞成是不赞成,可大勇也没干涉过。叫就叫吧,一个人一个脾气,那些孩子调皮,小明自己都不反对,大勇忙得很,一天踢球啊,游泳啊……忙死了,还管得了这些闲事!

可是有一天,大勇却突然管起这个事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大勇从小河里摸鱼回来,正在门前洗脚,小明仍然在门前空地那棵大树底下陪妹妹过家家。这时街上那个顶讨人嫌的青白脸的孩子忽然爬到树上,一边坐在树枝丫上晃着腿,一边捏尖嗓子叫起来:“小明阿——姨,擦擦鼻——涕!”附近的孩子们轰的一声笑起来,都围了过去,一下子又开始了有节奏的合唱:“小明阿——姨,擦擦鼻——涕,阿姨小——明,喂我饼——饼”……一边喊还一边快活地跺着脚打拍子。在这样声势浩大的进攻面前,小明一下子脸色刷白,抱起了小妹妹,就要躲进屋去。谁也没想到,今天歇班在家的大勇的爸爸却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什么话也没有说,连看大勇一眼都没有,他笔直地走到小明跟前,从小明手里接过小妹妹,就坐在小椅子上和他们玩起过家家来,甚至还专门系上了一条围裙,并且用它一次又一次地给小明妹妹擦着鼻涕……

喧闹声一下子停止了,孩子们被这意外的事吓呆了。大勇的爸爸是这个居民点有名的人物,轧钢工人,工厂足球队的中锋,出名的大力士。下班回来,可以一只胳膊吊两个孩子从大街直走到门口,脸不红,气不喘。这样的人物,正是男孩子眼中的英雄啊!可是,你瞧,突然他也哄着小丫头过起家家来了。唉,甚至还系上了围裙……

这时,再没有比大勇更难受的了,像打闪似的,过去许多没意识到的问题一下子都被照亮了。对那些顽皮孩子的进攻,小明从来没反对过,不是他不委屈,而是因为他没力量……看小明现在用着什么样感激的眼光在看着爸爸啊!甚至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哎,爸爸呀爸爸!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整个事情的不公正,发现了那些孩子叫“阿姨”的轻蔑口气……出来干涉了。可是自己呢,一直还“……叫就叫吧……”哎,简直是糊涂,愚蠢,没有脑筋!

大勇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脸涨得像个红气球,大步地走到孩子堆里,瞪着那个骑在树枝丫上带头起哄的青白脸孩子,伸出拳头说:“阿姨怎么?阿姨成天看孩子,比你那成天装病不干活儿的妈妈强得多!”青白脸孩子本来还想抗议一下,可是看着大勇那敦敦实实的个子,捏得紧紧的拳头,就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一边赶快从树上溜下来逃走了。

从此,大勇和小明就成了好朋友。上学一块儿去,放学一块儿走。哪个顽皮孩子敢再对小明歪歪鼻子斜斜眼,大勇都要干涉。他甚至成了小明妹妹的第二保姆,常常笨手笨脚地给她擦鼻涕抹眼泪儿……小明呢,更不用说,是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大勇。

瞧,就是这样一对好朋友,现在竟会吵起架来。这怎么能不叫整个六乙班震惊呢?

首先是本班消息最灵通的小胖子发现了这个奇迹;咦?怎么今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大勇一个人先走出教室。门关上了半天,决不吹牛,至少有五分钟,小明才拎起书包,慢慢地走了出去。也没昂头,也没踮脚,就那么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而且整整一路上谁也没理谁。决不吹牛,甚至没对看一眼。这点,小胖子敢下保证。为了侦察,小胖子绕着道儿整整跟了他们一路。不信你问小胖子的妈妈,是不是等小胖子回家吃饭把面条都等凉了?

随着小胖子的广播,唧唧喳喳的女孩子们开始交头接耳了,于是整个六乙班骚动了起来,弄得一个星期才来上一节课的美术老师都觉察到了,一下课赶紧告诉六乙班的班主任:“今天你们班出了什么事吧?怎么不大对劲儿呢?”六乙班的班主任,是个刚从部队复员的青年人,干劲很大,教学经验不多,对自己的班,本来就整天提心吊胆,这一下更急了,马上找来了班主席、中队长……

可是无论班主席、中队长怎么问,这两个人就像吃了哑巴药似的一言不发,实在问急了,大勇就像放炮似的反攻一句:“怎么,我们犯了校规还是犯了中队纪律啦?不说话就是不说话,怎么?碍你们什么事啦!”这样,就是班主任,用尽一切方法也没问出个究竟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自己就是这次争吵的起因。正因为如此,他越关心,这两个孩子就越说不出口来。这样,直到傍晚放学,还是什么头绪也没找出来。同学们纳闷地走了。班主席、中队长不高兴地走了。大勇没精打采地走了。小明满腹心事地走了……就连刚刚在天边出现的弯弯的月牙儿,也像个问号似的瞅着有心事的人们。

有谁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小明满腹心事地坐在窗前小桌旁,习题一点也做不下去。算术书都放倒了。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在使劲儿伸着脖子勾着头瞧他,就好像那些嘲弄过他的翻着眼睛的孩子。

