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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俄国]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Иваи Алеkсеевич Бунин(1870—1953)

1933年获奖作家

一个暖热的八月之夜,天黑糊糊的,依稀看得见几颗星星在高空云层深处若隐若现。一辆小车沿着布满厚厚一层尘土的田野大道徐缓而无声地行驶着。车上坐着两个年轻的乘客。一个小地主小姐和一个中学生。阴暗的远处闪亮着一道火光,时而照亮车前那一对平静地跑着的马。马儿鬃毛凌乱,套着简便马具。时而照亮那小青年的双肩和他头上的便帽。他身着麻布衬衫,稳坐在驾驶座位上。车前一忽儿闪过一片收获后空闲着的田野,一忽儿闪过一片黑森森的树林。昨儿晚上,村子里曾响起一阵阵喧嚷声、喊叫声和胆怯的犬吠声。当时乡间小木房一带已吃过晚饭,一只狼吓人地咆哮着闯进一家农户的院子,咬死了一只羊,差点儿把它叼走了。在狗群的吠叫声中,农人们拿着棍子赶了出来,把那只已被拦腰撕裂的羊夺了回来。现在车上的这位姑娘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着,她擦燃一根根火柴,把它们掷向黑暗的夜色之中,并开心地叫喊:

“我怕狼!”

火柴的亮光照耀着小青年瘦长而粗鲁的面庞和他那兴奋的宽颧骨的脸膛。姑娘长着一副小俄罗斯型的圆脸,她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巾,红色印花连衫裙的领口自在地敞开着,显露出她那圆圆的健壮的脖子。小车在奔跑中摇晃着,她擦燃火柴把它们掷向黑暗的夜色中,似乎没有察觉到中学生在搂抱着她。他时而吻着她的脖子,时而吻着她的脸颊,并找寻她的嘴唇。她推开他的手肘。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小青年故意带一点儿傻气地大声对她喊叫:

“给我火柴!我要抽烟!”

“就给你!就给你!”姑娘叫嚷着,又一次擦燃火柴。随后,远处亮起一道闪光,把夜色反衬得愈加漆黑一团。在黑暗中他们只能感觉到小车在向前行驶。最后,她让他长久地吻着她的嘴唇。突然,一下碰撞,他们颠晃了一下,小车撞在什么地方停住了。小青年急剧地勒住了马。

“狼!”他猛地大叫一声。

在他们右前方的远处一起火灾的火光分外刺目。小车就在那远处火光所照亮的一座林子前停住了。由于火光的映衬,林子显得愈加黑森森的。那火灾的火焰急匆匆地向天空乱窜,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摇晃晃地颤动,在火光前显露出来的整个田野也都好像在那时明时暗的暗红色火光中颤动着。这火光尽管还在远处,但它那流动的炽烈地燃烧的烟火的影子却仿佛离小车只不过一俄里左右。火势狂暴地蔓延开来,越来越灼热而可怕地笼罩着愈益宽广的地面,使人感觉到它的热气已经扑到了脸上,扑到了手上,他们甚至已经看得见黑暗的地面一处即将燃烧尽的屋顶上的红色火网。在树林的阴影下站着被火光映红的灰色的野兽——3只大狼。它们的眼睛时而闪出亮幽幽的绿光,时而射出火红的光芒,就像那从红醋栗榨出来的热乎乎的红色果汁似的,那样透亮,那样鲜明。马惊吓不安地打着响鼻。蓦地,马发狂似的朝左侧的耕地冲去。手持缰绳的小青年朝后一仰倒了下去,小车发出碰撞声,碎裂声,沿着初耕地颠簸着,跳动着……

在谷地上的不知什么地方,马再一次冲腾纵跳,姑娘一跃而起,刚刚来得及从吓傻了的小青年手中夺过缰绳,她一挥手飞身跳上驾驶座位,她的脖子碰在车子上不知哪处的一件铁器上。就这样,她的嘴角上终生留下了一道轻微的伤痕。当人们问及她的这道伤痕时,她总是得意地微微一笑。

