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柯岩文集第四卷(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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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岗位(2)

奶奶从厨房里提出了开水,正找茶壶呢,那客人双手一举,把茶壶递了上去。小明禁不住全身哆嗦了一下,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红紫红紫的,上边结满了大疤,也许是疤太多了,也许是红紫的颜色不匀,看起来歪歪扭扭的,可又是那么结实有力……看来奶奶也让这双手吓了一跳,她忽然抽咽了一下,像让什么噎住了一样,抬起头来瞪眼看着客人。半晌,根本忘了往壶里冲水。小明这时突然替客人难受起来,看这个奶奶,不作兴这样看人的,老师说过,对有残疾或有生理缺陷的人应该有礼貌呀!他正想过去帮奶奶冲水,却只见奶奶突然把开水壶往地上一扔,紧紧拉住客人的双手,趴在他胸前哭了起来:“天哪,小狗剩儿,这还能是你呀,可想坏大娘了!……”又回过头来骂爸爸怎么不早说,问是多会儿,是怎么找到他的……絮絮叨叨,一时又是哭又是笑。那么大个伯伯,又高又壮,一脸胡碴子,可奶奶口口声声叫着他“小狗儿”,“小狗剩儿”,又是拉他的手,又是摸他的脸。弄得小妹妹都糊涂了,直凑着小明的耳朵问:“他们干吗呀,哥?是不是他们也玩过家家,啊?哥!”问得小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妹妹恼了,拿小拳头直捶小明的腰,捶得又酸又痛。可是小明现在顾不上理妹妹,他只尽可能地伸长耳朵,睁大眼睛……

“咱们有三十年不见了吧?”客人搂住爸爸的肩膀问,“……从那年你被烧伤后离开工厂……我记得那年我才十三……”

“我才十一……”爸爸说,把头缩在客人的肩膀下边,就好像他今年还十一似的。小明不好意思地瞟了妹妹一眼,看这个爸爸,今天是怎么啦!可是谁也不笑话爸爸,妹妹咬着个手指头儿羡慕地瞧着。奶奶呢,还是又笑,又抹泪儿。

“三十年了哇!”客人说,“我一直也没忘了你……”

“三十年了……”爸爸说,“我见人就打听你……”三十年,多么长的时间啊!小明今年才十三岁,再活十三年也离三十年还远着呢!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不但没有忘记,还彼此想念着,想念着……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呢!小明不禁想起了大勇。可是来不及细想,爸爸他们老是不停地说啊说啊,说得小明几乎来不及听。

听啊,听啊,在小明眼前那样鲜明地浮现出一幅幅的图画:……低矮漆黑的火柴厂工房,天还没有亮,突然响起了尖厉的铃声,随着工头凶恶的吆喝,从肮脏潮湿的铺草里,钻出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孩子……长期的苦工,饥饿,使得这些十来岁的孩子都像六七岁的幼童那样矮小。有许多人,要垫上好几块木板才能勉强够得着工作的案子……没有学习,没有游戏,没有欢乐。每天每天,都是从这天的下半夜工作到那天的上半夜,两头不见亮。孩子们往往做着做着就睡着了,有的从此就不再醒来,永远地告别了那没有欢乐的世界……黄磷火柴稍不小心,就会着火,把手烧得皮焦肉烂。有一次,爸爸在和药的时候,沾上了一身的硝粉,出了车间,又冷又饿,一头栽在炉子边就睡着了,浑身都起了火还困得睁不开眼。几个小孩子吓得哭着求救,可是工头只远远地看着,骂他自个不小心,还吆喝近边的孩子躲开免得烧着。要不是这时正巧小狗剩儿下班进屋,眼看爸爸就活活烧死了。小狗剩儿连眼都没眨一下就猛扑上去,抱着爸爸在地下滚,一边滚一边用手撕爸爸的衣裳,撕不开的就用双手扑打……就这样,爸爸留下了奄奄一息的一条命,小狗剩儿留下了满是创伤的两只手,双双被赶出了工厂……

小明听得浑身发冷,鼻子直酸,可是只要眼泪一往外涌,他就使劲劝慰自己,“别,别,就是说过去的事儿,离现在已经很远很远了……”说也真灵,这么一劝,不但眼泪不想流了,心里还觉得说不出的温暖,好像怀里揣着个太阳,暖洋洋的,明亮亮的,一切都多么好啊!

