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孩子用瓷碗吃饭!那声音传到我这儿来了,它刺破了我的心脏!”
于是,她就用自己的筷子喂女儿吃饭,如同喂3岁孩子那样。这使她回忆起女儿3岁时,丈夫陪伴在身边时的欢乐情景。女儿竟任性地从碗橱里取出自己的碗。她劈手夺过来,猛地摔在庭院的石头上。丈夫心脏破碎的声音!突然,她眉毛竖起,把自己的碗也投掷在地。这响动,是不是丈夫心脏破裂的声音呢?她又把饭桌掀翻在庭院里。这个声音呢?她用全身撞墙,拿拳头敲击。双手正要像长矛似的戳向隔扇门,竟连人带隔扇,扑倒在门那边。这个声音呢?
“妈妈,妈妈,妈妈!”
女儿哭喊着奔了过来。她“啪”地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颊上。喂,听听这个声音吧!
如同这些声音的回音,丈夫又来信了。寄自比以前更为遥远的新的地方。
“你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开关门窗,不要呼吸,也不要让家里的时钟发出声响!”
“你们!你们!你们啊!”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簌簌地落下泪来。不久,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永远地,连最微弱的声音也没有了,就是说,母女俩都已停止了呼吸。
不可思议的是,她的丈夫也和她并枕而死。
(姜书良译杨国华校)
夏天的鞋子
马车里的5个老太婆,困得直打盹儿,却仍在闲聊着今冬的蜜橘丰收。马儿甩动着尾巴像追赶海鸥似的疾驰。
赶马的勘三非常喜欢马。整个村子就他一人有一辆能乘坐8人的大马车,而且他总是神经质似的把自己的马车装饰得比村里其他的马车都漂亮。只要上坡,为减轻马的负重,他就机敏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勘三上下马车的动作的确轻巧敏捷,他内心也为此而洋洋自得。有时,尽管他坐在座上,可是凭车的摇晃情况,便能觉察到有小孩在后面趴车檐,于是就迅速地飞身下车,“啪”地给孩子的脑袋一拳。因此,街上的孩子最想爬勘三的车,可又最怕他。
然而,今天他却怎么也抓不住趴车的孩子。也就是说他无法逮住像猴子般的“现行犯”。如果在平时,他会像猫一样飞身下车,让过车身,对那个还吊在车上、毫无察觉的孩子的脑袋就是一拳,再颇为自得地骂上一句:
“蠢东西!”
他又从座上跳下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目不斜视地匆匆赶路。她已走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眼睛却闪烁着光芒。女孩身穿粉红色的外套,袜子一直滑落到脚踝,脚上没有穿鞋。勘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少女眼瞅旁边的大海,噔、噔、噔地向马车追来。
“哼!”
勘三厌烦地咋着舌头,回到座位上。心中暗想,这位未曾相识的高贵而美丽的少女,莫非是来海滨别墅的吧,于是态度稍许客气了一些。不过,三次下车都扑个空,又令他恼火。那少女趴车已有一里之遥,勘三火冒三丈,索性鞭打心爱的马,让它飞奔疾驰。
马车进入小村庄,勘三用力吹着喇叭,马儿四蹄腾飞。他回首望去,只见那少女挺着胸,手里拿着一只袜子,齐肩短发一甩一甩地跟着跑。
不一会儿,少女似乎攀住了马车。勘三透过身后的玻璃窗,发现少女蜷缩身子趴在车尾。但当他第四次飞身下车时,少女又离开了车,跟在后面走着。
“喂,到哪去?”
少女低着头,默不作声。
“你想一直跟到海港吗?”
少女还是无语。
“去海港吗?”
她点了点头。
“喂,看你的脚,出血了吧!真是个倔强的丫头。唉,你呀!”勘三不由皱起眉头,露出叹服的神色。
“上来吧,坐到里面去!攀在后面马会吃力的。听话,到里面去坐。我就当回傻瓜吧!”