多么久没有这种委屈的心情啦!可不是,自从夏天和大勇做朋友之后,什么事都可以问大勇,可以和大勇一起做,于是一切都显得那样有趣,那样有生气,可是,突然……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倒霉的就在于自己也搞不清楚。原来是好好地在听班主任的语文课,他讲得那样有趣。可是突然大勇拍来了一个“电报”:“你注意到了吗?‘乱弹琴’今天又有了个新的口头语啦!从现在开始计算,看他一堂课一共说多少?”小明犹豫了一下,可是看大勇显然已经准备好了在等着他,并且发出了“开始”的暗号,于是他也就习惯地听从了,开始计算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奇怪,老师为什么要说口头语,一会儿“乱弹琴”,一会儿“同学们注意啦!”而:今天这个新的口头语“同……这个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啊,又是一个,什么意思呢?七个,八个……哎,简直来不及考虑,这些口头语是这样狡猾地躲在老师有趣的叙述中,一不留神就会溜过去。啊,又是一个,已经十五个了,十六,十七,十八……越来越大的数字使得小明越来越沉入一种忘掉一切的兴奋里。好家伙,又是一个,差点没逮住……二十,二十一……

“铃铃……”下课的铃声一响,小明就跳起来扑向大勇:“二十九个,一共二十九个!”可是大勇却那样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二十九?不对,是三十一个。”

“二十九呀!”小明迷惑地又重复了一遍。

“三十一个!”大勇却不高兴了,斩钉截铁地作了结论。在他看来,这是不必争论的,他大勇说三十一个当然是三十一个嘛!

如果是平常,这件事也许又是以小明让步结束。三十一个就三十一个,和二十九个不是只差两个么?有什么呢?可是这次小明也不高兴了,怎么,为什么这样不信任人呢?难道人家不是用尽心力一个一个地捕捉它们的吗?而且捉住一个就在背后扳一个手指,为了不要弄错,不是把手心都攥出汗来了么?大勇一向是粗心大意的,说不定是他怎么一打岔,就多记了两个……于是他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我数了又数,明明是二十九个呀!”

“三十一!”大勇更生气了,从来小明什么事都听从他,今天怎么了?他想再坚持一下,也许小明就不再争了。

可是他的声音那样大,加上那一头像刷子一样竖着的头发,就显得非常凶,一下子叫小明想起大勇爸爸最近和他谈的话:“小明,为什么你处处都让着大勇呢?有时你明明知道是他不对呀!别这样,小明,这样对你俩都不好……”于是,小明昂起头又说了一遍:

“是二十九个。”

“三十一!”大勇大叫了一声,把作业本一摔就出去了。于是就开始了这一切……

回忆这一切是难堪的,尤其使人难堪的是不知怎么一来就弄成了这么个局面。而且往下怎么办呢?多么需要有人给出个主意啊。可是找谁呢?爸爸妈妈都很忙,每天差不多都是小明睡着了以后才回来。奶奶……难道她会理解?大勇的爸爸?不,绝对不!大勇还会以为又是小明拐弯找台阶下哩!最好当然是找班主任了,可偏偏又是为了这么件说不出口的事情……倒霉,真倒霉啊!世界这么大,可是小明连一个可找的人都没有。甚至连问号似的月亮都躲进了云层,好像生怕小明会去找它似的。

……小明就这样坐着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大门“嘭”的一声打开,爸爸走了进来。

“爸爸!”小明高兴地大叫一声,迎了上去。看来还不是那么倒霉呢,爸爸今天竟会出乎意料地回来得这样早,正好把一切都仔仔细细地和他谈谈。是的。一切!

可是,哎呀!小明突然失望地收住了脚步,原来不是爸爸一个人,背后还有个伯伯。完了!准又是来谈工作的,什么职工思想教育呀,车间设计呀,产品质量呀……小明知道,不到半夜是决谈不完的。而爸爸工作的时候是从来不许人打扰的啊!

小明还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感觉到情况有点和往日不同,怎么爸爸没把客人让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而是站在堂屋里,大叫着“妈妈,妈——妈!”等小明明白过来这是在喊奶奶,也追到厨房里时,爸爸早把满手白面的奶奶给拉了出来。他把奶奶直推到客人跟前,眼睛直直地充满希望地看着她,那神情就像小明每回给奶奶带回个什么好东西,却又藏在身后,非叫奶奶猜来猜去才肯说出来那样。可是奶奶竟没有觉察,仍像往常来客一样地忙着张罗让座,沏茶……爸爸忍不住了,双手拉住奶奶说:“妈妈,您好好看看,认识他不?”奶奶这才摩挲着两眼,仔仔细细地把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看着倒眼熟呢……咳!上岁数啦!来来往往的同志们又多……”说着就上厨房提开水去了。客人刚想开口,偏爸爸又止住了他,使眼努嘴地叫他去帮奶奶沏茶,客人笑了一笑,听话地走了过去。

爸爸从来是个严肃的人,今天怎么也学小明逗起奶奶来啦?这弄的又是什么故事呢?小明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烦恼,有滋有味地呆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