难道真是一切都很好吗?小明突然想起白天发生的倒霉的事件……心里马上烦乱起来,到底该怎么办呢?真要命,看来今天和爸爸是谈不成了。本来嘛,人家在那儿谈三十年前的苦难,可是你,却突然谈起什么上课没听讲,记老师的口头语来着……怎么说呢?真是说不出口啊!难道,让你们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坐在明亮宽敞的教室里,不是为了学习知识,长大接班……而是为着打伙儿瞎闹,白白地浪费光阴不成!傻瓜呀傻瓜……

居然还为这争得死去活来,吵得天翻地覆,究竟谁对呢?谁都不对。两个糊涂虫,一对傻瓜蛋!

小明突然跳了起来,飞一样地跑出门去。在大门口就碰到蹲在台阶上的大勇,他显然是在这儿等小明。两个好朋友一下子拉住了手,马上又不好意思地放开,扭过脸笑了。真是,怪别扭的,半天多谁也没理谁了哩。

“你爸爸骂你了吧?”当两人又比齐脚步,一、二、一地往班主任家走去的时候,小明担心地问。

“比骂还糟糕,”大勇闷声闷气地说,“他说我们‘剥削’人。”

“‘剥削’人?”小明吓坏了,从小他就懂得,剥削最可耻,只有地主老财资本家才剥削人呢!难道大勇的爸爸会这样说吗?准是大勇吓唬人的。真是,他能剥削谁呢?

“剥削了所有认真劳动的人,”大勇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说,“反正爸爸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咱们整个祖国是一个亲密的大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每个人的劳动都是为了这个整体,谁要是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好好地干,那就等于剥削了别人……”

“他还说什么了?”半天,小明才像透过一口气来似的轻轻地问。

“还说什么?这还不够受的是怎么的!”是啊!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小明不做声了,大勇也沉重地喘着气。作为少先队员,他们的心感到了这些话的分量。说得对!岗位!学习,这是他们的岗位,是祖国交给他们的任务。可是他们,从前还以为在课堂上玩呀,做小动作呀,偷偷传纸条呀,给人提示呀,都是小事情。以为不高兴听讲就可以看小人书,来不及做习题就可以抄一下,至于给同学做鬼脸呀,给老师起绰号呀……更算不了什么,只要老师看不见就得。可是今天,过去的一切却以这样沉重的分量压在他们的心上。真是,也许就在他们传纸条那会儿,国防前线正有个解放军叔叔流血牺牲了。也许就在他们数老师口头语那会儿,祖国各地丰产的庄稼又长高了一分,新盖的楼房又长高了一尺,新开采的煤矿又挖深了一层……

他俩面面相觑,从心里真正感觉到对不住人;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朝班主任家跑去。

班主任的家很好找,胡同里的小孩都知道。那还不知道!他当解放军那会儿,往他们家送过喜报,敲锣打鼓的,别提有多热闹了。他复员了,当了老师,可是孩子们还是叫他解放军叔叔。一放学就涌到他家去,叫他讲战斗故事,教唱军歌。有的呢,还要试试他的旧军帽……

到了门口,大勇正要伸手敲门,小明忽然一下抓住他的手。等等,怎么回事?怎么老师正在房里大声地讲着语文?是房里又有一群小淘气在缠着老师教字,还是有同学在找老师补课呢?

他们奇怪地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趴在窗户上一看,哎呀,不由得两人都愣住了。老师正站在桌前对着一个老奶奶讲课哩。老奶奶,头发雪白雪白的,眼镜架在鼻尖上,足有小明奶奶的岁数大。为什么她还要学小学语文呢?看她那个样子,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有时还用支笔吃力地往小本上记什么,倒像她真要去参加六年级考试似的。

这样,他们能不能进去呢?他们犹豫地踏着脚,一会儿举起手,一会儿又放下。大勇刚想冲进去,小明又拉住他……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巧,老师忽然停下来问:“妈妈,听得明白吗?”啊!原来老奶奶是老师的妈妈。可是老师的妈妈干吗还要上六年级语文呢?咦,这倒好玩,儿子都教六年级了,妈妈才念六年级。

可是老奶奶说话了,她一点也不像要念六年级的学生。她说:“志儿,你呀……”哦!原来老师在家里,妈妈也数落他,也叫他的小名儿,大勇和小明都不禁有点高兴了。只听那老奶奶继续数落说:“我早就说行了,行了,可你偏还要讲,还要讲……明白啦。我早就明白啦。快睡吧,天凉了,不是今儿又发烧了吗?”

“不,不要紧,妈妈,您别老打岔呀!你再想想我讲的,还有哪儿含混,或者哪儿您不想听了?”