说着,他打开了车门。
过了一会儿,勘三转过头去看:车门夹住了少女外套的下摆,她却连拽都不想拽,刚才那种要强的神色荡然无存,文静而略有羞怯地低着头。
马车又跑出一里地,到了港口。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不觉中,少女又跟在马车后面追来。这回,勘三直接打开了车门。
“叔叔,我讨厌坐里边,我不愿意进去!”
“看你脚上的血,把袜子都染红了。真刚强!你这丫头。”
马车慢慢地走完了上坡的2里路,又来到了原先的那个村庄。
“叔叔,让我在这儿下吧。”
勘三不经意地看看路旁,只见一双小鞋在枯草上,宛如盛开的小白花。
“大冬天还穿白鞋?”
“我是夏天到这儿来的呀!”
少女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如同一只小白鹭,向小山上的孤儿院飞去。(黎跃进译杨国华校)
被妻子束缚的丈夫
丈夫肯定是被妻子束缚。不过,人世间并不是没有丈夫真的被妻子用细绳束缚住手或脚的情况。例如,妻子因病不能动弹,丈夫护理。如果发出声音唤醒丈夫,病人就会疲倦。此外,病人和丈夫有时是异床而眠的。妻子怎样才能在夜间唤醒丈夫呢?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用一根绳将夫妇的手腕连在一起,由妻子来拽。
病中的妻子是百无聊赖的,总想找个诸如“风把树叶吹落”啦,“做噩梦”啦,“老鼠叫”啦之类的借口,弄起丈夫来闲聊。妻子自己无法入睡,也容不得丈夫在自己身边熟睡。于是,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游戏:“最近,拽绳子已经唤不醒你了。在绳子上系个铃铛吧!要系个银铃。”这样,久病不愈的妻子唤丈夫起床的丁零丁零的铃声便在秋夜里响了起来。这是何其悲凉的音乐啊!
然而,与病妻唤丈夫的悲凉音乐截然相反,兰子虽然也用绳系着丈夫的脚,但她的音乐却是明快的。兰子是个专业舞女。深秋时节,她从后台走到前台的瞬间,浓妆淡抹的肌肤就会起层鸡皮疙瘩,但爵士舞马上又会使身上的白粉顺汗而下。这时,当你看到她那轻松自如地舞动着的双脚,又有谁能够想象出这双脚被丈夫系着呢?事实上,不是丈夫系着她的脚,而是她系着丈夫的脚。
待散场后来到后台的浴室,已是夜里lO点,但每lO天中她只有4天能在入浴后马上回公寓。余下的6个练功日,要到凌晨两点、三点,甚而通宵达旦。尽管浅草公园附近的公寓住着许多艺人,可是一点之前就都把大门关了。
“我从三楼房间的窗户里垂下了一根绳,”一次,兰子在后台与人闲谈时无意中说走了嘴。
“我把那条绳系在他的腿上。从下面一拽,他就会从梦中醒来。”
“喂,那是条真‘绳’吗?”
(靠女人卖淫为生的男人被叫做“绳”。)
“兰子小姐,你可把天机泄露了。这是很危险的。比如,我去拽那条绳,他睡得稀里糊涂,肯定会把我当成兰子小姐来开门的。如果不留意,就是进了三楼的房间,他也未必发觉来人不是你哟。我要尽早去试一试,真是重要的情报。”
后台的同伴们戏弄兰子倒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系绳的秘密不胫而走,传入了少年阿飞们的耳中。少年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招待券,一进剧场,便聚集到二楼的座席上,竞相喊着台上跳舞者的名字。少年们商定去拽那条绳。
“今天夜里,有帮小子可能去拽那条绳……”兰子从后台打电话告诉住在公寓里的丈夫。电话里传来了睡意浓重的声音:“是吗?那就把绳收上来吧!”