“事情发生在好久以前的一天。”她边说边回忆起早先的那一个夏天,那8月的干燥的日子和暗黑的夜晚,打谷场上人们在打谷,新堆的谷草垛发出沁人的气味,那个没有刮脸的中学生,她同他躺在谷草垛上,仰望那流星发出的瞬息即逝的明亮的弧形的光辉……“狼是那样的吓人,马儿在狂奔,”她说道,“我急速地拼命地扑了上去,勒住了马——”

那些一次也不曾领受过她的爱的人们都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一道像是经常在嫣然微笑的伤痕更可爱的了。

(易新农译)

三个卢布

在那个夏日的黄昏,我像每次进城时一样,在城里最好的一家旅馆开了一间连卧室的套间。我吩咐侍者把窗户统统打开,把茶炊拿来,就两步走到窗口,因为屋里闷得透不过气来了。此时窗外已经伸手不见五指,闪电不时划破夜空,就好似贴着地面滚过。一会儿,侍者用托盘端着茶炊快步走进来。我看见:除了一个茶炊、一个刷杯缸、一只玻璃杯、一碟小白面包外,托盘上还有一只茶杯。

“为什么还要一只茶杯?”我问。

侍者挤了挤眼睛,回答说:“鲍里斯·彼得罗维奇,有位小姐要找您。”

“什么小姐?”

侍者耸了耸肩膀,显出一副笑脸,说:“那还用问。她苦苦求我放她进来,说是如果能挣到点钱的话,一准送给我一个卢布。她看到您乘着马车来旅社的……”

“这么说,是个街头的神女啰?”

“可不。可是向来是客人打发我们上安娜·玛特维耶芙娜那儿把姑娘叫来,这一位却自个儿上门……”我想到今宵的寂寞无聊,便说:“这倒可以散散心。让她进来吧。”

侍者兴冲冲地走了。我刚转过身去动手斟茶,就有人敲门了。令我吃惊的是,没等我回答,一个身材高大的女郎,穿着褐色的女学生制服,脚上穿的是破旧的粗麻布便鞋,竟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屋来。“路过这儿,看到灯亮着,就顺便来拜访您。”她的乌黑的眼睛望着一旁,试图以一种讥嘲的口吻说道。所有这一切全然不像我所预料的,我不免有点慌了手脚,以致用喜出望外得有失身份的口气回答说:“欢迎之至。请坐下来用茶。”

这时窗外掠过一道宽阔的紫色闪电,随即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响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仿佛是要告诫切莫作孽似的。她已摘掉帽子,坐在沙发上,举起一只细长而黧黑的手,把剪得短短的头发往后掠去。她头发很浓密,双唇丰满,但是却发紫,一双乌黑的眼睛冷若冰霜。我开玩笑地向她抱歉说,我衣冠不整,没有穿上装,可是她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问:“您愿意付多少钱?”

我仍然用那那种造作出来的玩世不恭的口吻,回答:

“忙什么,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来谈价钱!先喝茶吧。”

“不,”她紧蹙着双眉,说,“必须先讲好条件。少于三个卢布,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的。”

“三个卢布就三个卢布。”我仍然用那种愚蠢的玩世不恭的口气讲着。

“您是说着玩的吗?”她严峻地问。

“绝对不是。”我回答说,心里打算让她喝完一杯茶,就给她三个卢布,把她打发走。

她舒了口气,合上了眼睛,头向后一仰,靠到沙发背上。我望着她没有血色的发紫的双唇,心想她大概饿了,便给她斟了杯茶,把盛着面包的碟子推到她面前,然后也坐到沙发上,碰了碰她的手,说:

“请用吧。”

她睁开眼睛,默默地喝着茶,吃着面包。我凝视着她那被晒黑了的手和端庄地垂下的乌黑的睫毛,思忖:这事已经越来越荒唐了,便问她:

“您是本地人吗?”