“我看哪儿也不含混,我哪儿都想听。”老奶奶忽然像跟谁生气似的嚷了起来,“我打岔,我能不打岔吗?肋骨上卡着颗子弹,好几年了,就是不取,也不知留着它干吗?”子弹?什么子弹,老师要它留在肋骨上?大勇拼命地往前挤,鼻尖差点把窗纸都捅破了。小明提醒地捏了捏他的手,大勇这才没奈何地揉揉耳朵,两人又屏住气往下听: “妈妈,我不是早告诉过您,当时我流血过多,不能再动胸腔手术吗?……”

“谁说那会儿啦,我是说现在。一次两次地发炎,可你老是忙啊,忙啊……赶明儿要是落个残疾,我看你年纪轻轻的……”

“落不了残疾的,妈妈。我不是早答应你,放寒假一定去取吗?您想,妈妈,学校里那么多学生,要是这个老师请假取子弹,那个老师请假上姥姥家,那学生还怎么上课呢?”老师的话说得那样平和,亲切,一下子就解除了老奶奶的武装,窗外的两个人松了一口气,笑了。屋里,她也笑了,用一个手指头点着老师说:“你呀,尽跟我瞎扯,取子弹是上姥姥家吗?就说放假去取吧,这会儿也不能过于劳累呀。可是你,一天回来还尽是讲啊,演啊;演啊,讲啊的,你这是教学,又不是出台。”

“出台?哎呀,妈妈,您可说对了。就是出台,真比出台还难哩!您不知道我那些学生。”老师忽然微笑了起来,“可能挑剔了。”老奶奶可一点也不笑。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生气地说:“挑剔?有什么可挑剔的!学校是让他们来学习,来受教育的,又不是让他们来挑剔的。”大勇和小明的心都怦怦地跳起来,老奶奶的话说得又有理又刺心。可是老师却又轻轻地拦住了老奶奶。

“妈妈,妈——妈!他们都还小,是孩子啊!他们注意力不容易集中,只要有一点岔儿就会走神。我们在部队上老爱说‘乱弹琴’,大家都说,谁也不稀奇。可那回王小文在黑板上乱答题,我一不留神说了个‘乱弹琴’。全班就笑开了,足足耽搁了半堂课。本来嘛!写错了答案怎么是乱弹琴呢?又不是上音乐课……所以,妈妈,您帮我备课就得拼命地挑我的错儿。要是您老是‘明白’,‘都好’,那……”老师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我就只好一个人对着镜子备课了。那……那您可别怪我睡得还要晚……”老师的威胁显然起了作用,老奶奶已不再对淘气的学生使气,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大勇和小明这会儿可更难受了,原来老师这样……这样……爱他们。可是他们……他们竟干出那样无聊的蠢事。唉!简直是不愿意再想!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想推门进去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告诉老师……忽然老奶奶高兴地叫起来:“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刚才好像说了几个‘……同……这个……这个’不知道什么意思,又是口头语吗?别的,可真是讲得又明白又有意思,我可真挑不出什么错儿了。”

“……同……这个……这个?我真是说了吗?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呢?……啊!明白了,明白了。”老师忽然高兴地大笑起来,“这是我要改自己那个口头语‘同学们注意啦’一不留神,又溜出来了,刚溜出个‘同’字,卡在那儿接不下去,就来了个‘这个,这个……’哈哈,妈妈,您真好,帮我找出了这个毛病。明天我就子弹卡不了壳,保证消灭这个口头语啦。哈哈……”看老师那样高兴,老奶奶也像立了一功似的笑起来了。老师又埋头备课去了,老奶奶无可奈何地只好往炉子里又添上一簸箕煤,推开房门来拿通条时,一下子撞在堵在门口的大勇和小明身上,吓了她一大跳。

……大勇和小明从老师家里出来,已经很晚很晚了。老师一点也没责备他们,和他们谈了许久许久。简直是把班上所有的情况,所有同学的脾气秉性,他们今后的道路,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都谈到了。老奶奶原来也不真生他们的气,不停地请他们吃糖,还直摸他们的头发,几乎把大勇那头倔刷子都给摸顺了……

大勇和小明迎着初冬的小风走回去,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暖烘烘的。今天这一切是多么丰富,又多么好啊!今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未来的岁月还很长很长,但是今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们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消逝了。

一路上,他们紧紧地拉着手,一言不发地想着学校,同学,老师,爸爸……每个人的岗位……整个的生活。一切都是多么好啊!甚至月亮也不再硬弯成个讨厌的问号,而是伸展在深夜暗蓝的天空里,在初冬的寒气中轻轻地抖颤着,好像妈妈微笑时神采飞扬的眉毛。

年月北京初稿年月广州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