“不要收,我这有个好主意。”兰子笑着说。
“小子们虽是些阿飞,但我上场时都声援我,是我的重要宣传员。我想顺便感谢他们一下。你弄点吃的,夹馅面包也可以,把它系在绳上。这帮小子好像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弄到吃的,他们一定会高兴的。我也会因为这种别具一格的做法而赢得人缘。”
“那好吧。”丈夫打着呵欠应承了下来。可是,这个贫穷的诗人却没有买面包的钱。他举目四顾,发现屋子里只有兰子带回来的一个花环。
他暗自思忖着:爱花胜过面包的风气,在少年阿飞之中现在还没有完全泯灭吧!
少年们顽皮地窃笑着,狠劲拽了一下兰子的绳。意外的是,楼上没有反应,一个纸包突然落了下来。当少年们惊奇地抬头望时,三楼房间的玻璃窗已经关上了。他们打开报纸包,发现里面是包花。这是兰子的丈夫从花环上摘下来的人造花。少年们一齐喊了起来:
“硬充风雅!”
“妙招!令人佩服!”
“明天我们把这些花投给舞台上的兰子吧!”
少年们每人都在胸前插了一束,余下的装在袖子里,走了。
“不过,这未必是兰子主动施放的焰火。”
“有道理。这个时候,那女人该是在剧场里。”
“那就是她丈夫的肚量了。”
“真是这样,不更值得高兴吗?”
“听说他是个诗人,难怪呀!”
不管少年们怎样想,第二天晚上,他们还是把这些花投给了舞台上的兰子。
然而,兰子既是浅草的女艺人,她回家晚的原因就不可能只限于排练。有的时候,她同后台的乐师一起到吉原的餐馆喝到下半夜3点;有的时候,她又被客人领到公园里通宵营业的公园烧鸡店吃鸡。所有这些,少年阿飞们都眼有所见。自从得到花以后,他们的立场就转向了兰子的丈夫。
“我们要狠狠地教训兰子一下。先把她丈夫骗出来,趁他不在时进到房子里,把兰子的衣服和化妆品全装进包袱,系在绳上。当醉眼蒙眬的兰子回来拽绳时,包袱就会落到她的脚下。这样,几乎就等于说:‘老婆子,你给我滚!’”
在具体步骤巧妙地安排就绪的当天夜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随客人而行的兰子身边。
“你这样轻浮,不怕丈夫把你赶走吗?”
“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什么怕的,因为我已经把丈夫牢牢地束缚住了。”
(戚卓佳译)
邻居
“要是你们,老人们一定会高兴的。”村野望着新婚的吉郎和雪子说,“家父母耳背,难免有不适当的地方,请不要介意。”
为了工作方便,村野迁居东京,老父老母则留在镰仓家中。两老住在厢房里,所以选择堂屋租赁给住客。因为他考虑,与其将房子上锁放空,不如住人更好些。再说,这样一来,老人也不至于寂寞。房租是象征性的。吉郎他们这桩婚姻的媒人是村野的老相识,经他搭桥,吉带着雪子前来会见村野。这两人被看中了,村野说:那么好吧。还说:
“住在耳背的老朽身边,就要骤然开花的啊。我并非只考虑你们是新婚,而且考虑到让新婚夫妇住进来,可以想象得到老房和老人都会受到你们二位的青春的熏陶的。”
镰仓这所房子坐落在镰仓多低洼地的进深处。正房6间,这对新婚夫妇住得太宽敞了。搬来那天晚上,他们不论是对房子还是对环境的静寂,都很不习惯,6间房子都是灯火通明,连厨房和门厅的灯火也是通宵长明的。他们住在十二铺席宽的房间里。这是最宽敞的一间,然而把雪子的衣橱、梳妆台、卧具和其他嫁妆先搬进来以后,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样,两人反而释然。
雪子将做项链用的蓝珠子组合成各式各样的形式,准备重新串成一条新的项链。雪子的父亲曾在台湾待过四五年,这期间他从当地老百姓那里收集了两三百颗古老的“琉璃珠子”。雪子出嫁之前,她从中挑选了自己喜爱的十六七颗,串成项链,新婚旅行就带在身边。这些原来是父亲的玩赏物,雪子告别父母双亲时的那份感伤,也就寄托在这些珠子上了。度过新婚初夜的翌晨,雪子戴上这条项链。吉郎为之神魂颠倒,拥抱着雪子,热烈亲吻她的脖颈,亲吻她的脸颊。雪子觉得痒痒,一边喊叫一边扭动脖颈躲闪。项链断了,珠子散落一地。
“哎呀!”吉郎喊了一声,松开了雪子。两人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珠子捡了起来。雪子看见吉郎跪在地上爬行似的觅寻珠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很快地变得融洽无间了。
来到镰仓当晚,雪子把当时捡起来的琉璃珠子重新组合串成一条新的项链。珠子五光十色,形状百态千姿。有圆的、方的,还有细管形的。有红、青、紫、黄,虽说是原色,但天长日久,变得陈旧,色泽也不那么鲜艳。珠子的图案也呈显出当地人的纯朴的情趣。珠子的组合有些变化,项链也多少给人有些不同的感觉。这些珠子本来就是当地人做项链用的,每颗都有穿线的孔。
雪子将珠子摆来摆去,在设法变换花样。吉郎却说:
“原来的组合,你不记得了吗?”