她一面摇了摇头,一面仍然就着茶,吃着面包,并回答说:

“不,是从远方……”

但是只讲了半句就默不作声了。后来,她把面包屑打膝盖上抖掉,霍地站了起来,眼睛不望着我,说:

“我脱衣服去。”

这可是我最最意料不到的。我想说句什么,可她却不容分说地止住了我的话,说:

“把门去锁上,把窗帘放下来。”

说罢,就走到板壁后边去了。

我以一种身不由己的顺从心理,慌忙去放下窗帘。窗外,一道道闪电的光束越来越宽阔,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窥探我的房间,震耳欲聋的雷声也更其顽固地滚滚而来。我放下窗帘后,又急急地去锁上房门,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当我打算装出几声笑来,把所有这一切当做一场玩笑了事,或者推诿说我头疼得厉害,将她打发走的时候,她却从板壁后大声唤道:“您来吧……”

我又身不由己地顺从了她,走到板壁后面,发现她已经上床:她躺在那里,被子一直拉到下颏上,用两只变得完全黑黑的眼睛古怪地望着我,咬紧着正在上下颤抖的牙齿。张皇和情欲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一把将被子从她手里掀掉,露出了她那只穿有一件破旧的短汗衫的身子。而她呢,只来得及举起赤裸的手臂,拿过挂在床头的梨形木塞,把灯火压熄……

事后,我摸黑站在打开的窗旁,贪婪地抽着烟,听着滂沱的大雨如何在漆黑的夜空中瓢泼似的倾泻到死寂的城里,心里想,世上万事真是不可思议——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个和我萍水相逢的女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只要三个卢布就肯出售她的童贞!是的,童贞!她在唤我了:

“关上窗,雨声太吵了,上我这儿来。”

我摸黑走回到板壁后边,坐到床上,摸到了她的手,一面吻着,一面讷讷地说:

“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

她恬静地问:“您原先一定以为我真是个妓女,而且还是个非常之蠢的或者是有精神病的妓女吧?”

我急忙回答:“不,不,我并没有认为您是有精神病的,我只是想,您是初出茅庐的,虽说您已经知道,那种地方的一些姑娘好作女学生打扮。”

“为什么要作女学生打扮?”

“可以使人觉得她们天真无邪,更富魅力。”

“不,我不知道这种事。我只不过是没有其他的衣服罢了。我是今年春上才从中学毕业的。那时我父亲突然暴病而死——我妈妈早就过世了——我只得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来这里投亲,请他荐我个职业。我住在他家里,他却乘机来调戏我,我打了他,从此就在公园的长凳上过夜……我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来找您。可是到了这儿之后,却发觉您并无留我的意思。”

“是的,我那时正是进退维谷,”我说,“我让您进来,只是因为我实在无聊。我是从来不拈花惹草的。我本以为来找我的不过是个平常的卖笑姑娘,我请她喝杯茶,跟她聊聊,解解闷,然后送给她两三个卢布,请她动身……”

“是啊,可是来找您的却是我。我直到最后一分钟,脑子里只想着一桩事:三个卢布,三个卢布。然而结果却同我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明白了……”

什么都不明白的还有我:我不明白周围怎么会一片漆黑,窗外怎么会有雨声,而卧榻上怎么会有一个诺沃契尔卡斯克的女学生睡在我身旁,可我却直到此刻甚至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最后,我不明白我对她的依恋之情怎么会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强烈……我好不容易才问出了一句话:

“您不明白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我立刻点亮了灯,——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她那噙满了泪水的炯炯闪光的乌油油的大眼睛。她猛地坐了起来,咬着嘴唇,把头扑到我肩上。我抱住她高大的身子,轻轻地扳开她的头,吻着她那抽搐着的沾满泪水的双唇,怀着一种极度的怜悯和柔情,谛视着她那双沾满了尘土的少女的脚……后来,当朝阳的光辉已透过窗帘洒满了整个房间的时候,我们还仍然坐在圆桌后的沙发上,轻声地絮语着,一面互相吻着对方的手。她由于饥饿,喝完了昨晚剩下的冰凉的茶,吃完了一个面包。

她留在旅馆里,我则乘车去乡下一趟,第二天我俩就一齐出发到矿泉去了。

本来我们打算到莫斯科去度过秋天,可是不仅秋天,连冬天我们都不得不滞留在雅尔达——因为她开始发烧而且咳嗽……到了来年开春,我把她埋葬了。

在雅尔达公墓的十字架和墓碑中,有一座大理石十字架树立在我最珍贵的那座坟墓上,直到现在它仍在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芒。

(宋韵声施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