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annes Vilnelm Jensen(1873—1950)
1944年获奖作家
安妮和母牛
在瓦布森举办的定期市集,也有牛市。那儿有个老妇,也牵着一头母牛站在那儿。但她和母牛之间,总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知是客气,还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为了怕被阳光照射,她的头巾被拉得很低,遮住了额头。她一直默默地站在那儿编织着袜子。这只袜子快打好了,下面都卷了起来。她的衣服款式看来已很古老了,可是倒很干净的。下面穿着一条手染的蓝裙,还有染锅的那股臭味。腰间系着用褐色丝线编的三角兜肚,在凹入的小腹上打了一个结。头巾都褪色了,褶痕很深,显然收藏许久没用了。木鞋的底也磨损了,但皮面仍抹着鞋油。一双干瘪的老手,勤快地动着四根棒针。灰白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支多余的棒针。她倾听着市集传来的音乐,一面看看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潮,和正在交易的牛只。四周十分嘈杂喧闹。马市传来马的嘶叫声,码头那儿船只来去,声音嘈杂,还有江湖小贩吆喝打鼓的声音。而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阳光下,编织着她的袜子。
母牛走来把鼻子挨在她的手肘边,牛肚松垮垮地垂着,脚向外侧张开,正在反刍。这头牛虽然老了,可是毛色仍很光鲜,想来照顾得很妥善,称得上是一条很好的母牛。只有臀部到背脊的地方,瘦得露骨。除了这项缺点,这只母牛可以说是很漂亮的。长着细柔牛毛的乳房,丰满地鼓起。美丽黑白两色的角上,有着环状的花纹,恰如其分地点缀着几条。母牛的眼睛湿濡濡地,它在反刍食物的时候,总是摇摆着下颚。把反刍的满嘴食物,再吞了下去。脖子左右摆动,回望着四周。这时又有食物从胃反刍到嘴里时,母牛又摇动脖子,兀自站着,神情似乎十分满足。黏液从母牛的大鼻孔中流了下来,每吐一次气,那声音就像风琴背后的低音一样。这可证明它是一条健康有力的母牛。它就像其他的母牛一样,经历过各种生活,如果比做人的话,该是历经世事了。生了小牛,既不怎么去看顾,也不舔拭小牛,只是忠实地吃着饲草,再流出牛奶来。母牛现在在这儿,就像在任何地方一样,一面熟练地反刍食物,一面用尾巴赶着苍蝇。绑牛的细绳,是很小心地系在牛角上,松软地垂了下来。因此,母牛就不致在田间乱跑,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其他的地方去。
牛的笼头,不但老旧,而且也被磨损成了圆形的。鼻栓也没有了,好在母牛十分温驯,也无此需要。牛绳倒是换了一条新的,平常吃草用的那条牛绳,不但陈旧,还有好几节是连结起来的。安妮婆婆是注意到这点,她希望今天母牛要扮得漂亮些,那条旧牛绳是有损观瞻的。
这条母牛是很适宜屠宰用的,所以很快就有人走过来,细细端详这只母牛。他用指尖仔细压在牛背的皮肤上。当他在牛身边这么做的时候,母牛只是后退了一点,并未生气。
“老婆婆,这头牛你要卖多少钱啊?”这人把两道锐利的目光,从牛的身上,移到安妮的身上。
安妮的手仍忙着织袜子,一面答道:
“这头牛并不是要卖的!”
她像很慎重地结束了谈话,用一只手擦擦鼻子的下方,好像她正忙,不愿受人打扰。
那人虽然走开了,可是一路走,还禁不住频频回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母牛。
接着,又来了一个身材挺拔、胡子剃得清清爽爽的屠夫,先用藤杖敲牛角,又用他肥大的手,沿着牛的背筋摸下去。
“这头牛要多少钱?”
安妮婆婆斜着眼看着母牛。母牛孩子气地眨着眼,看着眼前的藤杖。接着就别过头,好像在远方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头牛不卖的!”
屠夫染着血的风衣下摆,在风中吹着,听了这话就转身走了。没隔多久,又有一个买主来了,安妮婆婆摇摇头。“这头牛是不卖的!”
如此一一拒绝了好几个买主之后,安妮婆婆的名声也不胫而走。方才要买母牛的人,其中有一个又折了回来,向安妮婆婆提出了十分优厚的条件。这使安妮婆婆有些窘迫不安,不过她还是说不卖就是不卖。
“哦?难道你已经卖给别人了?”
“怎么会!”
“真是这样,可把我搅糊涂了。老婆婆,那么你又为什么站在这儿,显示你的母牛呢?”
安妮虽然低着头,可是仍然一个劲地织着袜子。
“喂!你干吗要和母牛站在这里啊?”这人似被侮辱了,“这可真是你的牛吗?”
当然!这还用问吗?这头牛百分之百是属于安妮的。她把这头牛从小抚养大。她对这人说,这牛的确是她的。她想她该再说些什么,好让对方息怒。可是对方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你就是要玩弄人才站在这儿是吗?”
怎么这么说呢?安妮悲伤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真慌了,手只有不停地织下去。她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什么地方才好,她着实很困惑。那个人正气冲冲地逼着她问道:
“是吧?你是专为侮辱人才到这市集里来是吧?”
这时,安妮放下了手上正在织的袜子,解开拴牛的绳子,准备牵牛回去。她诚挚哀求的眼光,向着那人望去。
“这是头十分孤独的母牛!”她完全能信任眼前这个男人,说出了心底的话。“它现在实在是太孤单了。我和这头牛,住在一户小农家里。谈到牛,就仅有这一头,再也没有别的牛了。我一直过着孤孤单单、离群索居的生活,所以,我就想带它到市集来,也好有其他的牛做伴,我也希望它能快活些。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想我这么做,也不可能为别人惹上麻烦,所以我就决定这么做了。虽然到这儿来了,但不是来卖牛的。就是这样,现在就让我回去好吧!抱歉了,再见,谢谢你!”
(吴安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