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里都在背地里议论:这房子会有什么人搬进来住呢?然而,谁也弄不清楚。
(叶渭渠译)
父母心
轮船从神户港开往北海道,当驶出濑户内海到了志摩海面时,聚集在甲板上的人群中,有位衣着华丽、引人注目的、年近四十的高贵夫人。有一个老女佣和一个侍女陪伴在她身边。
离贵夫人不远,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穷人,他也引人注意:他带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七八岁。孩子们看上去个个聪明可爱,可是每个孩子的衣裳都污迹斑斑。
不知为什么,高贵夫人总看着这父子们。后来,她在老女佣耳边嘀咕了一阵,女佣就走到那个穷人身旁搭讪起来:
“孩子多,真快乐啊!”
“哪的话,说实在的,我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穷人孩子多了更苦。不怕您笑话,我们夫妻已没法子养育这四个孩子了!但又不舍得抛弃他们。这不,现在就是为了孩子们,一家六口去北海道找工做啊。”
“我倒有件事和你商量,我家主人是北海道函馆的大富翁,年过四十,可是没有孩子。夫人让我跟你商量。是否能从你的孩子当中领养一个做她家的后嗣?如果行,会给你们一笔钱作酬谢。”
“那可是求之不得啊!可我还是和孩子的母亲商量商量再决定。”
傍晚,轮船驶进相模滩时,那个男人和妻子带着大儿子来到夫人的舱房。
“请您收下这小家伙吧!”
夫妻俩收下了钱,流着眼泪离开了夫人舱房。
第二天清晨,当船驶过房总半岛,父亲拉着五岁的二儿子出现在贵夫人的舱房。
“昨晚,我们仔细地考虑了好久,不管家里多穷,我们也该留着大儿子继承家业。把长子送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如果允许,我们想用二儿子换回大儿子!”
“完全可以。”贵夫人愉快地回答。
这天傍晚,母亲又领着三岁女儿到了贵夫人舱内,很难为情地说:
“按理说我们不该再给您添麻烦了。我二儿子的长相、嗓音极像死去的婆婆。把他送给您,总觉得像是抛弃了婆婆似的,实在太对不起我丈夫了。再说,孩子五岁了也开始记事了。他已经懂得是我们抛弃他的。这太可怜了。如果您允许,我想用女儿换回他。”
贵夫人一听是想用女孩换走男孩,稍有点不高兴,但看见母亲难过的样子,也只好同意了。
第三天上午,轮船快接近北海道的时候,夫妻俩又出现在贵夫人的卧舱里,什么话还没说就放声大哭。
“你们怎么了?”贵夫人问了好几遍。
父亲抽泣地说:“对不起。昨晚我们一夜没合眼,女儿太小了,真舍不得她。把不懂事的孩子送给别人,我们做父母的心太残酷了。我们愿意把钱还给您,请您把孩子还给我们。与其把孩子送给别人,还不如全家一起挨饿……”
贵夫人听着流下同情的泪:“都是我不好。我虽没有孩子,可理解做父母的心。我真羡慕你们。孩子应该还给你们,可这钱要请你们收下,是对你们父母心的酬谢,作你们在北海道做工的本钱吧!”
(小竹译)
厕中成佛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岚山的一个春天……
京都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花街柳巷的艺妓、妓女,她们身着华丽的服装,来到这山野观赏樱花。
“对不起,借用一下洗手间好吗?”