“是和爸爸一起排列的,没有全记住。我要按你喜欢的重新组合。你等着瞧吧。”
两人相依相偎,一心构思组合琉璃珠子,把时间都忘了。已是夜深时分了。
“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走动?”雪子竖起耳朵静听。原来是落叶的声响。听上去枯叶不是飘落在这家的房顶上,而是飘落在堂屋后面的厢房房顶上。起风了。
翌日早晨,雪子呼唤吉郎:
“过来瞧瞧,快些过来瞧瞧……后院的老人家在喂老鹰食呢。老鹰在和他们一起吃饭呐。”
吉郎站起身走了出去。是个大晴的小阳春天气。厢房敞开着拉门,阳光投射进饭厅里,可以窥见老两口正在用餐。
厢房是以堂屋后院的小斜坡为界,修了一道低矮的山茶花篱笆。山茶花盛放,厢房恍如浮在山茶花的岸边上。三面环山,掩映在小山上的披满红装的杂树林中。山茶花和杂树林的红叶,沐浴着深秋的朝阳,阳光连厢房进深处都照得暖融融的。
两只老鹰靠近餐桌,仰起着脖颈。老两口把盘里的火腿煎鸡蛋放进自己的嘴里嚼碎,然后用筷子夹住喂它们食。每喂一口,老鹰微微动一动翅膀。
“真驯服啊!”吉郎说,“咱们去打个招呼吧。虽说他们正在吃饭,也没关系吧。再说,咱们也想看看那只可爱的老鹰啊。”
雪子进屋换了装,脖颈上还佩戴了昨夜串成的珠子项链。
他们两人一走近山茶花矮篱笆,两只老鹰冷不防地腾空飞去。那振翅声传入了两人的耳鼓里,不禁吓了一跳。雪子“啊!”地惊叫了一声,抬头望着在空中飞翔的老鹰。那山鹰像从别处飞到老人身边似的。
吉郎对让他们住在堂屋,郑重其事地向老人施礼致意。还说:“真对不起,我们把老鹰给吓飞了。它们真驯服啊。”
然而,老两口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没有想要听见,只是挂着一副呆滞的面孔盯视着这两个年轻人。雪子把脸转向吉郎,用眼睛探询:怎么办才好呢?
“欢迎你们到这儿来。老婆子,这么漂亮的一对年轻人成了我们的邻居哩。”老人出其不意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老伴似乎连这句话也没有听见。
“邻居是聋子,你们就当他们不在好啰。我们尽管耳背,却很喜欢年轻人,别讨厌我们,故意躲开我们啊!”
吉郎和雪子点了点头。
老鹰似乎在厢房的上空盘旋,传来了可爱的鸣叫声。
“老鹰好像还没吃完食,又从山上飞下来。我们不好再打扰它们。”吉郎催促雪子走开了。
(叶渭渠译)