京都的女游客在肮脏的农家门口,羞红着脸,微微欠欠身子说了一句,绕到屋后,上了一间又旧又脏的小茅厕……春风摇曳着草帘,她的肌肤不由地拘挛起来。传来了孩子们哇哇的喧嚣声。
看见京都仕女的这副窘态,贫穷农民便动脑筋,修盖了一间干净的厕所,挂上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黑油油的字:
租用厕所一次八文
赏花季节,游客拥挤,出租厕所非常成功,转眼间出租者发了大财。村里有个人忌妒八兵卫,对妻子说:
“近来八兵卫出租厕所,转眼间就赚了一笔钱。今年春上,俺们也盖一间出租,要赚得比八兵卫还多,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好。即使俺们的出租厕所盖好了,可八兵卫是老字号,人家有老主顾。俺们是新字号,游客不光顾,岂不是鸡飞蛋打,穷上加穷吗?……”
“胡扯什么呀。这回,俺所设想的厕所,不像八兵卫的那样肮脏。听说近来京城时兴茶道,俺打算盖个茶室式的厕所。首先是,四根柱子用吉野圆木不够气派,要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蛭形钉子,悬挂上吊锅的锁链替代使劲时候用的绳索。这主意不错吧。窗户开落地窗,踏板用榉树的如轮木,便池前挡用萨摩杉。便池四周涂黑漆,墙壁涂两遍油漆,门户用白竹夹扁柏制成的长薄板,房顶用杉树皮葺成,再用青竹子压住,系上蕨草绳,修成大和式的。放鞋的石板用鞍马石做,旁边围上间中栽有青竹子的方眼篱笆,洗手盆用桥桩式的,装饰用的松树也配以多姿的赤松。不论哪个流派,诸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精华,都兼收并蓄……”
妻子听呆了。“那么,租费多少呢?”
经过一番艰苦的筹划,总算赶在赏樱时节之前把漂亮的厕所修建好了,连告示牌也是拜托和尚制作,是中国式的,非常庄雅:
租用厕所一次三文
就算是京都仕女,也觉得过分奢侈,钦佩之余,望而却步。你瞧见了吗?妻子敲着榻榻米说。
“我早说叫你别盖,搭了这么多本钱,结局可怎么得了啊!”
“不要唠叨嘛。明儿只要到客人那儿去转一圈,保证光顾的人会像蚂蚁成群而来。我明儿要早起,给我准备好盒饭。只要转上一圈,保你一定门庭若市。”
丈夫非常沉着。可是第二天,他比平时都贪睡早觉,上午十点才醒过来,一把将后衣襟掖在腰带里,把饭盒挂在脖颈上,带着几分哀伤的神情,回头冲着妻子带笑地说:
“孩子他娘,俺这辈子所作所为,你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我傻瓜,说我做梦、做梦的。今天要让你瞧瞧,俺只要到客人中转上一圈,保你顾客车马盈门呀。粪缸满了,你就挂上个‘暂停使用’的牌子,拜托邻居次郎兵卫挑走一担两担的。”
妻子纳闷。丈夫说到客人那里转转,是不是到京城去游说,宣传出租厕所、出租厕所呢?她一筹莫展的当儿,一个姑娘往钱箱里投放了八文钱,租用了厕所。尔后进进出出的,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妻子十分惊异,瞪大眼珠子看守着。不久,挂上“暂停使用”的牌子,忙着要把粪便挑走……终于到了傍黑时分,厕所租金达八贯之多,粪便挑走了五担。
“莫非俺家老头子是文殊菩萨的转世?真的,他所说的梦一般的事,有生以来头一次变成了现实。”喜形于色的妻子买来了酒等待着丈夫,不料哀伤地抬回来的竟是他的尸体。
“他长时间蹲在八兵卫家的厕所里,可能是被沼气熏死的。”
丈夫走出家门以后,立即缴付三文走进了八兵卫家的厕所里,从里面上了锁,有人想推门进去,他就咳、咳地佯装咳嗽,连声音都咳嘶哑了。春天白日长,他蹲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京都人听了这个故事,议论纷纷:
“真是风流人物的沦落啊!”
“他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师啊!”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的成年人自杀啊!”
“厕中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绝。
(叶渭渠译)
雨伞
天空飘洒着薄雾般的春雨,虽淋不透衣服,却也令肌肤黏黏渍渍。跑到门外来的少女,看见少年打着雨伞,便问:“怎么,下雨了?”
少年之所以打伞,与其说是遮雨,不如说是为了走过少女等候着的店铺时,遮住自己羞赧的脸。不过,他还是默默地把伞伸过去,想遮住少女,少女却只让自己的半个身子钻进伞下。雨丝淋在少年身上,尽管他让少女进到伞下,可自己却羞怯得不能将身子靠过去。少女虽然心想伸出一只手,两人共同把住伞柄,却又忸怩得恨不能从伞下跑出去。两人走进照相馆。少年的父亲身任官职,要调往远方,这是离别的纪念照。
摄影师指着长凳说:“请吧,请二位并排坐好。”然而,少年并未挨在少女身旁,而是站到了她的身后。他心里巴望着两人身体的某一部位,能联结在一起,便用把着椅背的手指轻轻地挨上少女的外套。这是他初次接触少女的身体,凭那从指尖依稀传来的体温,少年似乎感到两人赤身紧紧搂抱时的温暖。此生此世,只要看到这张照片,就会回味起她的温馨吧!
“再照一张如何?这回二位并排而坐,上半身突出些。”
少年只是点点头,轻声提醒少女说:“头发!”少女蓦地仰首瞅了眼少年,双颊绯红,眼里闪着明快、喜悦的光亮,像孩子一样毫无造作地向化妆室走去。刚才,她一看见少年路过店铺,便飞跑出来,没顾上梳理。本来早就意识到自己那如同刚摘掉游泳帽似的蓬乱头发,可是,她毕竟是个当着男人的面连拢拢乱发都害羞的少女。而少年则担心,直说让她整整发型,会损伤女孩的自尊心。看见少女走向化妆室时的明朗表情,少年的心头也豁然开朗。其结果,两人如同其他恋人一样,相互依偎着坐到长凳上。
临离照相馆时,少年寻找那把伞。忽然发现先走一步的少女,手持雨伞,正站在门外。她发现少年瞅着自己,这才察觉自己把伞拿了出来,不由一惊,这无心的举动,不正是自己以心相许的流露吗?
少年没有说要伞,少女也未将伞递过来。不过,与来照相馆的路上不同,两人骤然成熟许多,怀着夫妇般的情感踏上归途——伞完成了它的使命。
(王金方译)
玻璃
年方15岁的未婚妻蓉子,脸色苍白地回家来。
“头怪疼的,我目睹了一件惨事儿。”
蓉子路经制酒瓶的玻璃工厂,亲眼看见一名童工吐血,随后又被烧成重伤昏死过去。
他也知道那家玻璃厂,由于高温作业,几乎整年敞着窗户,过路行人经常三三两两地在窗前止住脚步。路对面是条河,河水腐臭得如同废弃的污水,泛着油花,凝成一摊。
在终日不见阳光的阴暗厂房里,工人们用长长的铁管拨弄着火球。身上的衬衣如同他们的脸一样,满是汗水;他们的脸又像衬衣一样印满灰垢。火球在铁管头上被吹成瓶状,然后浸入水中,片刻后再捞出,“啪”的一声折下来。瘦弱的童工弯着腰,用钳子夹起这些瓶子,急急忙忙跑向加工炉。——迎受这飞旋的火球及刺耳玻璃声的喧嚣,一旁看热闹的人,不用十分钟,脑袋便像玻璃一样破碎,变得凝滞。
就在蓉子观看的当儿,一个运送瓶子的童工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他两手掩着口,瘫软在地上。这时,一团烈焰飞迸的火球砸在他肩上,他疼痛难忍,大张沾满鲜血的嘴巴,撕裂般地惨叫一声,想翻身坐起,却骨碌骨碌地打了个滚,扑倒在地上。
“危险!傻瓜!”
冷水泼下去,即刻腾起蒸气,童工昏死过去。
“他肯定没钱住医院。我想去探望他,你看……”
“应该去看看,不过,境遇悲惨的童工,不止他一人。”
“好哥哥,谢谢你。啊,我真高兴!”
20天之后,那童工登门致谢来了。听到有人叫“小姐”,蓉子走出门来。少年站在院子里,扶着门框,向她鞠了一躬。
“是你,已经痊愈了吗?”
“嗯。”少年苍白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蓉子心头一酸。
“你烧伤的地方不要紧了吧?”
“嗯。”说着,少年便解自己的衣扣。
“不用,不必了……”
蓉子逃进屋来。
“哎呀,哥哥,我……”
“把这拿去给他吧。”他把钱递给未婚妻。
“我,我不想出去,让女佣人转交吧!”
lO年过去了。
他在一本文学杂志上读到题为《玻璃》的小说。小说描绘了他故乡小镇的景物:泛着油花的死水河;火球飞迸的人间地狱。
咯血、烧伤、资产阶级少女的恩施……
“喂,蓉子,蓉子!”
“什么事儿?”
“有一次在玻璃厂看到一个童工昏倒了,你还曾给过他钱,是你念女子中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是的,有那么回事儿。”
“那孩子成了小说家,他把那事儿写出来了。”
“在哪儿?给我看看!”
蓉子从他手里夺走了杂志。
可是,当他在妻子身后,偷眼读起那小说时,不由后悔让妻子看了。
小说写道,少年后来进了花瓶工厂。由于他在花瓶颜色与形状设计上显示了杰出的才能,所以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摧残病躯,而且,得以把自己设计的最美的花瓶献给那位少女。
不!我是——(小说这样写道)——在四五年间,不断以一个资产阶级小姐为对象设计着花瓶。不知是悲惨的劳动、生活经历,还是对一位资产阶级小姐的恋慕,使我认识到自己的阶级。我如果在当时吐血死去,该有多好。
是令我诅咒的敌人的恩惠!是耻辱!古时,被攻破城堡的战士的幼女,可以因敌人的怜悯幸免一死。但等待她的,只能是给杀父之仇的人做小妾的命运!那位少女对我最大的恩惠是救我一命,其次是给了我寻找新职业的可能。可是从事这个新的职业,是在为哪个阶级做花瓶呢?我成了敌人的小妾!
我知道那位少女为什么要可怜、恩施于我。不过,正如人不能似猴子那样四足爬行一样,我无法洗去少年时代的梦。比如,我想去烧敌人的宅院,于是,耳边便会听到为摆在少女明亮居室里美丽的花瓶,被熔成一团而发出的叹息;心中感到那位少女的美遭到毁灭。我尽管置身于无产阶级战线,终究还有“一片玻璃”、“一粒玻璃弹丸”的包袱。可是,当前我们的同志中,有谁不背负“玻璃”之类的包袱呢?先让敌人把我们背上的“玻璃”打碎就好了,哪怕与“玻璃”同归于尽。倘若能卸脱包袱,身轻体便,我就可以精神抖擞地继续战斗。
读完小说《玻璃》,蓉子凝视远方,若有所思地说:
“那只花瓶,我放到哪儿了呢?”
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顺从的表情。
蓉子又喃喃道:
“可是,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啊!”
他的脸色陡变。
“是啊,与敌对的阶级对垒也罢,站在敌对阶级的立场上向本阶级反戈也罢,必须先忘却个人,没有这种觉悟是不行的。”
可是,他不可思议的是:小说中少女那种可爱和清新,过去从妻子身上从来不曾感受到过。
那个佝偻着腰、脸色苍白的瘦弱病人,怎么会有这般神奇的力量呢?
(姜书良译杨国华校)
情死
嫌弃她而出走的丈夫,两年后,从遥远的他乡来信了:
“不要让孩子拍皮球,那声音传到我这儿来了,它击打着我的心脏!”
于是,她从9岁的女儿手里,夺过了皮球。
不久,丈夫又来信了,发自与前一封信不同的邮局。
“不要让孩子穿着鞋上学,那声音传到我这儿来了,它践踏着我的心脏!”
于是,她用一双缠着毡条的草履,换下了女儿的鞋。小姑娘哭着,不再去上学。
丈夫又有信来了。虽然与第二封信相隔一个月,可是字里行间却给人以他骤然衰老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